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昔日“开盒皇帝”刘沧本想安心做一个焊工，但过去仍然缠绕着他。（罗真真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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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想告别江湖，安心当一名焊工。但新晋的“开盒皇帝”占奕从两年前开始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清算。
这些年轻人玩喷系就像玩一个游戏，只是这个游戏比拼的是迫害他人的能力。在这些能力中，开盒无疑是终极武器。
这些家庭的亲子关系原本已经岌岌可危，开盒只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年多前，19岁的刘沧在江苏南通父母的铁铺里做了一名焊工。6000℃的电弧作业时会释放有毒的烟雾和粉尘，他得终日戴着防护面具从早上六点干到晚上六点。
这间百来平米的门店以帮人制作货架、铁皮屋、烧烤架等铁制品为主，维持了全家的生计。冲压机和切割机比刘沧还年长10岁。这几天他不小心割伤腿缝了好几针，爸妈也不愿放他回家休息，“哪怕看看门店也好”。
来往的客人并不知道，刘沧曾经是网络世界的“开盒皇帝”。他从16岁开始钻研“开盒”（曝光他人个人信息），凭借过人的天赋修炼成顶级高手。仅凭一个ID，他就能找到对方全家身份证号码、电话、学校或者工作单位、居住地址，甚至开房记录、银行卡信息。
他麾下曾聚集一群中小学生，以QQ群为基地，组成了人数庞大、分支众多的虚拟团伙，以恶搞和网暴他人为乐。如今他已经金盆洗手两年，依然有不认识的人主动加他，奉承他当年贡献的技术思路仍在“恩泽子孙后世”。
2022年8月，刘沧因涉嫌倒卖公民信息，判了两年缓刑，从此再也不敢开盒，“再做任何违法事情就要判实刑了”。
他本想告别江湖，安心当一名焊工。但新晋的“开盒皇帝”占奕从两年前开始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清算，不仅网暴了他的家人，任何与他关系密切的人都成了骚扰对象。
就在2023年11月17日，中央网信办决定即日起在全国范围内启动为期1个月的“清朗·网络戾气整治”专项行动，明确坚决打击“开盒挂人”行为。
年终大戏
“今晚有特别行动。”2023年12月17日下午4点，各大喷系群群主号召手下“回归喷系”。
喷系是一个发源于百度贴吧的网络暴力组织。著名的李毅吧、五大喷神吧、喷吧、罗玉凤吧等之前都是喷系贴吧。喷系内部也分为不同的山头，每个山头都有自己的核心，每个核心身边都围着一群小弟。刘沧和占奕都来自喷系最大一个山头——黑水传媒。
选择山头是每个喷系少年首先要做出的选择。“经常会有人称自己是黑水的人，这样会让对方害怕，因为黑水人多。”一位黑水传媒的骨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个人骂你，你不会感觉难受，顶多和他对喷一会儿，一堆人骂你的话，你就感觉很破防。”
群里丢出了一条链接，“今晚10点，喷系大手子柴武中线下捉占奕，赶快来吧！”QQ群两个小时涌入了800多人，围观这场年终大戏。
今年26岁的占奕是刘沧之后崛起的“开盒皇帝”。在他担任群主的QQ群里，仅户籍板就有一千多张，每张上都有9到18个人的户籍信息。刘沧最巅峰的时候，两三天才能开一个人。而占奕一天之内就能挂出三四十个户籍，这种速度连刘沧都自愧不如。
这些年轻人玩喷系就像玩一个游戏，只是这个游戏比拼的是迫害他人的能力。在这些能力中，开盒无疑是终极武器。谁能在最短时间内开最多的人，谁就是这个时期的“开盒皇帝”。
从2019年开始，刘沧凭借开盒技术，逐渐成长为黑水传媒的话事人。喷系让刘沧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恩仇，“实打实报复骂我的人”。当初，他在一个王者荣耀的QQ群，大家每天一起讨论游戏的玩法，组队开黑。突然有一天，有人开始刷屏骂他。这个人就是他开盒之路的起点，那段时间他整天只琢磨一件事，“如何报复他？”
“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会对权威及强权表示不屑以及鄙夷，不认为他人可以支配自己。”刘沧说，每个像自己这样的喷系少年背后，都站着一个中国式家长。
他爸妈对他管得很严，“写一个字不好看，一直让我练，练了几个小时，写丑了就巴掌打过来。不过，我的字还是丑”。
就在2019年，刘慈欣事件成了喷系命运的转折点。
当时喷系内有人用网络开盒的方式，找到了科幻作家刘慈欣在贴吧的小号。后来如法炮制曝光多个明星的个人隐私，引来警方关注。
一位经历过这个阶段的喷系现任老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原来的头目和高层都因为涉嫌黑产和其他犯罪行为被判了刑，“高层整个一锅端了”。
2020年之后，喷系逐渐低龄化，形成了一个以中小学生群体为主的网络组织。这群未成年人把网络暴力当成舞台，进行梁山好汉般的论资排辈，以及江湖式的党同伐异。
和刘沧一样，柴武中也被占奕开盒了。他说自己其实是抽象圈，不是喷系。他们不骂人，只嘲讽，比拼的是谁的梗更火。他们主要活跃在孙笑川吧，这也是百度现在最火的贴吧，有超过三百万粉丝，网帖数量过亿。
在占奕接替刘沧成为开人最多的“开盒皇帝”之后，柴武中开始怀念刘沧的时代，“至少他还是讲道理的，做错了他还会道歉”。占奕开人不需要理由，“有人叫了他名字，就把人给开了，他要求必须叫他占皇”。
占奕进入圈子的时间比所有人都早，却是“成功”最晚的一个。当年和他一起玩的人，都因为年纪大了退圈了，独剩他乐此不疲。
圈里潜规则是，一旦认输道歉就要退圈。和占奕同时期的人，要么录了认错视频不玩了。要么无论对方如何网暴，都硬斗到底，被称为“石头人”。
占奕是个例外，2018年他在贴吧被人开了盒后录下了一段谢罪视频，之后换了个身份重新入圈，还主动晒过自己的户籍让人随便开。
2020年，刘沧和占奕都在黑水传媒的QQ群里玩。占奕拿到了黑水传媒QQ群的管理员权限。刘沧不喜欢占奕，认为占远不如自己，就开了他的户籍。
“我在他最得意、最风光的时候把他开了。”刘沧说这件事对占奕打击很大。有人给刘沧提供了占奕的聊天记录，他说自己重度抑郁了，“2020年那会，我家管我挺厉害的，之后就是一直被人欺负，我在家里被当傀儡使唤，在学校被嘲讽排挤，然后上网被刘沧当成弱智排挤”。
“千万别暴露你的ID”
夜里十点，观众逐渐失去了耐心。占奕到底会不会露面，是这场直播中最大的悬念。
在圈内混迹5年以上的老人，都会和网友线下见面。“检验一段关系是不是牢靠，就看双方是否现实见过面”，刘沧和圈子里好友都线下见过。但占奕是个例外，从未与任何人见过，是喷系老人中最神秘的一个。
刘沧了解到占奕是个社恐，“骚扰电话都不敢自己打，还要花钱请别人打”。他曾经接到过占奕的电话，一个字都不说。挂了以后又打过来，还是一个字都不说，“正是现实无能，才想在网上表现自己”。
十点半，群里突然一阵骚动，直播画面中出现了占奕爸妈。上一次，有人线下去找占奕，也是他爸妈出来“挡刀”。对喷系不少人来说，占奕爸妈已经是老面孔了，手机里都有大量他们的恶搞表情包。
柴武中抓住机会向占奕爸妈控诉了自己被占奕网暴的经历，“他在群里造谣我诱骗未成年女生”，“连我家里八十岁的老人都不放过，手机里6000条垃圾短信，手机都用不了，老人家一个人住，联系不上出了事怎么办？”
面对他排山倒海的控诉，占奕爸妈只有一个问题，“你们有证据证明是他吗？”赶在柴武中报警之前，他们抢先拨打了110。
对刘沧来说，这样的结局并不意外。
2018年，当时他正在读初二，每个月只有1500元的伙食钱，他拿出800元给群里一位大哥学习开盒。那段时间，每天中午吃的是方便面，结果对方啥也不会。
此后，刘沧偶然接触到一位搞催收的网友，被拉进一个催收群里，从此打通了任督二脉。他在群里假扮成一名催收员，每天都在研究群里的聊天记录，从中了解到各种公民信息的买卖渠道。
原本数学不及格的刘沧，学起网络技术来却颇有天赋。他很少有这样轻松的学习经历，“好像一个数学公式，你只要把公式里的数去掉了，再换成其他数就行了”。
他在计算机论坛里，学会了写简单代码，又自学了抓包技术。学习这些电脑技术，是为了创新开盒思路。比如“滑条思路”就是他的创新，通过微信、支付宝用某家银行卡转一分钱给对方，银行转账回执中，会留下对方的真实名字。
爸妈不给他买手机，他从手机店里以极低价格购买一些问题机回来，再去网上学教程网购零部件，让这些手机起死回生。
他给一部苹果6换过屏幕，还给小米4换过数据接口，这些手机陪他熬过了青春期无数个漫长的黑夜。
为了报复那个骂自己的人，刘沧对开盒的研究也达到了极致。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开盒主要依靠的就是手机号以及他人在各个平台绑定的自身实名信息来进行所谓猎魔（行业黑话，指的是利用对方姓名、性别、年龄段，从地区中筛选匹配信息）”。
获取渠道主要源于网络信息泄漏和非法交易。决定开盒能力高低的核心，其实是拿货价格。他在一个游戏群里认识了一名辅警，“别人200多元买的户籍信息，我只要40元”。
刘沧擅长的是研究政务网站的信息漏洞。他对各个政务平台的数据如数家珍，“四川的医保数据就是全省联网，像江苏不仅仅整个省没有联网，连县与县之间都不能相互查询”。
当南方周末记者给他分享了一张歌词的图片，他马上提醒，“千万别暴露你的ID”，马上可以反查到你的手机号。他能把每家运营商对跨省手机号的查询权限精确到年。哪年之前的，全国可查，哪年之后，只有本市可查，他都了然于胸。
2019年，中国互联网上出现了大量数据泄露事件，这也给刘沧的崛起创造了契机。仅仅是QQ手机绑定数据的泄露，就轻松解决了他们查询不到对方手机号的难题，“有一个8亿QQ数据，可以查到QQ绑定手机号”。
娴熟掌握了开盒技术之后，刘沧反而对追究当年骂他的人失去了兴趣，至今他仍没找到当初那个骂他的人。
最后一根稻草
夜里10点40分，警察的出现将氛围推向了最高潮。面对警察询问，柴武中有些激动，“全家人的信息、大头照片、电话号码全开出来。日夜不停炸，一天给我发1500条信息，已经9个月”。
举报信息瞬间刷屏，管理员禁言了所有人，举报信息像潮水一样，冲进了刘沧的QQ，管理员只能开麦说，“别私信给我，太多人了，看不过来了”。
南方周末记者统计发现，至少有98人发送了实名举报，年龄从13岁到30岁不等，绝大多数都是未成年人。为了佐证自己举报的真实性，有人手持身份证拍照，还有人发了占奕开盒自己的户籍板。
在这些人中，至少10个人声称因占奕的行为而陷入抑郁，还有人服药自杀，被家人送到医院洗胃。
一位女孩说，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多次割腕自残，附了一张自己割腕的照片，手腕处有6道被利器划开的伤口，渗出许多血珠。
至少有5名学生控诉占奕，对自己同学和老师的骚扰，导致他们休学，有人因此辍学，去外地打工。
15岁的谭建慈离家出走已经两个月了。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他那天，郑州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他刚刚从商丘赶回来，身上只有两件衣服，一件T恤，一件薄外套，这是他离家出走时的衣服。当他开口说话时，南方周末记者听见他的牙槽发抖牙齿碰撞发出的声响。
“他让人给我学校校长打电话，给我们班同学打电话，还有我爸妈单位的领导打电话。”谭建慈说占奕在电话中造了他的黄谣，具体内容“说不出口”。他宣称母亲因此丢了工作，直接把他给打破防了，就跑了出来。
谭建慈戴着一副眼镜，留着偏分的齐刘海。离家出走两个月了，他身上却十分清爽干净，鞋子上也看不见尘土，手里是一部价格不菲的苹果14ProMax，丝毫没有离家出走该有的狼狈。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哪怕离家出走也会每天自己洗洗衣服，这部苹果手机是爸妈给的奖励，“因为拿到了奖学金”，他说自己成绩非常好，“全班第一，年级前十名”。
离家出走之后，班主任还曾在微信中劝他，“其实各科老师都很看好你，成绩又不错，不能因为冲动做个错误的决定，会影响你一辈子的，老师还是期待你尽快回来”。
可是他并不想回去，身无分文只能每天在网上替人打游戏赚钱，每天就吃碗面或者买个烧饼。有钱了就在公共浴室过夜，“一晚上40元”。没钱了去一个喷系大哥家里借住，可是这也不能保证，“今晚他家就来人了，不能住他家了”。
这次他去商丘也是为了找工作，有朋友说能提供一个奶茶店的兼职，到了以后才发现“人家只要16岁以上的”。他不愿多聊自己的爸妈，只是透露自己经常挨打，占奕的骚扰也是其中一个挨打理由。
这些家庭的亲子关系原本已经岌岌可危，开盒只是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15岁的谭建慈天天吃泡面，他还想参加中考，每天打打游戏也看看书。（罗真真 / 图）
2021年下半年，刘沧也曾离家出走三个月，去江苏无锡投奔好朋友林野。因为失去了经济来源，他变现了自己的开盒技术，为黑产提供了信息。这也导致他后来被判刑。
林野比刘沧长两岁，又读过大学，对法律研究得更细，比如倒卖手机号、名字这些个人信息5000条以上就达到立案标准，倒卖行踪轨迹等涉敏感的个人信息50条即可立案。“我当时跟刘沧说得很清楚，他没听进去，黑产来钱太快了。”林野很惋惜。
黑产是喷系至今仍得以存在的重要原因。柴武中在群里直播这出年终大戏时，就有黑产也在群里打起了广告。不断有人在群里刷屏，“收育苗，批量20起”。这是指买卖个人疫苗信息，根据身份证查询到之前打疫苗时的地址和预留的手机号。
喷系与买卖公民信息的黑产保持着密切联系，开盒最关键的是获得内部的渠道，行话称源头信息，公安户籍信息、运营商内鬼、政务信息的内鬼都属于源头。
刘沧当时倒卖信息的主要渠道是广东湛江的一名辅警，辅警的上线是一名民警。
“内鬼”们在2019年还很肆无忌惮，给了他们自己的收款码，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知道对方姓名。最近几年抓得紧了，才开始流行数字货币，“只收USDT”。
2022年，刘沧因为涉嫌倒卖公民信息被判两年缓刑。为了获得轻判机会，爸妈交了十万罚金。这一次，爸妈没有过多指责他，还为他买了一辆车。
他在车身上贴了一个美少女漫画，打上了自己的logo。过去他抗拒早起，如今每天6点准时就起了，一家三口开着这辆贴着美少女的汽车去店里工作。
“就是攀比和虚荣”
柴武中走进派出所之后，大量被开盒的户籍截图仍在涌入直播群，群里弹出了封群的消息。
这已经是占奕家里第三次遭遇不速之客。第一次是谭建慈的三个朋友，其中一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没办法，就把尿倒在他们家门口的鞋子里，还往他家门口扔了垃圾”。
这一次柴武中直播时，门口的鞋柜上已经贴上了一张告示，“搞破坏者，一律报警”。
第二次是林野单枪匹马去他家门口蹲了两天，和占奕的爸妈在门口站着聊了六个小时。
林野原本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已经逐渐告别喷系。但就因为他和刘沧关系好，占奕通过查找他的社保信息找到了他的工作单位。不断给他公司领导打电话说他倒卖个人信息，最终林野被公司劝退。
他来找占奕是希望能够讲和，“我妈妈现在在工厂打工，用的不是智能机，这些轰炸信息都没办法屏蔽”。他希望占能停止对他家人的骚扰。
占奕父母否认这一切是自己儿子干的，“网警去年查了，前年也查了”。
一位地方公安局的民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要确认是不是占奕，就要动用技侦手段，可动用技侦手段的前提是已经立案。侵犯公民信息罪的立案标准是5000条信息。林野去当地报案，只能提供本人的信息，远远不足5000条的立案标准。
2023年8月，林野去当地报案，当地派出所要了证据之后再也没有回复他。
12月18日凌晨，柴武中从派出所出来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警方说管不了，之前已经查过，他没有这方面问题，不好再去查他。”
刘沧计划缓刑结束后，也去找占奕。这事解决之后，他计划去旅行。如今和爸妈待在店里，像是困在一座围城里。妈妈还像儿时那样事无巨细约束着他，总给他盛很多米饭。他不想吃那么多碳水，可他依然强迫自己吃了下去。
刘沧早就想退网了，对这个虚拟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他感慨自己用三年经历了一个人的一生，他怀疑，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些，哪怕三十多岁也忍不住会虚荣。爸爸告诉他，老家村里盖房子，也总要比比谁家的梁木粗，“就是攀比和虚荣”。
他想缓刑结束后能去昆明看看，好朋友林野在那玩过一个月“菌子比海鲜还好吃，尝一口就上瘾了”。每个月爸妈给他1500元工资，“明年应该差不多够了”。爸妈也为他安排了新计划，说是明年就要为他安排相亲。
占奕忙着更换QQ的绑定手机号。他的QQ群里群通告已经改成：“柴武中花几千路费跑空地址无济于事，居然变成很厉害的事迹？看爷爷宰不死这些癞皮狗”。
直播后的第三天，失望的柴武中正打算离开当地，更多的效仿者在QQ群直播，准备共同蹲守在占奕家门口。
（应受访者要求，刘沧、占奕、柴武中、林野、谭建慈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