疫情下的留守工人:媳妇儿,我在工地的年夜饭挺好的

2021-02-13 星期六

记者/张涵   实习记者/王昭玮

编辑/石爱华

 

北京通州一片工地上,留下过年的工人们


建筑工人们总四处漂泊,不在一处久留。他们随着工期和招工信息迁徙,“除了西藏,天南地北都去过了”,只有春节返乡是不变的归途。

 

疫情下的这一年,他们不再像从前一样想去哪就去哪,防疫政策从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流动,不少城市因为疫情被排除在他们的目的地之外。有人把去年做核酸检测的单据在口袋里装了好几个月,还等着老板报销120元的费用。

 

今年过年,由于各地针对返乡人员推出了不同程度的防疫政策,留在异乡过年成了“不给家人添风险”的最好选择。工人们不能回家,但心里存着许多牵挂。有人担心女儿玩手机影响学习,有人担心老家母亲的身体,有人惦记着妻子做的炸油糕。

 

年后,他们都计划着要补上这次没成行的春节团聚 ,“挣了钱,全拿上回家”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韩春林在工地门口清扫


一片工地200人留下过年


二月初,北京大大小小的工地陆续停工,庞大的机器聚拢在一起,部分工人们提前放假回家。

 

北京通州区的一处工地上仍能看到工人的身影,在钢筋加工棚,数根十米长的钢筋围成的钢筋笼已经成形,电焊工人们正在对钢筋进行焊紧,焊枪不时呲出金色的火花。

 

这里正在进行建设北京城市副中心站综合交通枢纽的工程,5年之后,这里将建成亚洲最大的地下交通枢纽。在这片工地上,去年常驻工作人员700人,今年留在北京过年的工人和管理人员有200多人。

 

韩春林在这里当文明施工管理员。工地易起灰尘,每刮一阵大风,他需要不断在工地前的空地上洒水,“不能有灰”。每当出土的卡车从工地开出来,他需要把卷进车轮的泥清洗干净,防止泥土被带到马路上。

 

一月初石家庄疫情刚爆发的时候,韩春林就知道自己今年很可能回不了家了。他的家乡在石家庄平山县蛟潭庄,村子距离县城近80公里。1月23日,平山县新增新冠肺炎本土病例2例。1月25日起,平山县访驾庄村调整为中风险地区。

 

从那之后,村里微信群的消息从未断过。有时是村干部通知大家集中做核酸检测,有时是发布各种防疫政策文件。韩春林的妻子告诉他,自从疫情以来,家里人已经做过5次核酸检测。韩春林的母亲身体不好,第一次家人用车推她去监测点检测,第二次是医生上门检测。

 

韩春林听平山县城的朋友说,他们呆在家里不让出门,街上都看不见车。快递也停了,为了省钱,韩春林的妻子原本在网上买了一壶油,20多天过去了也没有收到,只能去粮油店买贵一点的。

 

虽然能买到从北京回石家庄的车票,但从石家庄回平山县的公共交通停了,往年韩春林回家坐的班车被取消了。车停了,对韩春林来说就意味着回不了家。他听说村里的接收证明也不好开,便申请了自愿留守工地,后来名单确定下来,他便不再想回家的事。

 

一月末是工地放假的时间,和韩春林同队的工人一下就走了7个,宿舍只剩3个人。看到有拉着行李箱走的工人,韩春林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

 

韩春林的工友崔鹏飞是钢筋加工棚的工人,家在河南省林州市姚村镇。去年十二月他曾计划春节返乡,但十二月底,河北、黑龙江各地相继爆发了局部聚集疫情。随之而来的是春节返乡的新要求——返乡人员需持核算检测阴性证明,并进行14天居家健康监测。

 

村里的微信群让崔鹏飞更直接地感受到了防疫的形势。除了村干部在群里发的多张返乡人员登记表以外,每隔几天,他还能在群里看到当地最新的防疫文件。

 

当地疫情防控指挥部1月27号的一份文件中提到,自1月28日起,从有疫情的城市内(地级市)低风险地区回来的返乡人员,不论是否在返乡前做过检测,回返乡后一律第一时间到当地的人民医院做核酸检测。核酸检测后,返乡人员要单人单间居家隔离14天,隔离结束后还要再做一次核酸检测。

 

考虑到回乡后居家隔离的14天不能和家人接触、回家路上可能存在的风险,还有两次核酸检测的额外费用……崔鹏飞决定不给自己找麻烦,也不给家人带去风险,不如留在北京过年。过年期间能挣得额外的奖金,对崔鹏飞来说也是个安慰。他听老乡说,今年村子里还有许多不回家过年的人。

 

北京城建集团建筑工程总承包部副总经理、项目经理李金和介绍,他们为每个留守工友的家属寄去了慰问礼包,他们会在过年前后的三周执行两倍和三倍工资,保障工友们的工资待遇。


一位工人在和家里视频拜年


疫情下的“流动工人”

去年春节令韩春林印象深刻,那是他在老家呆得最久的一次。

 

去年大年初一,村干部就在微信群通知不让到处串门,村口也封了。那时武汉疫情离得远,村民们心里也不害怕,“大家都不知道咋回事”。韩春林被安排去守着村口的防疫关卡,村里的人不让出,外面的人不让进。他拦过一个邻居家的亲戚,“人家挺不高兴的,都是一个村的人”,他觉得这是门得罪人的事。后来村里有人找他出去打工,他便赶紧走了。

 

不走也不行,韩春林在家呆了两个月,心里干着急。家里的两个小孩还在读书,一开学就得拿钱出来,往年这个时候他早就离家开始打工了。

 

工友群也躁动起来了,大家在群里共享信息,上哪儿干活儿 ,挣钱多少。3月12日,韩春林离开了老家,到邢台的工地干了一段时间。疫情之下,工地的管理也变得严格,签保证书,每天测体温、戴口罩,20多天都没让出工地大门。

 

6月回家收完麦子,韩春林本打算上北京找一份工资更高的活儿,然而6月开始,北京新发地的疫情开始蔓延,他便在石家庄干了两个月。等疫情缓和后,他去了北京国贸附近的工地。

 

进工地之前,老板把工人集中在一起安排了核酸检测。韩春林还记得那是9月1日,当时做检测费用是自己垫付的,老板让保存好单据,以后会计来报销。几个月来,他一直把单据放在口袋装着,“都快装烂了”,他担心万一丢了,120元就没了。

 

来到现在的工地后,工人每天进出工地都需要盖章的出入证,每天发一张新的。韩春林还被安排在宿舍喷过消毒水,有人教他怎么配比,叮嘱要开窗通风。

 

韩春林干了二十多年建筑工人,对他来说,工地不是个容易交朋友的地方,好不容易熟悉起来的人过上两三个月可能就走了,“一挪地方就不来往了”。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只有最早打工时认识的五六个兄弟,然而有的一年也见不上一面,只能在微信上偶尔聊聊天。

 

工地上的生活两点一线,韩春林每天6点上班,五点半下班,三餐都在食堂吃,下班回宿舍后,刷刷视频、看看电视剧,一天就过去了。韩春林的网速总是很慢,他常蹭路边小店里的无线网下载抗日连续剧,晚上回到宿舍再看。到发工资的时候,工友们偶尔会一起去小饭馆点几个凉菜,喝点酒。

 

韩春林今年49岁,家里有四个孩子。因为手机流量不多,他一般只和家人打电话,很少视频通话。家里有四个孩子,其中两个已经在石家庄工作,最小的还在上初一。两个孩子成绩不太好,韩春林担心他们考不上大学,“他妈没文化,也帮不了他们。”

 

韩春林的母亲今年76岁,脑血栓落下了不少后遗症,行动得拄拐,手也没劲,揉不了馒头。平时韩春林的妻子一个人照顾还在上学的孩子和两个老人,蒸了馒头和包子就给老人家里送过去。家里的开支全靠韩春林一个人负担,他每个月工资5000多元,除去吃饭能剩下4000多,但工资并不是按月发,每月只能预支一部分零花钱,但两个孩子上学“哪个一个月不得六七百”,家里日子一直过得紧巴。

 

韩春林最怕老板拖欠工资,他之前跟着同一个老板干了11年,因为他“比较讲信用,不拖工资”,万一家里急需用钱了,工地开不出来,家里还得东借西借。

 

前几天,母亲借别人的手机给韩春林打来了电话。一听到母亲的声音,韩春林就知道“她想我了”。母亲不识字,也不会打电话,每次想和儿子说话的时候,她就在村里找别人帮忙给儿子拨过来。

 

母亲在电话里细细数着家里为过年准备的食物,黄瓜、蒜苔、西葫芦、西红柿和鸡、鸭、鱼肉,这些都买好了。最后还是老一套地叮嘱韩春林“在工地干活的时候注意安全”,韩春林也照旧安慰着“没事儿,我这个活比较安全”。虽然年纪大了,韩春林知道自己在母亲眼中还是个孩子。


大年三十,工友们聚在一起吃饭,给家人发去年夜饭的视频


工地的年夜饭挺好的

每年韩春林会随着季节回家两次,家里种了2亩来地,每年6月回家收小麦,秋天了再回家种下小麦、收玉米,每次呆上十来天。蛟潭庄多山,收种庄稼都要靠人力,机器帮不上。

 

秋忙过后,再回家就是过年了。往年春节,韩春林都会回家歇上半个月,即使过年的工钱高也不要,他惦记着家里的母亲身体不好,就盼着过年回去看看。2021年,是他独自在外过的第一个春节。

 

以往的年夜饭,家里必不可少的就是蒸米饭、炖排骨,手工豆腐和油炸糕。韩春林最喜欢吃妻子做的油炸糕,用黄米面搓成各种形状,先蒸熟了,再放进油锅里炸,可以蘸红糖吃。鞭炮也是一定要放的,家里买不起整箱的烟花,就买10块钱一个的小烟花,孩子们照样玩得开心。

 

前几天他看到一个初中同学的快手发了一条“怎么做油炸糕”的视频,他激动不已,转发到了同学会的微信群里,想给大家看看家乡的美食。

 

往年的这个时候,韩春林的工友崔鹏飞也早就放假回家了,花70多块钱坐火车到安阳,再花20多块钱坐班车就能到家。

 

崔鹏飞一家四口会和父母、兄弟一起过年。今年春节,他将错过家里年夜饭桌上从不缺席的“枣花”馒头——把面团拉成花一样形状,放上红枣,然后在火上蒸熟。年轻时他天南海北哪里都跑,越发恋家后,他想留在北方,不想再去离家太远的地方打工。

 

在外打工数十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崔鹏飞最近和家人打电话时,还在操心女儿因为玩手机而成绩下滑。

 

除夕前夜,韩春林下班后和妻子打了一次电话。妻子告诉他,除了在石家庄工作的老三今年不放假,三个孩子都已经回家了。刚下班,孩子们就给韩春林打来了视频电话。韩春林正准备吃饭,他放下了手里的饭菜,“没事,聊完我再吃”。平时妻子的手机流量少,借孩子的手机才能打上视频电话。视频里,三个孩子轮番换上过年买的新衣服,走到镜头前问韩春林“好不好看?”韩春林夸上两句“好看”,孩子们都高兴得不行。

 

由于工作忙,韩春林一直没时间给自己添置什么。平时干活要套工作服,容易把衣服弄脏,韩春林一般只穿旧衣服。他还留着去年秋天从家里带来的一身新衣服,打算等回家的时候再换上那身,“回去肯定要穿得干干净净”。

 

几天前,韩春林看到新闻说石家庄的公路解封了,他想回家的车应该也恢复了。但他已经约定好要留下,“留守值班,咱不能反悔。”

 

大年三十这天,韩春林收工比平时早。工友们回到宿舍,把宿舍里的桌子拼起来,摆开了单位订来的年夜饭。酱肘子、牛肉、凉菜......十几道菜配上白馒头和啤酒,大家尽兴地吃了一场。工友们挨个给家人打去了视频电话,对着面前的饭菜和工友们扫上一圈,告诉家人们“这是我们的年夜饭”。韩春林也拍了视频发到“岭根老韩家”的微信群里,不一会儿,两个姐姐回复:“不错不错,挺热闹的”。

 

晚饭后,工人们聚到工地的会议室里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他们围着长长的会议桌排开,面前摆着水果、瓜子和饮料,有的工人还在和家里打视频电话,电话那头,家里的年夜饭已经吃完了,儿子催着父亲赶紧多发几个红包。

 

第一个不回家的年就算过去了。崔鹏飞盼望着如果工期不紧,年后可以有机会回家一趟。韩春林也希望家乡的疫情能早一点结束,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挣了钱,等能回家的时候“全拿上回家”。

 

就在两天前,韩春林发现去年核酸检测的费用已经打进了自己的银行卡里,他终于可以把那张在口袋里装了几个月的单据扔掉了。


(文中韩春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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