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野模之南语:枕着一片黑色田野

2021-12-15 星期三




她确实是个乡村野模,但她又不像。视频和照片中的她更像是一个真正的模特,特地跑到乡村来拍摄。这让她在一系列的TA中特别出挑,但是,又缺少了“乡村野模”这个标签必须提供的那种对立和割裂——人们想看的是“很像但不是”,唯有如此才能构成刺激,才好投入感想。


快手
岁末年终,我们邀请用户《之南语》拍摄了一部微电影,由导演王晓振跟拍六天后剪辑完成,里面没有刻意的情绪冲突,只能为大家呈现一个真实的用户,之南语。我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谁是之南语?


回答这个问题本可以很简单:“乡村野模”。你知道的,就是短视频中经常见到的那种,田间山头,忽然显现一个踏着猫步的身影,男女莫辨,配着节奏激昂的音乐,一步步舞着剪刀腿,叉着腰仰着头,高傲地走过来了,好似走在巴黎时装周的T台上,定点,转身,给你一个冷漠的目光。


然后你注意到冲突。这不是巴黎,甚至连一个小舞台都不是。这就是中国最普通的乡村里,最普通的一角,比如,一条泥土路。你担心TA尖尖的十公分的鞋跟,会不会插进土里拔不出来,扭伤那瘦骨伶仃的脚踝?还好没有,TA走得稳稳当当,十分自信。你在凝视,你发现TA身上的衣服,形态夸张,颜色也鲜艳,但质料显然非常粗糙,再定睛观瞧,那甚至不是什么质料,而是麻袋皮,塑料袋,菜叶子……这些乡村里随处可见的东西,被TA煞有介事,又苦心经营地制造了,披挂在身上头上。于是,你惊艳了,感慨了,悲悯了。还没等更多的想法跟上来,你的手指习惯性地一拨,下一个视频蹦出了出来,TA不见了。


这些TA,所谓“乡村野模”,在近几年的短视频平台上出现了很多,将之南语也列进去,很方便,也很合理。但是,她似乎有些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比如她的样子。她的脸不漂亮,但很好记。略宽的脸颊线条分明,鼻梁挺直,高颧骨,坚毅的下颌角和下巴。眼睑细长,浓眉,丰厚的嘴唇。她通常是没什么表情,很沉着的样子,偶尔一笑,眼睛眯起来,露出酒窝,就羞涩了,显出她23岁的年纪。身材无可挑剔,身高174,平直的宽肩,细腰窄胯长腿。她的猫步,表情和台风,都是自学的,又好像浑然天成。总之,就是一个职业模特的样子。


还有她的服装以及拍出来的视频。服装有些是她自己设计制作的,有些是粉丝寄来的,都是她来搭配,很新颖,不带一丝土气。视频和照片是表姐拍的,表姐大她七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表姐以前在镇上的婚纱影楼工作,现在自己写网文小说。表姐审美不错,拍摄修片水准都很高。



这些全加起来,就成了她的“不太一样”。她确实是个乡村野模,但她又不像。视频和照片中的她更像是一个真正的模特,特地跑到乡村来拍摄。这让她在一系列的TA中特别出挑,但是,又缺少了“乡村野模”这个标签必须提供的那种对立和割裂——人们想看的是“很像但不是”,唯有如此才能构成刺激,才好投入感想。她太像了,她简直就是。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如同“之南语”这个名字。名字不是她的,甚至都不是她自己起的。这个ID本来属于表姐,为纪念一段感情经历而起,其义已不可考。拍摄和发布这些视频之前,她连个账号都没有,于是直接拿来用。后来红了,去大城市参加活动,接受采访,也就之南语了下去。


2021年的9月,中国贵州威宁县雪山镇,之南语在树下坐着。一顶草帽遮住了她的眼睛,午后阳光漫漫,这是农闲时节,没有什么活儿要干。远处传来各种动物的声音,猪,羊,还有鸟叫,嘈杂又安静。树林里后面的地里有牛,两条狗趴在她的脚边。她就那么坐着,坐在蓝色板凳上,穿着一条黑裤子,白色球鞋,太阳镜拿在手里没有戴,紫色长袖T恤的背上有一只很小的翅膀,偶尔她说句话,露出很白的牙齿,低头看地的时候又显得忧郁。


她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地姑娘,也像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回到故乡,暂时栖息在此地。除了之南语,她还有另一个名字,她自己的名字,跟古代的一个妃子同名,名字里有一只会飞的鸟。现在用两个名字呼唤她,她都会答应。




整个九月无新事,除了导演。


导演是拍纪录片的文青,千里迢迢从北京,先飞,又坐了车,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过来。这样的纪录片,之南语拍过不少。但她还是认真,把导演此前的作品找出来看了,看完觉得这可能是个能聊聊的人。在父母开的小卖部门口,她看见了导演,远看挺魁梧一个人,四肢闲散地放着,透着老实,她就走过去,走过去才发现,导演已经架起机器,把她的走过去拍下来了。


导演也做了功课。他从一大堆短视频博主里挑出了之南语,研究了一番,决定来拍她。彼此虽是如此认真,但怎么拍还是暂时没头绪。两个人,还有各自的伙伴,每天吃了饭就各处走走拍拍,大量地聊。之南语说自己,内心懒散,目光呆滞,哪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此地能说话的人恐怕也就表姐一个,但从小一起,话再多也没了,来了导演,大家都有点活泼。



先领导演去看常用的拍摄地,一所破房子,舅奶奶就在这房里去世。表姐觉得恐怖,但之南语觉得美。她扮上,给导演走了一段台步:别致的不对称短款皮夹克,草帽(自称雷锋帽),红色抽带运动裤,运动鞋。导演拍了,俩人一起觉得,也都是别人拍过的。你想要真实的我,之南语说,我可以根据你的想法去做回我自己。这话有点玄,又被她撤了回来:“广告片我也看过不少,我觉得你这样拍有点不妥”。



然后回家。之南语家里一对父母,四个孩子,她行二,但她不住家,出来跟表姐单过,住在爷爷奶奶家旁边。房是普通村房,土墙,土柱,灰扑扑的烟囱,蓝布罩着桌子和铁架子的椅子,床单也是蓝,这就有点文艺气,加上之南语和表姐,还有了闺阁气,像大学毕业来城市闯荡的年轻姑娘在城乡结合部租下的房间。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别人送的,床单,草帽,画,书,包,高跟鞋,化妆品,娃娃是妹妹打篮球赢的,之南语很少买东西。她跟导演聊起《树先生》,说自己就是树先生,又自卑又骄傲,好面子,一无是处。还虚伪,虚伪在心里想要什么,人家送过来了,嘴上还是说着不要,因为害羞。平台上曾有人给她发私信:你是国际名模吗,你在大山里拍照有没有蚊子?她回四个字:乡村野模。也有商务邀请来询价的,她回:随便你们,看着给。然后就没有了。还有个什么地方邀请她去,要给她发一个“网红奖”。她说不来了,我不值得拥有这样一个奖。


那都是她还“红”的时候发生的。那段时间她去过一些大城市,如果要形容,她说,那些地方就是星巴克的味道。现在这种事情也少,她的粉丝就停在某个数字不大动了,目前在快手,这个数字是7.8万。她每周更新几条,类似自说自话,收入还是靠硬照平模——店家寄衣服来,她穿上拍好,照片发回去,每月能有几千块,在这里生活够了。



在这房子里,每天醒来,之南语和表姐俩人分头在自己房间里坐着,划手机,看书,看电影,写东西,缝衣服,久久无话。之前种玉米,土豆,挖地,现在农闲,手上的茧子已经褪了。有了拍视频的想法,出去拍一条,回来继续坐着。吃饭的时候,表姐去给爷爷奶奶做饭,之南语自己吃。晚上十点后之南语运动,跑步练功,让自己还有柔韧度和好的肌肉线条。没什么不良嗜好,不玩游戏也不社交,她说,爷爷奶奶老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虽然在家很颓废,但对他们是个陪伴。没法走出去,只有不停看电影看书,提高审美,用行动观察世界。



聊了两天,导演去拍之南语拍视频。她说,这是你让我拍的。她化妆,蓝黑眼影上扬,眉脚下垂,戴上橙色丝绒耳环,绿色蕾丝裙用剪刀剪开,露出腿,海军蓝抹胸,软底舞鞋。拍完卸妆,头发梳成两个小辫子,用香皂搓脸,然后在塑料镜子里用卸妆纸擦去脸上的颜色,她看上去稚气极了。此时大家很熟了,话题逐渐私密,她告诉导演,谈过恋爱,但没有爱情故事,你要听,我可以给你编。前几天有个人私信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要跟她一起隐居,一起打猎,她说你带着财产来就可以了。她还说如果再谈恋爱,除了那个人,不想见他的父母朋友和身边所有人,不想相处,不想结婚,因为她没有办法爱屋及乌。


她再一次提起树先生,说自己性格像。以前被拍,都是拍成“追梦的乡村野模”,你想要真实的我吗?这一次她要求导演:用你自己交换我自己。


她严肃起来了。讲了一个拍摄创意,是她自己拍自己,以眼睛为中心,从内心世界出发,一身衣服从头穿到尾。因为她又努力又颓废,所以视频用一个奇特的物件贯穿,首尾呼应,这代表了再普通的人也有自己的追求,不会一辈子都庸俗下去。前几天她有害羞的,矜持的一面,不自然,拍出来没有浓烈的情感,就没有意义。“你拍的东西,我能想到,表姐能想到,大家都能想到”。她想要息息相关的感觉,“看到任何东西都会想到我”。


然后问导演:“你对我是什么评价?”问完忽然警觉,羞涩地捂着嘴笑,笑着笑着倒在床上,把脸埋在铺盖里,不起来了。


她还有一个拍摄创意,拍她半夜睡不着的状态。夜里她关着灯,只有头露在被子外面,她一动不动,想事情。她希望用幻想的方式拍,找一块绿色的地,很多布料堆在她的赤身上,然后她去摸一块自己喜欢的布。


第二天,她把最邋遢的自己穿给导演看:红色绒帽顶上带个球球,黑色棒球上衣,大嘴猴睡裤,解放鞋,半穿军大衣,手藏在袖子里。她说小时候有次父母吵架,吵得很凶,她穿的就是这身。是个记忆。


跟之南语一起待了六天,导演走了。最终拍成的纪录片里,有一个段落是之南语的创意:她的高跟鞋踩在乡间路上,一张时尚杂志撕下来的册页飘过来,被她踏在脚底。离开一个月后,导演给之南语寄了一份礼物:一行禅师的《佛陀传》。





小时候之南语害羞、懦弱,还自卑。自卑一是因为穷,上到初中才有一双正常的鞋子穿;二是因为长得高,课间操时站在最后面,被男生嘲笑。


小学的时候她成绩好,全校前几名,可是到初三,就不行了。


初中之南语住校,快毕业那年的一天,宿舍里其它女生吵闹,被宿管阿姨训斥,要求写检查,她争辩说,自己没有吵,还是被要求写检查,于是在检查里写“我没错”。学校找了家长,她依然坚持自己没错。老师没有见过这样的学生,将她驱逐,不许她再住校。之南语家在乡下,没了宿舍住,只能转学。爸爸给她在新学校附近租了间民房,民房附近是工地,到了晚上,有工地上的男人来敲门,用手电筒晃她的窗户,偷她晾在外面的衣服。那样的夜晚,她只能缩在床上,跟同住的女孩抱在一起,抵御恐惧。


高中的时候,之南语开始叛逆。不是高调的,成群打伙的叛逆,那其实是找寻同伴,互相取暖,也发泄,是有疗愈效果的。她的叛逆是静悄悄地在自己世界里叛逆:漂染头发,涂指甲,作非主流打扮;读郭敬明,青春疼痛文学;看颓废的电影,听颓废的歌,《妹妹背着洋娃娃》《红嫁衣》《黑色星期五》之类。



渐渐地,话越来越少,一开始连超市都不敢去,害怕和别人说话。时间久了之后,变成了不想说话,和大多数人没有共同的话题,又觉得别人的话题无聊。


到了高三,学习成绩太差,又不能不学,临近高考,之南语逛街看到了一个舞蹈室,转了进去。舞蹈室的老师想多收一个学生就多一份钱,也无所谓。于是她拿自己的生活费去学了两个月。学上,之南语才发现自己特别喜欢现代舞,看到一个自己喜欢的舞蹈,会想哭,好像是自己内心憋着的一股劲,但被别人跳了出来自己不会跳,便难受,心很痛。


她要求学现代舞,可舞蹈室老师不教这个,他让之南语跟着一个男生去跳他的剧目,之南语不愿意,老师就放弃她,全然不管,一直到艺考结束。艺考的舞蹈是之南语自己着摸索学的,朱洁静的《等待》。既不会基本功,也不懂现代舞,她就纯粹按着自己的理解来,跳得张牙舞爪。艺考她随便报了两个专业,空乘和舞蹈表演。分数下来,空乘的分数挺高,本科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她又坚持了自我,选择了舞蹈,所以就去读了个专科。


大学学费12580,爸爸给了五千,剩下贷款。生活费是管同学借的。刚入学,12人一个宿舍,本专业的女孩在宿舍里污言秽语,大吵大闹,她转身出去找老师,换了一个宿舍,跟其他专业的同学住。于是大学里她也经常是一个人,睡觉,练功,跳舞,没有什么故事,同学们都挺喜欢她,因为她很安静。


舞蹈表演专业包含很多舞种,现代舞也在其中,学现代舞的那段时间她很认真,老师也喜欢她,毕业汇演的时候让她开场,跳了一个现代舞节目,她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心愿,一直感激那老师。


舞蹈表演的毕业生,大多数都去做了老师。之南语不想去。她认为自己肯定是一个责任性很强的人,但知识能力不足以撑起一个孩子的前途,怕误人子弟。当一个好的舞者,她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天赋又不够。在学校时有人问她怎么不去当模特,她有点动心。毕业后没有什么出路,她就想,做模特也行,于是自己摸索着学,学了之后发现,自己有点天赋。


那段时间,之南语给一个服装店做平面模特,拍艺术照,拍了一段时间,她认为那个工作配不上自己,赶上表姐也对当时的工作厌倦,两人就一起回了家。之后,她开始做自己的模特,学习设计衣服,剪裁,制作。


把脑袋里想的东西把拍成自己想要的东西,是表姐的主意,放到网上,也是表姐的主意,那时候,之南语只是觉得这些还挺有趣,但什么都不懂。





之南语在威宁上初中,威宁有个草海码头,据说有黑颈鹤。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


症状应该早就出现了。初三搬到民房里,她跟一个朋友一起住,一直到高中,每天两人形影不离,逛街,剪头发,买衣服,各种好玩的事都在一起做,两个人都谈了恋爱之后,约会也互相跟着去。后来,俩人一起喜欢上那些颓废的东西,一起听歌看电影,之后害怕,晚上抱在一起睡,她们租的房子是一个很暗很潮湿的小房间。


她开始越来越不爱说话,不想动,孤僻,陷入深深的黑暗。那时候大家不懂什么抑郁症,只觉得是年少轻狂,叛逆。她去过医院检查,医生给她一张问卷,她看了,不想答,她知道自己答完是个什么诊断,她害怕。



最严重的时候,走在妈妈后面,她会忽然想把她掐死。看到很可怜的人,会想,为什么要把自己过成这样?然后愤怒,想把那人从悬崖上推下去。这些念头可能持续四五秒,非常强烈,不受控制。医生给过她药,特别严重的时候她会吃,不严重,就靠自己扛,好在时间也不长,最多一个月就慢慢好起来,只是反反复复。


朋友依旧是个活泼的人,她喜欢快乐,喜欢和有趣的人在一起玩,上到高二,就有点排斥之南语的沉默,开始去找别人玩,两个人闹过一阵矛盾,还是互相离不开,于是又复合,继续每天形影不离,像是一场爱情的演练。


忽然有一天,朋友不见了。再出现时,她剪掉了留了很久的长发,然后也莫名其妙地不再说话。之南语不以为然,即使不说话,两人在一起也有交流,只是不像以前。


草海有个庙,庙的旁边是森林,朋友就在那个森林里切破了手腕。然后跑了回来,没死成。这样陆陆续续地发生了很多次,跳河、吃药,都有,都没死成。后来就退学了,然后又回学校复读,老师上着课的时候,她忽然哈哈大笑。那之后,开始吃药。药里含激素,朋友本来是个很高、很瘦、很漂亮的女孩,吃药后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停掉药,她又漂亮回去,胖了又瘦好几次,她没能上成大学。



18岁生日的那天,之南语去了草海旁边的六盘水,她爬到水矿医院的顶楼,想在那一天结束自己的生命。当真正想跳下去的时候,她是昏昏然的,一片麻木,听着耳边的风,手里还握着手机。这时候手机震动了一下,她回过神来,下了楼,买了火车票,懒懒散散地回家去。短信就是那个朋友发来的,她准备好了生日蛋糕等着她回来。


前年,之南语给这个朋友介绍了一个男朋友,一个长得不好看,但很老实的男生。她想着可以有个人去保护她。他们在一起之后,朋友的病慢慢地好了,现在停了药,两人打算明年结婚。


十八岁生日那天的事之南语没告诉过朋友。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也觉得当时就是年少轻狂。她想抑郁不是什么严重的病,自己能扛过去,她也早已经习惯了自己扛过去。



从小之南语视力就不好。家里人以为是近视,到了初三带她去配眼镜,但戴着眼镜她也看不清楚。到了高一高二,眼睛开始痛,痛得死去活来,有一周彻底失明,没有光感,生活无法自理。后来慢慢恢复,视野还是像被一层雾罩着,那时候,她真的害怕了,去华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先天性的角膜病变,两只眼都有,如果正常的眼睛是透明的玻璃,她的玻璃上就有很多污点。要治疗,只能做手术,用激光把上面的病菌刮掉,但治了之后会不断复发,所以没有彻底失明之前不建议做手术,吃药、输液、复查也都没有意义。医生告诉她,视力下降到0.1之后再来医院。


医生还说,这个病程多长谁也不知道,有的人可能要到四五十岁才失明,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失明,如果到失明的程度,就只能换角膜。


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挺健康,只有之南语是这样。眼病经常复发,感冒后,哭过后,或者到了某个季节,都会剧痛。痛过了那几天,也会好。平常看书看电影,她也不觉得模糊,因为她不知道清楚是什么样子。她只去过一次电影院。眼病复发的时候她不会告诉父母,不想让他们那么紧张,说了,爸爸会心情不好,妈妈会带着她去搞迷信算命。但这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这个她也早已习惯了。


之南语养了两条狗,其中一条是盲的。她还记得收养它之后,它的眼睛先是充血,然后变成了白色。她送它去镇上的宠物医院打针,它还很欢快地满街跑,差点被车撞上,她满街地追它,好不容易追上,带了它回来,养到现在。它一直很活泼,经常出去招惹别家的母狗。她说,眼盲一点儿也没耽误它谈恋爱。



十月底,之南语买了件旗袍,想在自家阁楼上拍个有点诡异气氛的视频,但是买来才发现,她有点长胖了,旗袍穿不下。她把旗袍给妈妈穿,表姐掌机,跟妈妈一起拍了几张合影。


妈妈穿着旗袍,说冷。有张照片上她套上了之南语的军大衣。之南语穿白色的吊带,长裙,化了妆。妈妈不觉得好看,说她涂的口红像吃了死耗子,鬼一样。在之南语的家乡,这些都是非常不正当的,很丑的,他们喜欢的照片就是端端正正面对相机,直直地站着。


照片上,母女俩有非常相似的顿挫的轮廓。之南语把照片发到微博上,配文是“我和我妈妈”。


几天前,家里停电,奶奶家点了一支蜡烛,之南语捧着一本书在烛光下读,表姐在旁边打毛线,爷爷奶奶坐着聊天,她忽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2021年快过完了,这是一年来她能想到的温馨的瞬间。


“小时候很喜欢一只鸡,家里来了客人,鸡被杀掉吃了,我一直哭,爸爸打了我一顿。从此以后,就再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她说她活到现在,一点也不叛逆,一直很乖顺。


时装,短视频,网红,之南语现在在做的事情,家里人都知道,也支持,但谈不上理解不理解。实际上她自己又能理解多少呢。别人关不关注她,她认为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的影响。以前在平台上过一次热搜,那段时间关注很多,别人告诉她,赶快到处去评论,露脸,去吸粉,认真经营一下,可能会有一百多万粉丝。她觉得这些话“好商业”。“你要从内心真正喜欢我之后,再来关注,这个是我想要的。我不是什么超模,我就在乡村干这个事情,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喜欢我做我自己,你来关注我,我很开心,我不希望你来关注我之后,再来教我怎么做事。”



对之南语影响比较大的人,她说,是张国荣。高中的时候听他的歌,看他的电影,痴迷于他的病态美——“当然他不是病态的,但当时在我看来就是一种病态美。无论心情好坏,我把他当作自己精神上的慰藉。我的很多事情没有办法向别人说,像我生的这些病,向家人说,向朋友说,他们都不理解。没有人陪伴我的时候,张国荣陪伴我。”


因为喜欢张国荣,她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艺术病幻想症”,后来发现不是。


她现在感觉自己越活越普通。


有那么一天,她去田里放牛,把牛赶到地里,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牛在吃草,天空很蓝,我在大自然里自由自在,身心都是放松的,很多词在内心赞扬自己”。过了几分钟,牛跑了,她赶快去追,牛跑得很远,她追上去,赶回来,筋疲力尽,特别烦燥。“我当时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也因为这些事情浮躁不堪,还把自己抬得这么高,就会悔恨自己前几分钟的赞美。我不过很平凡,很平凡,很平凡的一个干农活的庄稼人而已”。



“乡村野模”的视频,之南语有些时候想放弃,但是想到放弃,又会感觉痛苦。“放弃不是因为我不火,是我觉得对这个东西有疲倦感了。”可是不做这些事情更痛苦。她喜欢创作带来的成就感,要彻底放弃它,需要找到其他的创作方式。她读刘震云,读渡边淳一,看贾樟柯,晚上睡不着,她想写故事,想得天马行空,恨不能马上出版;早上起来,要么没有欲望去写,要么写过好几次都失败,一开始写父母,后来又写农村恋爱,校园恋爱,都没写成功,失败了就全部删掉,自己都不再看,“内心多半时候悲凉到极致”。


之南语在雪山镇,她的家乡,她还走不开。她想着这个地方可能还有很多没有发现的东西,等把它们用尽了,再去其他的地方去发现更好的东西。


表姐说,她愿意拿着20块钱去徒步旅行,吃不饱穿不暖也没关系。“可能有些人对流浪的定义是追求自己,”之南语说,“真正的自由是把自己内心紧绷着的东西放下。”她也想去流浪,第一,没有钱只能流浪,第二诗和远方什么的,总要去远方看一看。“我很穷,我是一个靠精神维持生存的人,所以想用更多的东西充实自己,现在看到的都是书里和电影里,想要真切地感受这些还是得出去,即是要待下来也是晚年。我想象自己背着白色的翅膀,还是要飞的,还是希望被别人看到。我消失的那一瞬间是要被记录的。”


她说她和表姐都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表姐说,你是个光滑的圆润的石子,游在大海中。


之南语曾写过一首诗,叫《一边,一边》,诗是这样的:


“我走过麦田

  穿过树林

  拔下耳机

  一边听歌

  一边听风”


她解释着“一边一边”的双重涵义,一层是时间上的重叠,一层是物理上的分裂。她一边说,表姐一边笑,“谁管你一边两边的!没有人在乎你的一边一边。”那次之后,她就没有再写了。


快手
#之南语最长的t台,是《之南语》微电影的t台花絮,之南语将威宁县雪山镇大街作为走秀t台,以车灯为背景光,行人为观众,从腼腆到渐入佳境,她在街上走的4分钟,人类最美的4分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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