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象棋的“花样”:从棋子的设计风格出发,介绍棋子形象的来历

2022-05-06 星期五
不少人因为国际象棋精美的棋子爱上这个游戏,其中又有不少人成了这个圈子里的收藏家。这非常好理解,作为有闲阶级的娱乐项目,国际象棋最不缺的就是设计。从需求到水平,不同时代和不同文化的设计师们绞尽脑汁,涌现了很多艺术品级别的棋子。今天就从棋子的设计风格出发,给大家介绍一些国际象棋棋子形象的来历。
本文的目的不是博物馆式的收藏分享。棋子的设计经历了这么久远的发展,早已不胜枚举。也不是对艺术美感或工学设计做出分析,毕竟我没这个能耐,意在抛砖引玉。
在此处我将首先从国际象棋发展的历史着手,简要说明一下它的工学制造。之后介绍一些不同文化、时代下具有代表性的棋子设计,以及他们在形象特色上异同。如果您看完这篇文章之后再看到一副好看国际象棋时,对设计出这种棋子的人或社会有那么一点好奇和感慨,那么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国际象棋棋子的结构和制造

国际象棋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5世纪,源自古印度象棋恰图兰卡。随着商队的活动辗转波斯,又在波斯阿拉伯化之后带去南欧,形成了古代欧洲象棋,并逐渐进化到现代的国际象棋。与一般娱乐项目不同,古印度象棋发源自他们的兵法,是贵族老爷们的活动。在古代,即便它逐渐平民化,但仍然不是所有人都有空闲可以参与其中。于是,棋子的质地从古代开始便有了一定范围。高级材质有如象牙这样的高端物料,普通一点的有骨头,矿石,以及各种木材。
这个“普通一点的”可不一定真普通。骨头可没说是什么动物的骨头,近代女性支撑裙子的裙撑,那可是鲸须。矿石什么的,各位查一下《宝石之国》里主角磷叶石的价值。即便是木材,也能暴殄天物,棋盘,黄花梨和紫檀的,棋子,乌木和沉香的。焚一炉香,备一壶茶,上等的高碎!
没想到还真有
古代象棋作为有闲阶级的活动,观赏性也是重要指标。毕竟有块和阗玉在手里,不找个厉害点的师傅就可惜了。于是我们在很多西方古装片里看到国际象棋的形象真的是一个电影一个样。这确实也没错,以当时的生产力和受众,国际象棋并不是一个量产产品。老爷们或是老板们找到木雕工匠这里约一套棋,给主题和设计,多少天之后打发人来取,这都是可以想象的到的。
时代在变换,社会在发展。人类生产力逐渐提升之后,更多人得以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中学政治课本里就有。可生产力提升的不仅仅是课本里提到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更包括休闲资料和休闲用具。国际象棋开始进入量产,棋子的形态终于开始有所统一。
然而这种统一并不来自社会审美水平的提高和审美交流密度的增加,而是简单的便于量产原则。在棋子形态变化的漫长过程中,圆形底座搭配不同长度圆柱体配合意象化的头雕区分棋子的设计逐渐流行。这种设计对于早期车床非常友好,一块木头大致削切称圆柱体之后就可以在车床上高速旋转,工匠只要在旋转过程中操作刀架成型,70%的工作就结束了。当然这套工序除了底座基本不适用于马。马的头雕仍然需要雕刻工匠慢慢打磨,也因此,成了每套象棋独特设计的重头戏,以及手工匠人水平的象征。
审美这个东西毕竟是个人与社会交汇的产物,绝大多数象棋都采用这种设计之后,设计的中心也慢慢集中到头雕上,我们现在常见的国际象棋棋子终于成型。
但是棋子的工学还没走完。随着国际象棋的大众化,越来越多的人成为棋手,对局水平逐渐提高,于是终于有了俱乐部和各级比赛。比赛频次的增加带来的是对手感的要求。曾经为了美观制作的棋子对于这些棋手们多少有一个问题,重心太高,容易打翻。以及不同设计会导致棋手看错棋子。现在听起来挺可笑的,但当时这确实是个问题,特别是在兵,主教和王后身上尤为明显。
早期雕刻师傅们试过加大棋子底座部分的体积或者接地面积,但最后还是不能省工序,改为在棋子底座部分挖个洞,放置一个密度更大的金属,称为配重。配重还有一种方法是在实体材料中间打孔,减轻重量。这一工序的主要目的是改善棋子的重心,使其不容易在不同环境下摔倒。另一种改善的方式则是加大底座面积。在便携式磁铁象棋中,这个压仓的就是磁铁了。以及KGB曾经在这个配重空间中安装窃听器,也算是拼了。最后通常都会在底盘上粘合一小片毛料,以减小棋子碰触棋盘的声音的同时延长寿命。
当你打算买一副国际象棋时,可能会在商品介绍上看到一个数字,通常是3.75"。这指的是这套棋中最高的棋子,国王的高度,3.75英寸。您尽可以买更大的棋子,确实更好看一些。但这个数字除了告诉你产品信息之外,还涉及到一个规则问题。有些比赛会要求棋手自己带设备,包括棋子,计时器等等。这种比赛的组委会会提前告知你需要带的棋子需要什么尺寸,组委会自己提供棋子的比赛实际上并没有想象的多。

西方文化的洪流

大致介绍完国际象棋的工学发展,我们终于可以看看国际象棋里那些漂亮的棋子了。工学正好谈到现代设计和赛会要求,那首先当然是经典中的经典,斯汤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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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理想国有一个原国际象棋,斯汤顿可能是大多数人脑子里的原型。但这是一个社会训练的结果,因为我们不断看见这套棋,所以才会觉得这套更“标准”。其名字斯汤顿并不是设计者,而是取自英格兰棋手哈罗德·斯汤顿,1840年代被认为是最强大的棋手,甚至不需要加之一。斯汤顿出于帮助推广的目的把名字借给了这套设计。伦敦象棋厂牌贾克斯在1849年开始生产。强行类比的话有点像Air Jordan。
请注意这套棋子的底座,与文艺复兴试图还原的希腊、罗马建筑中立柱的风格一致。柱体非常平滑,慢慢向上收拢,并在接近头雕处再次放宽。国王的王冠被简化,但突出了王冠上的十字形。王后的头雕采用向外散射的头冠。在马的处理上,斯汤顿套可谓龇牙咧嘴,也成了一条风景。
这套棋介绍的内容不多,因为他太标准。而正是这个“标准”,使得它在国际象棋的设计史中不得不提。1840年代是前文工艺部分提及的工匠作坊特立独行的顶峰,涌现出无数漂亮设计的同时,很多棋手在对弈中使用对方提供的棋总不顺手。有点像你用惯了Xbox的手柄的摇杆布局,突然要去用PS3的手柄打《命运》。好吧可能比这个严重点,我两个都用的习惯。总之,斯汤顿套在国际象棋历史上以其符合大众的设计美感,良好的手感(高度、重量和配重)和做工,以及斯汤顿先生的威名,逐渐成为了大小赛事和休闲游戏的标准设计。
那么在斯汤顿之前,棋子都长什么样呢?还至于影响到棋手了?那么请看下面的图册,是在18、19世纪英国和欧洲比较流行的几种典型、且有收藏价值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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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要是我下棋,对面天天这么换着套儿的来跟我下,先别说我分不分的清,我直接自闭了可能。并且在那个工匠以作坊争夺市场的时代,每位工匠都希望自己的设计可以独领风骚。图册中的这些设计只是个概括,细节和头雕的花样更加繁复。
我们不难看出地域文化对这些设计的影响,但他们之中首先有着一些共同的设计语言。在所有棋子中,国王和王后作为王室享有自己的设计特征。在这个时期,大多体现在柱体中部的设计形式。法式设计中只有他们是半球体,德国设计中他们是王冠,英格兰设计中他们有层层叠叠的繁复设计。城堡(Rook)和马都被相对具象化的还原设计。主教的头雕开口相较于斯汤顿更加对称。大多数设计中棋子的高度会根据自己起始位置与中心的距离逐渐降低。
不管质地和颜色,从工学设计上来看,这几套棋子和斯汤顿比都精致繁复的多。也不难看出,重心的位置在这几套棋子中都比较高,并且底座部分留给配重的空间不多,很多棋子实际上也没有配重。于是乎,对于中古象棋套件,“全实木”这个词条中就暗含了没有配重的意思。但那就是收藏家们的历史偏好问题,逛网店时候留个心眼就行。

北方猛男的逆袭

而提到收藏,网店,中古,我们就不得不提非常有名的一套棋子了。刘易斯岛中世纪象棋。1831年由一位农夫在寻找自家离群牛的时候发现于苏格兰的一个外岛刘易斯。发现时总共有78个象棋棋子,并其他棋类游戏棋子14个和一个腰带扣。据研究表明这些棋子制作于12世纪,由象牙和鲸齿制作。
在工学设计源流中我们谈到早期工匠们都是手工制作,使用者也多是有闲阶级,设计也会更加具象一些,符合他们的生活审美。而此处我们看到的,便是这套象棋制作者,据信为今挪威特隆赫姆的大师,所处社会的审美。
国王以手扶剑置于膝上,这种宝剑配王座的权力体现是非常经典的视觉印象。与欧洲王室君权有神权和法律的维护不同,维京人是一个更加民主的社会团体。出海劫掠的首领并不是靠继承或占卜决定的,而必须是能够服众的人物。他们首先需要有足够的战斗能力,还要特别公允。即便在他们建立了王权之后,首领需要能够身先士卒,仍然是统治者政治正当性的基础。而他身旁百无聊赖的王后,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反而是因为女性在北欧文化中一直有相对独立的身份和地位。她对这场游戏的态度和手中牛角杯里的蜜酒(猜测)完全打破了第四面墙。
天主教在12世纪成为挪威宗教信仰的主流,因此,手执法杖身披长袍的自然是甘道夫……啊不对,是主教。骑马者自然是骑士,这个确实有些意料之外,毕竟马匹在长船运输中非常不便,维京的印象中非常淡薄。兵在象棋中地位低下,在这里也不例外。配图中那些非人型的雕花麻将牌便是他们。但我们印象里描述维京人大规模突袭的画作中,我们对盾徽的印象确实要比士兵深一些(不排除只有我这么觉得)。
剩下一个没介绍的子力是(Rook)了。如果你事先不知道,这个棋子是最难猜的,因为他并不是我们印象里的城堡形象。据考证该棋子被称为warder, 可以理解成近卫、亦有人称其为狂战士。图册中最后一个照片便是他的特写。这张照片吸引你注意的除了他看起来更加饱经风霜之外,就是左下角那个苏富比名号。没错,这个棋子并没有和其他藏品一起被发现,而是在古玩市场辗转。有一个老哥看觉得不错,5英镑买了下来。后人2019年联系了苏富比,最终以73万5千英镑成交。
这里不禁要问问维京人,你们的rook为什么不是城堡?维京猛男吐了口唾沫,我还要问你为什么城堡能跑呢!
早在国际象棋1.0版本时代,恰图兰卡是当时的印度王公模拟军队建制逐渐发展成型的。印度兵法中将军种分为战车,战马,战象和步兵。东学西渐的过程中留存的棋子不多,中世纪史料的缺乏更是雪上加霜。其从历史的长河中再次出现是在16世纪,意大利诗人、主教、人类学家维达1550年的诗作《Ludus Scacchia》,“象棋这个游戏”。其中战车的形象更接近本初,一个背上负有箭台的战象。久而久之,战象没有了,可能是不好做,背上的塔留下了。
所以维京人的Rook是个狂战士,很可能是传播过程中碰到了通识盲点。虽然曾经经由欧洲商路与阿拉伯人有过贸易,但仍然很难对战象或者战车的威力有所了解。在他们的审美中,一个能够横冲直撞无数格的力量担当应该是一个维京猛男,提着一面需要100点力量才能单手拿的盾。
同样的例子还有在有些国家、地区的语言中,这个棋子除了塔,大象之外,白俄罗斯、亚美尼亚以及东南亚等地方,Rook在当地语言中是“船”。戴维森在《国际象棋简史》(A short history of chess)中提到了Murray 的一种看法,他认为东南亚人称之为船,是因为他们很难想象战车在雨林中冲锋的样子,而他们当地文化中行动最快又能自由移动的是快船。
海上野猪。也确实做进去了,现在11费了……

东方黑白包豪斯

《女王棋局》这个剧是真好,不论你对国际象棋的理解有多少,都能从中找到你的乐趣,以及挠到你心里的痒痒肉。其中,Beth在莫斯科决战所使用的象棋引起了观众的好奇。剧情中,Beth在剧中逐渐接触到的那些苏联大师与她在美国的生活、色彩和见到的人有着格格不入的气质。而当她到了苏联,这些恐怖的棋手才和他们所生活的世界交融起来。特别是决战中使用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棋子,说是因为想摸棋子才坐下下棋我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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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剧的成功是多方面的,特别是对国际象棋对局、历史细节的考据都是棋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那对于终极决战的棋子的选择和设计自然马虎不得。最终大决战发生在1960年代,给剧组的选择其实是非常直接的。图册中后面的“苏联拉脱维亚式”棋子肯定就是其原型没跑了。
要体验这套棋子的异国情调,光看这套肯定不行,代表性上说不过去。特别是在苏联国际象棋的高级赛事中,拉脱维亚式并不是主流。冠军赛更加流行的是苏联特级大师塔尔所钟情的 Botvinnik-Flohr II,大师赛等锦标赛也流行Загреб,Дубровник等套装。民间也有很多充斥斯拉夫手工艺文化的设计,毕竟庞大的毛熊曾经横跨的文化如此庞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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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会流行的这几套,包括拉脱维亚式,都有一个很直观的特点。挺拔!颀长的柱体,简约的头雕,收敛的马头。头雕上有顶饰的那些棋子,国王、王后和主教,都采用了跳色设计。这些采用对方颜色的顶饰通过头雕的一个小孔固定在上面。
文化方面,国王和王后的王冠设计变得不再明显。即便俄罗斯帝国曾经有非常辉煌的皇冠设计,但在赛会和民间棋子设计中,王冠都被简化。虽然名称上仍然保留国王和王后,但具象上已经不再有明显特征。
主教的设计稍微有所不同,但其共同点是圆滑的头雕,而非西方世界的裂口形式。然而这并非是苏联对宗教的抹杀,东方象棋主教的头雕与其西方同行一样,还是非常具象的。对着东正教的头冠再观察 Ботвинник-Флор II ,Загреб 和Дубровник。就会发现这几套棋子中主教的头雕把风味把握的非常恰到好处。
1917年革命之后,东正教面对新生政体并没有作为旧世界支配者进行反抗,也没有将自己作为无关者置身事外,而是正常积极地与红色政权接触。苏联时期对宗教信仰的计划是逐步的,而非断崖式的革命式的。布尔什维克允许俄罗斯正教会和格鲁吉亚正教会的活动,但另一方面在基层教育中逐渐用科学技术去代替宗教信仰。布尔什维克从某种程度上对宗教并没有强制杜绝的意愿,设计层面上的政治意愿也还没革到棋子上。
即便在图册中,马的设计也多种多样,比较特别的是Загреб,Дубровник和俄罗斯木雕这三套棋,马的颈部弯曲明显,头部低垂,服从。而在Слон 这种具象化水平很高的设计中干脆站立起来。除了例图中的这几种形式外,还有鬃毛纷飞的“奔马”,马嘴打开的“开心小马”等设计。我猜测这些设计的区别主要来源于斯拉夫地区广袤土地上马文化的不同。从哥萨克与马为伴,连马刀都甚少不考虑步战的半军事社团,到远东和峡湾马匹主要用作生产工具的农庄园地,人们对马的印象和崇拜各不相同,也就派生出不同的审美和形象。
而对于Botvinnik-Flohr II 的马,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毫无根据,您听一乐。不觉得很想斯拉夫文化里的马刀刀柄的形状么?

南方的乐趣和安逸

了解设计来源所得的乐趣是一种学习的乐趣,但国际象棋更主要的乐趣在于玩儿,去享受其中。那我能不能不管这些无聊的历史和沉重的政治?当然可以!下面给您带来双倍的快乐!
国际象棋棋子的设计非常有趣。其设计本身并不是主要功能,只要双方都能理解,游戏便能进行。也就是说,设计本身是没有门槛的,是一项全民运动。而让“全民”得以“理解”,就是古往今来棋子设计的要义。维京猛男们觉得Rook应该是个99级狂战士,可我和我的伙伴就觉得《明日方舟》里的小火龙更合适,那就换。我理解不了为啥主教能斜向穿插,那就换个“战锤40K”里白疤的摩托大师。我从小特别怕大马……那就把马都换成铲子骑士。
和其他简单朴素的游戏一样,国际象棋给玩法以外的乐趣提供了太多的空间。和两百年前不同,我们欢迎更多人参与到国际象棋棋子的设计中来。这即体现了这个游戏的活力,也说明这个游戏真正属于大众,任何人都能参与其中。我何德何能敢用“东方黑白包豪斯”这个标题命名东欧设计,便是出于它应当以一种美的训练出现在大众的生活中。列宁就曾经说过“国际象棋是智力的体操”,也就不难看出为什么这样一款游戏会出现在苏联基础教育的范围当中。
这就是个游戏,变着花儿地享受它。

结语

感谢各位读完这篇文章。作为个人爱好而非各种专家内行,写出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殚精竭虑,却仍然提心吊胆。觉得自己尽了力,但仍然达不到所指事物1%的美,是一件非常泄气的事情。如前文所说,在此只是抛砖引玉,还希望了解设计的朋友们在评论区指点。特别是东欧棋子的设计,自觉疏漏不少。
如果您也因为看了这篇文章对国际象棋这个游戏稍稍发生了那么一点点兴趣,欢迎大家读读我的拙文,《黑方格、白方格:国际象棋基本知识与操作》。这篇文章的结尾有我在机核写的其他国际象棋相关内容的传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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