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女演员被霸凌致死:日本艺能界为何成为“无法之地”?

2024-04-13 星期六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年3月28日,日本宝冢歌剧团在记者会上完全承认,25岁的年轻演员有爱绮,在从自家公寓一跃而下坠亡前,曾遭到十几位前辈的长期霸凌。剧团对此进行了公开道歉,施害者中也已有六人向受害者家属提交了谢罪书。
宝冢歌剧团成立至今已110年,素有“东瀛百老汇”之称,也是无数日本少女挤破头颅都想加入的艺术殿堂。但近年来,宝冢歌剧团却常常被爆出霸凌事件……


文|琪官

“我已经精神崩溃了!”

事件的开端还要上溯到去年1月,当时,日本著名八卦杂志《周刊文春》报道了宝冢歌剧团宙组首席“男役”真风凉帆对其女性搭档有言语和肢体上的侮辱霸凌。此后,该杂志顺藤摸瓜,继续报道了剧团内其他疑似霸凌事件,包括有爱绮被前辈天彩峰里故意用卷发棒烫伤额头。

当时天彩峰里极力否认这一指控,有爱绮甚至曾声泪俱下地为这则报道表示歉意,“对不起天彩峰里”。但大半年过去后的2023年9月30日,有爱绮却从自家公寓一跃而下,顿时在日本艺能界掀起轩然大波。
《周刊文春》在有爱绮去世后接连采访了有爱绮的母亲、以及剧团相关人员,并做了连续专题报道,更多有关有爱绮被长期霸凌的细节也一一浮出水面。

有爱绮
根据《周刊文春》的报道,“卷发棒事件”后,外界以为已经平息的霸凌,实际上却在变本加厉。据其同组知情人士称:“有爱绮作为新人公演组的队长,常常被前辈骂得狗血喷头。她们借由‘指导’的名义对其说教,说到深夜是家常便饭,她去世前一天就一直被骂到深夜12点以后。宙组里除了新人公演成员之外,大概有20名前辈,就连本该护着新人的组长或者首席,也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渐渐被孤立的有爱绮,甚至被后辈指指点点,称“就她那个样子,凭什么坐到那个位置?这不公平!”

而根据有爱绮母亲提供的line聊天记录,自杀前不久的9月3日,有爱绮已经流露出退团的决心,但因月底大型公演《PAGAD》准备工作的重担压在她肩上,退团的事只能一拖再拖。自杀前一周,有一天,她甚至工作了超过20个小时。身心双重压力下,9月30日深夜,她给母亲发送了一条消息,“28号夜里我做出了跳楼的决定,我已经精神崩溃了!”随后,有爱绮选择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做出了最后的无声反抗。

被称为“无法之地”的日本艺能界

有爱绮自杀后,日本国内一时舆论哗然,也将这家百年歌剧团的内部问题暴露在了公众面前。

其实回顾2023年的日本艺能界,负面事件此起彼伏,先是叱咤日娱六十年的杰尼斯事务所,已故创始人Johnny喜多川被曝长期性侵害艺人,随后,杰尼斯事务所改换名字,对管理层也进行了大换血。

《黑暗荣耀》剧照
出身歌舞伎世家的演员市川猿之助,则被曝长期霸凌和性骚扰旗下歌舞伎弟子。之后,市川猿之助和父母在家集体自杀,其父母自杀成功,市川猿之助则被送医救回,并因“协助自杀罪”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缓刑五年。

到了年底,《周刊文春》又曝,日本综艺界大咖、搞笑艺人松本人志曾在聚会上对多名女子进行性暴力。松本人志的所有演艺活动随即停止。

正因为从年初到年末,日本偶像公司、歌舞伎界、搞笑艺人等诸多艺能领域,都接连爆发丑闻,有日媒甚至戏谑地称,艺能界简直是“无法之地”。

这些丑闻中,职场霸凌和性骚扰是最显性的两类丑闻。一定程度上,这两者都与职场权力和利益紧密相关。实际上,或许正是因为艺能界的竞争格外激烈,权力和利益关系又格外极端,日本厚生劳动省去年发布的《令和5年过劳死等防止对策白书》中,在调查职场骚扰项目中,特意将艺术·艺能从业者的调查情况单拎出来进行重点分析和考察。

《黑暗荣耀》剧照
这一调查得出的数据也很惊人:在艺能界全体从业人员中,有16.2%的人曾在工作中被相关人员打过、踢过、扇过、或者怒骂过,而这一数据具体到演员,则为28.7%。而不同种类的艺术从业者,都称自己受到过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性骚扰。

“村八分”的集体霸凌传统

日本艺能界职场霸凌和性骚扰为什么频发,宝冢歌剧团的案例或许能给人部分答案。

宝冢歌剧团的团员皆毕业于宝冢音乐学校。该校是为宝冢歌剧团培养专属演员的专门学校,只招收15-18岁的少女,每年有约一千人报名,却只招收40名左右,淘汰率堪比日本一流大学。

从该校毕业后能够进入宝冢歌剧团的演员,又被分进“花、月、雪、星、宙”五组,各自运营各自演出,互不干涉。负责各组日常统筹管理事务的组长和副组长一般由高年级团员担任,剧团的上级管理层一般不会对各组进行直接管理。说白了,宝冢歌剧团就是一个等级森严、封闭自治的小型“集体社会”。

《垫底辣妹》剧照
在前现代社会,人几乎必须生活于集体之中,由集体施加的各类软性惩罚也是社会约束的主要形式之一。而这种软性约束,在日本的渊源传统又格外突出,比如江户时期,日本就有“村八分”文化,简单来说,就是在村落集体生活中,如果有谁犯了错,就会被排除在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集体活动之外,相当于被宣布社会性死亡,其本质就是一种集体霸凌行为。

明治维新后,日本明文禁止“村八分”文化,但这种霸凌传统,在社会上却根深蒂固。进入现代社会后,日本的校园霸凌现象格外引人注目。据日本媒体报道,2023年日本警方调查的校园霸凌案创10年新高,有近30万学生因为霸凌而拒绝上学。日本著名导演岩井俊二《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的青春电影,虽然画面唯美,但实际上讨论的正是校园霸凌。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剧照
这种霸凌传统文化,在日本甚至演化成一种叫做“整人”的艺能类别,像《整人大赏》《星期三的downtown》《伦敦之心》之类的整人节目数不胜数,被整对象大多为“搞笑艺人”,像危及生命安全的落坑、爆炸整蛊,洗澡时偷拍惊吓,对女性面容、身体评头论足,举办擦边球式的“女艺人运动会”等等,都是这些节目中经常出现的整人元素。虽然以娱乐大众为目的,但整人尺度之大、对于人权的侵犯、对女性的消费等问题也常常引起社会热议。

“尊卑有序,上下分明”的前后辈文化

所谓霸凌,往往有两个必不可少的条件,一是集体参与,二是霸凌者与被霸凌者之间的隐形权力关系。

走在日本街道上,百年老店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比如大阪松竹座现在仍常年上演着歌舞伎;京都鸭川河畔,艺伎陪酒的居酒屋依旧鳞次栉比。日本对于传统文化传承的重视,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这种传承和保护固然难能可贵,但另一方面,传承往往也意味着僵化。

首先,没有严格的上下等级关系,传统文化是无法“原汁原味”代代相传的,因而日本有着极为严格的前后辈文化,甚至没有严格前后辈关系的地方,日本人也习惯用学年来判定上下关系。这种严格的等级关系,无疑为霸凌的滋生提供了温床。

《星期三的downtown》剧照
除了等级深严的宝冢歌舞剧团,另一个尊卑严苛的女性职业艺伎,可以为此提供例证。在今日的这个行业,一个新人不但要学习各种才艺,还要照顾妈妈桑和艺伎“姐姐”们的生活起居。在艺伎居酒屋里做酒保的日本友人曾告诉我,别看舞伎们平日里身着和服,唇红颈白,文静娴雅,私下里吃饭却狼吞虎咽,因为她们要先伺候妈妈桑和姐姐们吃好,自己的用餐时间则通常都十分紧张。

因此,前段时间由是枝裕和执导的日剧《舞伎家的料理人》,虽然大获好评,但播出后也有曾经的舞伎站出来,声称这种电视剧看似一派祥和,其实是在粉饰太平,根本没有展现出舞伎们真实生活中被霸凌的惨状。

其次,对于传统文化几乎无条件的沿袭,又必然导致管理模式僵化。比如日本的歌舞伎堪称国剧,所有的角色皆由男性出演,至今仍严格保持家族世袭制,连艺名都是在爷爷、爸爸和儿子之间传袭。

而以“清、正、美”为校训的宝冢歌剧团,由阪急铁路社长小林一三于1913年创办。创始之初,除了为了振兴铁路沿线的观光旅游业,也是希望一改歌舞伎中皆由男性出演的传统,吸纳更多优秀女性,为她们追求自由与美、实现自身艺术价值提供平台。很多女性因此得以从深闺走到台前,凭借令人耳目一新的才艺表演改变了自身的社会地位,同时也激励了诸多女性观众,指引她们努力寻求自身的社会价值。
《舞伎家的料理人》剧照
但在当时开风气之先的剧团,在上百年的模式化经营后,却逐渐形成了等级森严的“男尊女卑”的序列模式。宝冢各组的主要演员分为“男役”(女扮男装演员)和“娘役”两大类型,各类型又依次选拔出首席、候补、人气演员、及一般演员。在曾标榜女性解放的宝冢内部,“男役”拥有着绝对霸权,像宝冢大剧场、东京宝冢剧场这些主要剧场,只有每组的“男役”首席才能进入主演,“娘役”演员往往只是“男役”的陪衬,在平时生活排练时也需对“男役”演员唯命是从。

对于团员愈发严苛的外貌条件审核标准,剧团内部对于“男役”演员的绝对优待,已逐渐使得这一歌剧团沦为对于女性进行商品化消费的生产机器。在这里,每个人都想成为拥有绝对霸权的“男役”首席,亦或即使是在“娘役”中也可以成为得到“男役”青睐的那一拨。因而剧团内霸凌的反复出现,也就显得不足为奇。

《胜利即是正义》剧照
从这个角度来看,有爱绮之死,并不是一场悲剧的终点,只希望它可以成为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可以让日本各界认识到目前诸多早已落后于时代的保守模式,思索在继续传承优良传统的同时,如何才能撇除其中的糟粕部分,从而才能从目前的“无法之地”走向真正的“清、正、美”的平等世界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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