氢气球随风飘走的时候,胡永旭赶紧给姐夫刘金祥打个了电话,然后趁着断断续续的手机信号,顺便发送了一段视频。镜头里,氢气球底下的树林和房子已经变成蚂蚁一般大。而从地面上的人的角度,也就拿手机报警的功夫,气球就从半个客厅大小,变成空中小小的一个点。氢气球被吹走是在9月4日,这也是胡永旭正式上岗采摘松果的第二天。松塔就是红松的种球,一般生长在几十米高的树木顶部,需要工人先从树顶砸落在地,才能进一步被筛取脱粒,其中砸落在地的过程,被称作“打塔”。胡永旭被吹走的地点是黑龙江牡丹江海林山市镇,属于长白山山脉,这里有大片的人工红松林。9月4日,胡永旭乘坐氢气球采摘松塔时,随氢气球飘走。网传视频截图升空后不久,胡永旭的手机信号一格格消失,而氢气球还在不断缓缓往上升。排气,是唯一可行的自救方案,但胡永旭发现,自己乘坐的氢气球排气口只有一个,设计在气球的底部,而非侧面,但氢气比空气轻,根本无法从底下排出,胡永旭只能眼睁睁看着,“气球就像一个塑料袋在天上飞”。就这样,在空中漂行8小时后,气球终于撞到距离出事林场300公里的一座山体,停了下来。此时时间大约是下午4点,胡永旭离地约莫40米,往下望去,是一整片深绿的阔叶松林。胡永旭把气球固定在岩石上后,顺着安全绳往下,在离地30米的地方,决定赌一把,撒手跳向一根树枝。胡永旭体格不小,坠落之后迅速被弹向另一树枝,就这么卡在枝叶之间,昏了过去。胡永旭记得,自己大概昏睡了一个小时,醒来后喊了几声疼,毫无回应。随后,他忍着坠落和碰撞带来的腰椎疼痛,胡永旭顺着树向下爬,最终在黄昏时分,踩上了地面。此时,他终于敢打开手机,但随即发现,周围一格信号也没有。刘金祥是在9月5号上午11点收到小舅子胡永旭的手机定位的,定位大致显示,胡永旭的位置是哈尔滨市方正县的林区里,当时距离胡永旭飘走已经过去28小时。
接到定位时,刘金祥正在由森工集团、当地林业公安局等1000多人组成的搜救指挥部中。根据模糊的定位信息,当天下午5点,搜救人员到达方正县林场。在方圆大约10公里的范围内,搜救队分组上山,按照坐标点寻找胡永旭。晚上10点,哈尔滨蓝天救援队也加入搜救行列。夜间的林区视野不好,搜救人员穿着冲锋衣和靴子上山,在11度的雨夜寻找着胡永旭的踪影。山上非常泥泞,很多时候搜救人员甚至手脚并用才能前进。9月6日凌晨4点半,刘金祥再次接到了胡永旭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胡永旭不停问“怎么还没来救我”,听起来精神濒临崩溃。刘金祥后来才知道,那之后的一个多小时,也就是9月6日早上6点,胡永旭的手机电量彻底耗尽。他已经连续48个小时没有进食,只身躺在泥地里。而另一边的指挥部,经过一夜搜救未果之后,将搜救范围缩小到了三公里,并使用了无人机和热成像技术,继续寻找胡永旭。最终,指挥部在当天下午5点找到了胡永旭,并用担架将他送进了医院,经过检查,胡永旭存在腰椎骨折、肋骨多发骨折、内脏损伤等不同情况的伤情。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参与搜救的方正林业局勘察设计队党支部书记唐连鹏回忆称,他和森调队组成的15人小组,在按照自己被划定的坐标区域进行搜索的时候,凭借常年的野外调查经验,他选择站在山岗最高处向下喊,终于得回应。胡永旭是辽宁人,今年38岁,是专门到海林“打塔”的,希望“赚点钱买婚房”。海林市位于黑龙江省东南部,临近牡丹江,因作为《林海雪原》和《智取威虎山》故事的发生地而闻名。市区的边缘就是山,事实上,整个海林市林地面积超过70%。
丁勇是吉林人,已经连续四年在海林市与人合伙包山打塔,每年在“打塔”季来到海林。他说,因为当地每年从10月就开始飘雪,飘到次年5月,加上交通不便,尽管当地尽管林业资源丰富,但木材加工产业并不发达,打塔是当地最重要的经济活动之一。每年9月松塔成熟,不但外出打工的人,都会回到林区,还有不少外地人在这个季节涌入海林“打塔”,成为候鸟般的“打塔”工人。“打塔”600元—1000元一天,一个松塔季基本会持续一到两月,一季下来,一个工人能挣小四万元。跟其他包山老板的情况差不多,丁勇手下做工的,大多在50岁左右,来自四川大凉山,一般都家庭负担很重,一些人甚至负债颇多,用丁勇的话说,“身上千斤担,拿命赌明天”。打塔危险,经验多的熟练工人身上基本都带伤,因此很多赚了一两年钱都不来了,打工受骗、做小生意赔本之后,才会再来。直到10月,打塔结束,无论本地外地的工人,都会散去,留下山林,重归寂静。
陕西商洛,俩兄弟带媳妇深山采松子日赚300元,爬树利索迅速。(图|视觉中国)
但收益高的同时,“打塔”也是当地公认的危险重活。圈子里有许多俗语,“一颗塔十斤汗”“树上钱串子,地上坟圈子”是其中两句。第一句是说打塔辛苦,野生红松林基本都没有路,地上全是厚实松针和野草,走到幽暗的松林深处需要两小时,搜不到任何信号,只能靠经验和工具判断方向,因此工人时常迷路。到达目的地,工人常常就地扎帐篷,半个月才下山一次。即使是人工林,不用住在山上,工人也要凌晨四点起床上山,工作到太阳下山。八小时作业之后,工人浑身每块肌肉都酸痛,身上被松油覆盖,用碱才能洗掉。第二句是说打塔危险。红松3层楼到12层楼高不等,到了树顶,目之所及全是葱郁树冠,看不到地面。海林作为松子第二大出口地,几乎每年都有2-3名从松树顶上坠亡的工人。即便没有坠落,被树枝划伤划出几厘米的口子也是家常便饭。在东北,繁重又危险的打塔以前也有,但真正形成产业,则是近20来年的事情。黑龙江省尚志市亚布力林业局的黄胜友,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家人每年十月初都会上山,到野生红松林里打松塔。松塔分大小年,五年一大收,三年一小收,一颗树一般产量在一百个左右。因为当时还没有发达的松塔交易市场,黄胜友家打下的松塔,除了自家食用,主要是寄给外地的亲朋好友。到了上世纪90年代,黑龙江地区开始进行林业改革,出现林区经营权的流转,也就是当地人代称的“包山”,包的正是松塔采摘权。“包山户”承包红松林,每亩价格从几百到几千不等,土地价格和收益都取决于“这片地的松树能产出多少松塔”,而这些又跟土壤、坡度、阳面等因素有关。也就是从那以后,松子采收和加工,在当地成为一项产业。推动松子产业快速发展的另一个原因是,上世纪90年代末,黑龙江地区开始尝试人工红松林的种植。黄胜友告诉本刊,人工红松林是将红松的枝条嫁接在樟子松上长成的,结出来的松塔质量差别不大。
野生红松树一般要在生长几十年后才开始结松塔,但人工红松,7年时间就可以结松塔,高度也比野生红松低,树干则比野生红松细。近年来,松子原材料价格以每年10%的速度上涨。一位包山老板透露,包300亩左右的林地,一般5到10年一期,大概只需要投入“吉林市区一套房”的成本,如果林地、工人不出现意外,“两年就可以回本,剩下的三年,就是纯利润了”。打塔成为产业后,最初,当地人在光溜的树干上钉好木梯,沿级采摘。为了祈求平安,开始“打塔”之前,打塔团队要“祭山神”——老板和工头带着自己人,挑中自己林区里最粗的一颗树,缠绕红布,杀鸡祭拜。
这个阶段,“脚扎子”是最受欢迎的工具。上树前,将L型的脚扎子紧紧的绑在腿上,一寸长的尖刺扎入松树的树干,一步一步的攀登到达顶部,一只脚扎树桩,另一只脚放在比胳膊粗一圈的树杈上,挥动十几米长的伸缩杆去“抡”。因为怕麻烦,一些工人常常舍弃掉安全绳。但在树顶,注意力不够集中,稍稍没站稳,一阵风刮来,都会造成坠落的事故。打塔的时候,下肢的平衡能力决定安全,上肢的力量则决定收益,纯粹的体力活,导致出现过工人为了追求刺激,从高空跳到另一棵树上,落点不稳、树枝承不了重,发生事故。山上的自然环境也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打塔季,山上的天气就像“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晴雨不定,打塔过程中一旦下雨,上下树便打滑,危险不言而喻。并且,在平地上顶多是“刮脸”的风,到了树顶,没有建筑物遮挡,能达到把人刮走的程度。此外,毒蛇、猛禽和野兽同样会成为打塔工人的威胁,尤其下树时,没有留意到蜷曲在树下的毒蛇,“冷不防地就被咬一口”,野猪也不时和工人们打照面。正因为打塔危险,人工成本极高。在伊春的小兴安岭野生红松林,打塔人甚至可以和老板对半分成。伊春的包山老板孟忆崊告诉本刊,工人按斤算日薪,基本“一天起步两千”。为了替代脚扎子,海林当地人尝试过无数种方式。无人机、拖拉机载着云梯、用机器震松塔、甚至还尝试训练猴子摘塔。最终,在权衡成本、对红松的伤害、实际可操作空间这三个因素后,这些方法又逐一被舍弃。氢气球是近几年开始使用的打塔工具。在氢气球上,工人拿着7斤左右的伸缩杆打松塔,除了吃饭和起风外,基本不下球。因为作业环境稳定,打塔效率高,也降低了人力成本,一位东北包山老板告诉本刊,一块300亩的林地,传统作业方式需要15个工人,人工成本1万多是一天,这个费用挺高的,能占毛利润三分之一,但采用有飞行器的氢气球之后,只需要4个人。而一个氢气球的成本,如果是最低配置,只要3万元左右,合理存放可以保管3-4年。相比传统的“打塔”方式,氢气球采摘已经是松塔圈公认的“最安全”采摘形式之一。即便如此,在东北林区,仍然年年都有氢气球载着工人漂走的新闻。甚至有传言称,有人飘出了国界。
本次吹走的氢气球,厂家为凯欣气模,在海林市场占领比例极高。但据包山老板丁勇的描述,周围10个包山圈子的朋友都在交流,在凯欣气模购买的氢气球,抗风性、飞行器续航存在或大或小问题。丁勇上个月在凯欣气模花了八万购置了一个带飞行器功能的氢气球,在调试安装过程中,厂家的技术人员漏嘴说出,气球的抗风性是“2级”,而林区一般的风都有1-2级,胡永旭所乘气球飞走的9月4日,海林天气预报显示风力最高可达4级。厂家本来向丁勇承诺,气球的抗风性可达3级,但在实际试飞时,“一阵妖风过来”,篮筐里的工人10秒内就被吹跑了500米远,最后是伸手拽住了树梢才停下来。丁勇记得,当时“一起试飞的厂家调试人员当场几乎吓哭了”。不过,生产不规范的并非这一个厂家。在丁勇印象里,当地广泛采用的其他两家氢气球公司,也出现过类似问题,“气球产业才刚做起来,设计标准、使用规范由很多不正规的地方”。不但如此,丁勇告诉本刊,他的氢气球“强升、强降键都安反了”,另外,“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厂家给出的使用说明”, 调试安装人员“不专业,也不熟悉设备”,安全培训也仅仅是“皮毛功夫”。甚至试飞之前没有告知需要佩戴安全帽、带安全绳。 在出现问题之前,丁勇曾经给一位佳木斯的包山老板推荐了凯欣气模,这位老板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在安装过程中曾提出,希望厂家售后技术人员解决了再离开。不久后,这位佳木斯的老板为了气球的事情报了警。丁勇转发给本刊的聊天记录显示,厂家有贿赂该老板底下技术工人3000元以求“过验收”的嫌疑。目前,此事仍在调查中。本刊多次致电凯欣气模,但是目前电话已经由最初的尚能拨打,变为来电提醒状态。丁勇已经打算对凯欣气模提起诉讼,但困难在于取证时“根本找不到地方能够鉴定打塔氢气球如何才能达标,很绝望”。如果不起诉,又找不到平台维权。打塔是有严格的时间限制的,最多9月底,松塔成熟落地,松鼠、星鸦就会先人一步捡走食物,而在树梢上的青塔,由于鳞片包合,很难被小动物拨开。因此,即使是老板,也需要承受极大的“与老天爷对抗”的心理压力。他告诉本刊,他在意的不仅是8万买来的氢气球不好使这一“明帐”,还有耽搁工期的“暗账”。丁勇粗略估计,每少摘一天塔,他的毛利损失达到4万。其实,按照规定,使用氢气球打塔需要向当地派出所报备。但在实际的采摘活动中,监管也难以落实,一位林区派出所的警察透露:“基本上就没法管,他把氢气球拉到山里,你上哪知道?上山以后,基本上不知道他们在干啥,也没有那么多警力去监督、搜查,再说现在林区人也不多了。”(应采访对象要求,本文部分人物为化名,参考资料:天目新闻《飘了300公里后从40米高度跳下 亲属讲述被氢气球带走男子被救前经历》,极光新闻《工人乘氢气球打松塔飘向高空》,博物杂志《松子出山记》)排版:雨筠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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