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歼击机,在南海巡航:特级飞行员徐之辉的27年

2021-10-09 星期六

徐之辉,现任南部战区海军航空兵某旅特级飞行员。27年飞行生涯,任教十九年,先后驾驶过5种机型,安全飞行三千余小时,荣立二等功2次、三等功5次,荣获海军飞行人员金质荣誉奖章,参加演习演练等重大任务数十次。(高宏伟供图/图)

“守卫这片天空,这片海。”过去几十年,海军飞行员徐之辉的生活分为两面。

一面在天上,那里有迷人的云海、霞蔚、星光、灯火;一面在地上,那里是略显枯燥的学习、训练、演习、教学。

2020年11月,47岁的徐之辉驾驶某型国产三代机完成了最后一次飞行训练。“从起飞到着陆,没有一点瑕疵,我感觉没有遗憾。”徐之辉觉得,这给自己的飞行生涯画上了完美句点。

从狼狈的新手“菜鸟”,到老练的南海“战鹰”,再到如今平稳“着陆”,一路走来 ,徐之辉心中充满感恩。他觉得,自己只是海军飞行员群体里的普通一员,“不知不觉就飞了一辈子。”

在受访中,他反复强调:“这是我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

“守卫这片海天”

穿越云层,一路向南,身后的陆地越来越远。

目之所及,只有浩瀚无垠的蓝色大海。海水的颜色,也由浅蓝渐变为深蓝。透过水泡形座舱玻璃,徐之辉看到,碧波万顷的海面上,座座岛礁如星点般散落。白色沙滩环绕着热带绿岛,如同绿宝石镶上了银边。

“飞到天上,你才知道这片蓝色的国土,多么辽阔、多么美丽。”徐之辉不由感叹。

对徐之辉来说,守卫南疆在这里从来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实实在在每天都在发生的现实。过去的日子里,他和战友们常常驾驶战机,在中国南海上空例行巡航。

一年有几个月,徐之辉和战友们都要参加战备执勤任务,以便随时应对外国军机和军舰的蓄意挑衅。

每逢战备执勤,官兵无一不绷紧神经,连睡觉时也不敢放松。因为一旦发现有“不速之客”,他们就要第一时间战斗起飞,升空“迎敌”。

最近数年,这种情况也愈发频繁。在天上,外国军机常不远千里频繁造访。在海上,外国军舰时常想近距离一“览”海岛风貌。曾经一天之内,徐之辉就“会晤”了数个国家的代表。

2020年7月28日,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曾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根据公开报道,2020年上半年,外军军机在南海活动就多达两千多次。

“这些外国的飞机、军舰肯定不是来观光旅游的。”徐之辉称,这些年,他们常常在南海监测到外军的侦察机、舰艇、测量船。除了抵近观察、获取情报外,外军还组队在南海军演“秀肌肉”。

对待这些频繁闯入的“不速之客”,徐之辉和战友们一直坚持“先礼后兵”。在捍卫国家海空主权的同时,力图管控风险。

“升空后,我们一般要先确定对方的身份,比如国籍、机型等;一旦对方试图靠近我领海领空,我们就会通过国际无线电频道喊话,要求其立即离开。如果对方赖着不走,我们会迅速前出,通过逼近飞行、摇晃机翼等方式,警告其驱离。”徐之辉说。

近年来,围绕南海诸岛,不少周边国家提出主权异议。甚至有的国家非法抢登岛礁,暗中修筑工事,对岛礁形成实际控制。

面对茫茫大海,舰船受速度限制,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战机的速度则快得多。针对海面上的可疑动向,空中巡航人员还能进行全景式监测,并及时拍照取证。

徐之辉觉得,空中巡航一方面可以有效弥补海上执法力量的不足。另一方面,对不怀好意的“觊觎者”来说,这也是一种有效威慑。

飞歼击机“我看你行”

刚进入航校时,学员们需要选择飞行机型。在轰炸机和歼击机之间,徐之辉一度感到犹豫。“我当时跟学员队长说,想飞轰炸机。因为歼击机只有一个人飞,我怕飞不好。”

在徐之辉看来,相较于轰炸机、侦察机等机型,飞歼击机无疑是最难的,也是风险最高的。歼击机飞行员常常是孤身作战,又身兼多职,既是驾驶员,也是通讯员,又是领航员,还是武器操纵员,所有的工作都是一个人来完成。

空战开始时,歼击机往往排在战斗第一序列。他们的任务包括:掩护轰炸机、掩护水面舰艇、夺取制空权等。在狭窄的机舱中,飞行员不仅要应对被攻击的危险,还要对多变的状况做出决策。

徐之辉的担忧被经验丰富的前辈识破。“当时航校的学员队长很看好我,还鼓励我说‘我看你行’,给了我很大信心。”徐之辉说。

空战是歼击机的主要任务之一。这好比是飞行员在空中“拼刺刀”,对体能消耗极大。歼击机时速最高可达上千公里。

在高速飞行状态下,飞行员要在极短时间内,做出俯冲拉起、大坡度盘旋、桶滚翻转等剧烈动作,这样才能抢占进攻先机。战机在失重和超重之间瞬间切换,而飞行员身体也要承受数倍于人体重量的过载。

“那种感觉有时候就像是坐过山车。人时而被紧紧压在座椅上,时而又好像要被甩出舱。虽然空战过程只有几分钟,但每次训练后都是一身大汗。”徐之辉称。

为了减少对人体的伤害,战斗机飞行员每次升空都要戴氧气面罩、穿抗荷服。但长时间大动作量的空战飞行后,还是有飞行员患上腰椎、颈椎的职业病,因身体原因被淘汰的飞行员也不在少数。

人们常说,飞行是勇敢者的事业,因为空中情况瞬息万变。一次坏天气,一颗螺丝钉的故障,一名新手紧张情绪导致的动作失误都可能引发一连串的事故。

有一次,记者来参观徐之辉的战机。看到机舱内密密麻麻的仪表、按键开关时,震惊不已。可徐之辉却淡定回应:“我们不仅要一个个背熟,还要在复杂的环境中熟练使用。”

27年的飞行生涯里,徐之辉遇到过大大小小数十次险情。比如单发着陆、高空失压、通信失灵、机械故障等。幸运的是,次次都化险为夷。

2011年,徐之辉和战友进行从二代机到三代机的改装训练。飞行中,战机突发语音警告:“左发降转……”随后是灯光闪烁警告,故障清单也迅速挤满左显示屏。徐之辉马上意识到,飞机的左发动机可能出了问题。

当时,飞机正处于4000米高空。如果失去动力,后果不堪设想。二人边向塔台报告边收油门,下降高度。很快,飞机机身发生明显偏转。为控制平衡,两人死死握住驾驶杆,并应急放下起落架。返场的最后一刻,飞机稳稳着陆,人机平安。

后经机务人员排查,这是左发动机轴承断裂引起的故障,左发动机已经抱死。回忆起这次险情,徐之辉至今心有余悸。

“从发现危险到返回地面,全程大约只有七八分钟时间。这期间,断裂碎片极有可能被每分钟一万多转速的发动机甩飞。谁也无法预知它会击穿飞机的哪一个系统,造成什么次生破坏。”

虽然有三千多小时的安全飞行记录,但每次起飞时,徐之辉依然会十分谨慎。当年与徐之辉同期毕业的学员里,已有两位战友在飞行训练中牺牲。现服役的部队中,也有不幸牺牲的战友。

“飞行没有万无一失。”徐之辉说,“作为飞行员,我们都预想过最坏的情况。只是,没有一个飞行员会轻易放弃飞机,哪怕到了最后时刻。”

从“菜鸟”到“教员”

徐之辉与飞行的结缘,始于高二时,校园公告栏的一则招飞公告。

上世纪90年代初,在湖北仙桃农村,物资依然匮乏。每学期初,徐之辉都要背着大米来到学校换粮票,口袋里揣着薄薄的学费。寄宿生宿舍里,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们轮流换穿彼此的外套,好让自己拥有多件体面的“新衣”。

那时候,人们的思想尚未受到市场经济大潮的洗礼。少男少女们都崇拜军人、教师、医生和科学家。徐之辉记得,他的一件橄榄绿军装最受青睐,上面缝有一排漂亮的铜纽扣,细节到位,常常被舍友借去“急用”。

对于当时的农村孩子来说,考上军校不仅可以减轻家庭负担,也是个让人羡慕的不错出路。就是凭着这样一个朴素的初衷,徐之辉踏上了飞行之路,而且“一飞就是一辈子”。

1994年9月,在教练的陪同下,徐之辉驾驶初教机第一次体验飞行。当时,他已学习了两年的航空理论,并提前在飞行模拟器中进行了充分练习。

不过,这次初体验依然是“状况”百出。

高空的云层又厚又密,俨然是一堵堵云墙,令新手们望而生畏。首次穿云时,坐在前舱的徐之辉下意识地闪躲,却因座椅安全带的牢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升空后,教练在后舱做了一连串特技动作。原本应该同步完成的他,却因过度紧张,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飞机降落,我都是晕乎乎的,只记得心情很兴奋。”徐之辉说。

在颠簸的飞行中,“晕机”也是飞行新手们的常态。

据徐之辉回忆,新手学员上飞机都会随身携带塑料袋。一发觉“情况不妙”,就第一时间提醒教练保持飞机状态,然后自己开始哇哇直吐,吐完还要继续飞。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好在,成长道路上有良师相伴。

徐之辉至今对一位初教机教练心怀感激。“他是山东人,性格非常温和,常常说飞行就是飞个情绪。每次不管我飞好、飞不好,他都会非常耐心地讲解,手把手地教我。”

多年后,徐之辉也成长为资深教员。面对同样会犯错误的年轻人,他说自己从未发过火。“第一次飞不好,就等下一次。飞行是一辈子的事情,你不可能一开始就飞得像一朵花一样。”

这些年来,徐之辉先后完成30余人次改装带教任务,任教飞行数百小时,无一名新员发生人为责任问题和事故,还参与编写了某机型训练大纲、改装经验启示、教学法手册、特情处置手册、地面准备手册,推动形成了一整套三代机改装工作规范。

2021年初,已达歼击机飞行最高年限的徐之辉光荣停飞,而他带出的飞行员已经成为海军航空兵部队的中坚力量,有的还成为了航母舰载战斗机骨干。

回顾自己的飞行生涯,徐之辉说:“我不敢说我自己优秀,但我觉得做到了一种传承。我应该是一名合格的飞行员,也应该是一名好的教员。”

“战争应该是最后手段”

自打穿上了这身军装,徐之辉便有了一种保家卫国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战斗机是守卫国家领空的利器,也是一国航空工业综合实力的体现。

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甚至无法生产自己的战机。高价进口的外国飞机,撞掉一架,就少一架,连损坏的零配件都不能得到及时的补充。但是,面对军备技术上占绝对优势的日本强敌,中国的初代飞行员们毫不畏惧。中日空战一度呈势均力敌的态势。

抗美援朝时期,中国人民空军刚刚组建,不少飞行员从陆军中临时招收,文化水平不高。但是,靠着勤学苦练,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一批“速成型”飞行员便投入实战,并组建起新中国首支飞行部队。

在技术悬殊、敌强我弱的严峻态势下,年轻的飞行员们,刚出校门就踏上战场。他们勇敢作战、不屈不挠,用巨大的牺牲,打出中国军人的骨气和精神,变成让对手敬畏的勇武之师。

今年的党史教育中,徐之辉所在部队把老前辈李大云“一炮未发‘打下’美机”和周新成“驾驶歼-5战机突破升限打下美无人机”等战斗故事搬上讲台、舞台,用本部队辉煌战史激发官兵不畏强敌、敢打必胜的血性担当。

每谈到部队前辈的光荣战绩,徐之辉都忍不住感慨万分。沉甸甸的责任,落在肩头。“生在这个时代,我唯有不断锤炼杀敌本领,才可能在战争来临时,驱赶一切来犯之敌。”徐之辉说。

如今,一架架国产新型战机如雄鹰展翅,翱翔云霄,守卫着中国的广阔疆域。同样是在他们的护卫下,舰艇部队一路劈波斩浪,驶向深蓝。这些成绩的取得,既离不开国家国防事业大量投入和科技进步,更离不开像徐之辉这样飞行员的辛勤付出。

27年的飞行生涯,徐之辉先后驾驶过5种机型。他也切身感受到了中国战机的更新换代。“战机的信息化、智能化程度在不断提升。”徐之辉认为,从操作性来看,他飞过的某型三代战机的自动化程度较高,更利于人机融合,利于发挥战斗机的最佳战术性能。

现代空战已不仅仅局限于平台之间,而是体系的对抗。近年来,在“体系对抗,战训一致”的指导原则下,徐之辉所在部队紧贴实战练兵,与兄弟部队常态化开展自由空战,找准问题症结和着力点,从体系对抗、掩护突击等现实热点问题入手,强化与舰艇、防空、雷达等兄弟部队联合训练,熟悉彼此装备性能,优化创新数十套战术战法,飞行员技战术水平不断提升,部队体系作战能力不断增强。

作为驻守在南海一线的部队,徐之辉和战友们常常嗅到南海上空的硝烟味。但他和战友们都力求管控风险,面对强敌敢于亮剑、斗智斗勇,坚决捍卫祖国安全利益。“作为军人,保家卫国是我们的使命。但战争一定是最坏的方式,它应该是最终的手段。”徐之辉说。

(实习生陈奕如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宏伟 邓泽铭 李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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