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沙发客被性骚扰,凌晨五点,我逃到纽约街头

2022-08-05 星期五



凌晨五点的曼哈顿街上冷冷清清的。离日出还有半个小时,天边已经隐隐泛出一些橘黄色的光晕,给狭窄的街道与街两边拔地而起的高楼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脚下的石板有些湿漉漉,那是还未褪去的来自凌晨的潮气;时不时地,面容不清的流浪汉徘徊在路边。街上除了一些赶早班的人和零星的卖早餐贝果的小推车之外空无一物。


我低着头,抿着嘴,沉默地穿梭在一个个狭窄的街道间。偶尔有地铁在脚下呼啸而过,石板路悄悄地震颤着,和我也颤抖着的身体构成了一个隐秘的合奏。不远处的地上坐着一个头发凌乱的流浪汉,也低着头,衣服灰蒙蒙的,揉进了暗蓝色的空气。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用意味不明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我打量了一遍。


这是我在纽约的第16个小时,但一小时前,我刚从沙发主家里逃出来。





今年五月,我结束自己的大一学期,决定用半个月的纽约之行开启夏天。半个月游一座城或许听起来有些奢侈,但这正是我一贯的旅行模式。我一早就听说了纽约这座世界都市的魅力:任何人都可以在这座城市找到自己的影子;旅行导览上的广告词慷慨激昂:你可以成天流连于各个大型艺术馆博物馆,可以品尝来自全世界的美食,可以观望直插云层的摩天大楼,也可以在SOHO感受近似于欧洲小镇的氛围。


要是纽约只有这些,我也不至于这么期待了。可它不仅仅是一座游客的城市,还是“美东效率”的极致体现。路上的市民神情严肃步履如飞,如果还端杯咖啡加上目不斜视,他们大概率是赶路的学生或者白领。身为一个在美东学习的学生,这些传闻为纽约额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因此,眼看着没几个月就放暑假了,我把“去纽约”写到了行程清单上。


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一个人上路了。不知从何处听说过一句话:“当你和别人结伴旅行的时候,你是在与旅伴同行;而当你独自旅行的时候,你是在与全世界同行。”这一直被我当作为经常独自旅行的答案。我不想被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限制住,也不愿在还有时间与精力的时候就放弃探索世界上这么多未知的事情。想要体验当地人的生活,我理所当然地盯上了“沙发客”。


我很早就了解到这个名词,但因为未成年便一直没有尝试。今年二月份,偶然间了解到了一些沙发客平台,上面可以和来自全球各地的沙发主联系。我心痒了,决定试试。几番对比之后,我选中了一个叫做CouchSurfing的网站。它是一个老牌沙发客平台,上面有实名认证,也有很严格的评价系统。每个人只能给另一个人写一条评价,并且评价一旦发出无法修改也无法删除。


正因为它如此严格,初次接触到CouchSurfing的我被泼了一头冷水:没有任何来自沙发主的评价来证明我是个靠谱的人,而自己那屈指可数的经历相比其他老练沙发客也十分单薄,发出去的申请被无视或者拒绝是家常便饭。我只能勤勤恳恳地丰富自己的个人档案,继续发送精心编写的申请,祈祷着有人能看到我的诚意。所幸,发出去十几份申请之后,我得到了来自费城的一个沙发主的回应。我在她家待了三个晚上,每天我们都在客厅聊天,从人生故事到时事无话不说。仅仅三天,离别时我竟然很是舍不得。于是,我决定以后单独旅行都将沙发客作为首选之一。


可是,纽约一团糟的治安我也早有耳闻。不仅是我心里敲着鼓,朋友们也纷纷表达担忧:纽约鱼龙混杂,你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呢?我也想过要不就算了,毕竟住青旅努力社交的话也可以认识很多有趣的人呀。但这些选项终究是无法说服我的内心。在出发前一个月要敲定住宿的时候,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关闭了青旅预订页面,打开了CouchSurfing。


这一次,我聚精会神地盯着一个个沙发主页面,打起十二分精神:要有实名认证的,要经常活跃在平台上的,要有很多好评的,要有很多认真的长评的……我绞尽脑汁,只为了避开给我带来危险的沙发主。


一通筛选后,符合条件的沙发主只有大概四个,我全都发去了申请。一天后,我得到了三个回复,其中一个人同意了,一个来自韩国的沙发主。可这是个男性,我过去都只在女沙发主家里留宿过。怎么办呢?我犹豫了。


我上下滑动扫描着他的评论区,有100多条来自沙发客的评价,这证明他至少接待了100多个人:“很热情的人……”“非常好客,给了我很多有用的建议。”“家里很整洁,人也很礼貌……”


我又逐一点进给他写评论的人,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在平台上高度活跃的年轻女生。会不会有点冒险?可是我还能再怎么确认对方的身份呢?我在电脑前抠着手指埋头苦想。离出发的日期越来越近,我还在踌躇。又是一周过去了,没时间了。最后,我还是点击确认,接受了邀请。





一个炎热的周二,我乘坐大巴到达了纽约城。感受到车速渐渐放慢,直到几乎一步一挪的时候,我打开spotify,点击播放Taylor Swift的"Welcome to New York"。拉开了车窗边的帘子,我发现大巴已经被一眼望不到头的高楼包围。把脸贴在车窗上低头向下看,是水泄不通的车流与人流。我伸出手轻轻触摸抖动的车窗,感受到了一阵阵暖流顺着手指渗透进被空调风浸泡的冰冷车厢。车窗玻璃同样挡不住的是来自街道的喧嚣,各个角落如同摆了音响,低沉而嘈杂的声波随着空气四处扩散,温热又躁动。拔下充电器,塞进包里,拉上拉链,下车。我抖了抖自己的衣服,感知自己在这座城市的能量,如同一滴水坠入一片瀑布。

我的沙发主名字叫Dae,我和他约在下午五点见面。五点整,我站在咖啡店门口盯着马路对面,瞅见一个微胖而意气风发的男人一边过马路边四处张望。他的视线对上我,低头看了看手机,大步向前。


“Shen?”


“是的。”


他给了我一个拥抱,“欢迎来到纽约!”


或许是时刻高挂的防备心在作怪,我对他的举动瞬间有些不自然,身体僵硬,如同撞到了一座山,抬头却只见他已经迅速抽回手臂,目光落向远处。确实挺热情的,和之前评论里看到的差不多。


我一边走路一边默默上下打量眼前的人。浅蓝色衬衫,黑皮带,黑西装裤,在纽约街头很常见的白领搭配。他刚刚下班,胸前挂着一个工牌随着他走路时左右轻微摇摆的身体不停晃荡,我没法看清上面写着什么。Dae步子不停嘴也不停,语速和步速在争先恐后比谁更快:“你知道怎么区分本地人和游客吗?很简单,你看谁的脸臭。”“只有游客会等红灯,New Yorker不会愿意浪费这个时间。”“刷地铁卡要慢慢刷过去,但如果你一次没刷过有人想要帮你刷,别给。”“为什么?”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插话的机会。“那个人会用一张空卡和你的卡对调。”我紧紧跟着他的步调,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被丢在了汹涌的人潮中。


Dae带我七拐八弯走进地铁站,用一连串流畅的动作帮我买了地铁卡,然后坐地铁到二十分钟外他住的Jersey city,顺路买了两片披萨当晚餐。没有迟疑,没有犹豫,行云流水。我不禁再一次暗暗感叹:果然是纽约效率。我们兜兜转转走进一栋楼,登上两层狭窄的楼梯,他拿钥匙开了门。


一进门,我便看到对着走廊墙的一面大大的蓝白色联合国旗。“你在联合国工作?”“是啊,哦,你没有注意到这个吗?”他在厨房一只手把披萨从盒子里拿出来推进微波炉,另一只手摸到了自己胸前的工牌,朝我晃了晃。“我在UN Pension(联合国养老基金)工作,你听说过吗?”


我点了点头,正想着我并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突然,刺耳的警铃声便包围了整个逼仄的楼梯道。我浑身一个激灵,后退两步轻扶着门框,四处张望。只见Dae迅速赶来,对着墙边一个黑色的盒子一样的东西捣鼓了几下,一切恢复了寂静。他转头,摆摆手:“这是防小偷的。” 我悄悄皱起了眉头:如果是防小偷的,为什么我们开门的时候这个警报没响呢?他却没有给我提问题的机会,三两步走回餐桌前,招呼我来吃披萨。


我们一边吃披萨一边聊天,他把披萨从两边对折,三两下就消灭干净。他一抬头对上我惊愕的眼神,笑了笑:“这也是New Yorker的一个习惯。我们什么都讲究效率。”我还坐在桌边对付比脸大的披萨,他已经拍拍手离开餐桌,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他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物体出来,在我面前摆弄了几下。黑色物体发出清脆的啪嚓一声——这是一把手枪。


“你在申请里说你想体验New Yorker的生活,来,给你,体验吧。”他把枪伸过来。


这是我第一次与真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见我呆愣着,他仰头大笑了两声,笑声狂野得像一个屠夫:“没事,里面没有子弹,不信你扣动扳机试试。”我无法推脱,只能接过枪,极力控制住发抖的手。枪体是冰凉的,还很重,处处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这就是能干净利落夺走人生命的东西吗?我把枪放到了桌上,声音都小了几个分贝:“我还是不试了。”





气氛瞬间有些冷淡了下来。我为了转移目标,开始收拾刚才从我的包里掉出来的衣服。我的背囊塞太满了,拉链一开就全都掉下来。我静静地收拾着,脑海中在不停回放接触手枪的一瞬间全身汗毛直立的不适。Dae在一旁的电脑椅上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一会,他拿着一些东西出来,递给我一个半满气的气球让我用嘴堵住。“我们玩点游戏吧。”


我还有点儿恍惚,手指没抓稳,漏了一点气体出来顺着风飘散到我的鼻子里。顿时一股冲天的麻药劲儿撞到鼻腔内,单刀直入,如同一颗炸弹在我的颅腔中爆裂开来。唯一能和它进行类比的感受是小时候被同学搞恶作剧吃了一大勺芥末。可是还没有完。瞬间的辛辣呛鼻过后是悠长的酥麻刺痛,如同狡猾的老鼠在田地中四处拐着弯,渗进我的耳朵、眼睛、喉咙,大脑,将钝钝的痛感传遍整个头部。我难受地不由得闭上眼,一片黑暗中却浮现出隐隐约约的橘黄色光点。这绝对不是简单的空气或者二氧化碳。我努力睁开眼,顿了几秒钟待视野恢复正常,把气球递了回去:“我不玩这个。”


不知什么时候,客厅的照明灯全都被关了,只留下了几盏KTV里经常出现的球状打光灯。贴满反光板的灯球缓缓旋转,红黄蓝绿变幻莫测的灯光把整个客厅都罩上了一层令人不适的暧昧气息。他大概不想就这么结束这个夜晚,又邀请我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唱歌,并且借着喧嚣的音乐,手若无其事地攀上我的后背,上下来回抚摸。我全身如同过了电流般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向沙发右边靠了靠,和他拉开了些许距离。半首歌过后,我感觉到一丝热气,转头,他和他的手又无声无息地贴了过来。


我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哀嚎,推开他的手,他收敛些许后卷土重来。我又害怕又恐慌,想直接对着他说不要动我的身体,也清楚这是我当下最应该做的事情。但是,这是他的家,我不敢面对可能的风险,终究没有说出那一句“不准动我”,而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推开对方不安分的手。


我以为这样我的态度已经够明显,Dae却或许是拿准了我不好意思拒绝的性格,越发变本加厉起来:从摸大腿,到有意无意碰到大腿内侧,再到贴着我的腰间,试图撩我的衣服。这一次我终于忍无可忍,把他的手从我的身体上又一次地郑重拿下来,并说“你这个样子让我不舒服。” 话说出口,心中却马上升起一丝担心:这样会不会激怒他?他却马上起身坐到了沙发另一端,摆出一副很有礼貌的样子。





“当然,你要做你想做的事情。”


听到我的反应,他这样回答了。话虽然是怎么说了,但我觉得,他一点也不想让我去睡觉。


两首歌后,他又无声无息地贴到了我身边:“去不去天台?上面能看到夜景。”我抱着“他总不会把我推下天台吧”的想法,跟着他出了门。一推开连接楼梯与天台的铁门,一股强劲的寒风钻进我的衣服。我后退了两步,打了两个寒颤,“有点冷,要不我们下去吧。”他马上自然而然地搂住我,说“去看看吧。”我试图挣脱他的手臂,他却越箍越紧,还低头在我耳边吹气,说“你不是冷吗,别动。”


我的身体瞬间如同棺材板般僵硬。这个动作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为“无意为之”,于是马上明白了他就是在踩着我的沉默一次次逾矩。那就赶紧看一眼完事,这么想着,我再一次突然发力挣脱他的手臂,“我去看看,就一下,不冷。” 


这是假话。上面的风刮得又猛又凉,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抗议着寒冷。可是我依然抓紧自己的衣服缩着身体往前走,因为我更不愿意回头。


天台上的视野确实很辽阔:近处是方格状分布的街道,远处是河对岸相望的灯火通明的曼哈顿城,我和一片高楼面面相觑。又一阵风刮来,我的牙齿开始颤抖,于是只能转身回到楼梯口。他又自然而然地搂住我,并且手臂横架在了我的脖子前,开始往后暗暗发力。


我想再一次挣脱,身体却被冷风吹得十分僵硬无法动弹,任由他搂着我进了门。一进门,一股暖流迎面吹来,我马上挣脱他的手臂走到了沙发边缘坐了上去:“我真的有点累了,我想睡觉了,已经十一点多了。” 他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我这一次的表情大概十分坚决甚至有些悲壮,他便关掉了灯,转身回了屋。听着他房门关上的声音,我整个人才瞬间如同被抽掉线的木偶,瘫软下来。


我说自己累了是真的,但是马上就要睡觉了肯定是假的。这种情况我哪能安然入睡,思绪如同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麻,盯着发着惨白的光的手机屏幕不知所措。突然,这个时候WhatsApp有消息提示,来自Dae:


时间对不上,因为写这篇文章截图的时候我在欧洲,有六个小时时差。Glass Animals是我很喜欢的一个乐队。


这个时候我十分痛恨WhatsApp的已读显示功能,因为在看到我又沉默了几分钟之后,远处传来咔哒一声,他的房间门开了。他缓缓踱到房门,隐在黑暗里,语气轻松:“进来房间吧。我教了你这么多有趣的东西,你不会想拒绝我的,对吗?” 这句话让我顿时全身一凉。


这是一个在我面前给枪上膛的中年男性。在这极端的力量不平衡下,我苦苦思索着怎么在他的步步紧逼下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当下,我终究是没有违抗的勇气,迅速和朋友发消息,叮嘱对方在十分钟之后打一个电话过来,这样我便或许可以脱身。我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推开虚掩的房门,一步一挪地坐到床缘上,侧对着他说,“有什么事吗?”他却显然并不满足,突然一下子把我拉到他怀里,右手顺势贴上我的大腿,“靠近点,怕什么。”


已经顾不上这种骚扰行为带来的生理不适了,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救命救命别强奸我别强奸我别强奸我,你要是敢强奸我们就鱼死网破。大不了我就冲出客厅到厨房抢刀,一起死了算了!”


我们又重复了好几次他试图摸上我的大腿内侧,我把他的手推开的循环。空气在打转,粘稠的黑暗让我如同溺水的人般无法呼吸。我不知道那十分钟是怎么过的,只觉得那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气氛湿热得令人窒息,我不敢大声呼吸,生怕自己稍微大一点的动作能激起旁边的人更多的侵犯欲望。


我撑大眼珠一动不动。一道荧光闪过,我的手机屏幕如期亮起,我的朋友发来了信息,问我要不要打电话过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两步走到了门边,一连串话都差点说不利索:“朋友要和我探讨一下八月份的旅游行程,他现在要给我打电话,我就先出去了,晚安。”顾不上看他的反应,我迅速带上了房门,大口呼吸着空气。


还好,他终究没来得及干更多的事情。





凌晨一点,一切都静悄悄的。我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已经一个多小时。自从开始独自旅行,因为要经常早起赶路或者晚睡,很多时候我都处于睡眠缺失的状态,因此一沾床就睡是常态。我昨天才睡了五个多小时,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躺下来一个多小时毫无睡意。


深呼吸,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心跳得异常快速,大脑非常疲惫却又异常活跃,很有种高一的时候在期末考前通宵复习,坐在宿舍的床上连灌三四杯不加糖黑咖啡的状态。那一次的后果是第二天在物理课上突然晕厥。可是我一整天都没有喝咖啡。再屏住呼吸仔细感受,脑子里的神经有一点轻微发麻,如同一只推着我后背的手掌,逼着我整个人处于亢奋的状态。


直觉告诉我,误吸的那一口来自气球的不明气体有问题。我在搜索框里输入“气球”,“药物”,“气体”,“游戏”这些关键词,逐一排查。手指颤抖着划过一个个结果,一张张类似的图片,最后停留在了一个词条上:“一氧化二氮”,也就是俗称的“笑气”。这是一种装在小钢瓶里的医用麻醉剂,使用的时候通常会被灌进气球里。因为吸入少量会让人感到十分亢奋,加上吸食方法是吹气球这种比较新奇的方式,因此被很多年轻人当成新型毒品的最佳选择。笑气不像传统的毒品那样危害明显,在美国也一直处于管制的灰色地带,但是吸食过量会致幻,导致人丧失行为能力和意识,长期以来也会成瘾和损伤大脑。


如坠冰窖,寒气从脚底攀到头发丝。


我闭上眼。一切都能解释了。他在我没捏稳气球的时候,一直镇定自若的脸有些破碎;他在我问“这是什么游戏”的时候要含糊不清地说“我的回答取决于你够不够open-minded”;他在我把气球还回去之后还不舍得直接放手,要深吸一口才丢掉。毕竟,这里面不是普通的空气,而是昂贵的药剂……


我把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开,盯着漆黑的客厅,黑暗中处处潜伏着危险的野兽,就等着我稍稍放松便露出尖利的獠牙给我来上一口。夜色如同缓缓流动的水银倒灌进我的耳鼻口,封住我的呼吸,在我的眼前蒙上一层灰。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与毒品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甚至已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触了。他想骗我吸食笑气这件事情是毫无疑问的。我要是稍微不那么警觉,会发生什么呢?是从此成瘾,被迫和他保持联系?还是更坏的情况,那里面的气体已经是过量的,全部吸食后丧失行为能力,任由对方摆布?


怎么办?我握着手机发呆,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争气一点,现在不是发呆的时间!我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可是大脑如同一个生锈的机器,一转动就吱呀吱呀地响。走,还是不走?走,我能去哪里?不走,我能面对还可能发生的更离谱的事情吗?我的脑子拧成了一股麻绳,两个声音拽着两端疯狂向外撕扯。


我疯狂给在加州的闺蜜Sophia发消息,这个点,美国也就只有加州的人才活跃着了。“怎么办怎么办,没见过这个场面,超纲了。”我们认识多年,无话不说,平时聊得火热时微信对话框嗖嗖地一秒两三条信息飞过。而现在,通常打字噼里啪啦的她现在也只能重复,“有什么特殊情况一定要说嗷嗷,不要怕麻烦你的朋友们。”


对啊,我还没听说周围有谁经历过这种事情。问任何一个朋友都得不到答案了。五分钟前我同时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我现在只想赶紧熬过这一个凌晨,然后逃离这里。”我的手机屏幕熄灭又亮起,熄灭又亮起。朋友们纷纷发来消息问候。知情者有劝我赶紧走的,也有劝我别走,熬到白天会比晚上安全,因为凌晨走到纽约街上更危险。朋友们相撞的建议在我的脑海里拉开了角斗场,而对战双方都是身心俱疲的我。


我就这么一直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睛干涩才敢眨眼,同时还要竖起耳朵听走廊对面的房间的动静。沙发非常柔软,也有毯子和枕头,算是在我所有沙发客经历里比较好的条件了。可是这次只能浪费掉这本该有的好睡眠了。





一直到凌晨三点半,我都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离开。走廊尽头的房间门突然“咔”地响了一下,我如同被摔门声吓到的狗狗般全身震颤了一下,迅速熄灭手机屏幕,把手机扔进毯子,侧着身子竖起耳朵。听声音,Dae出了房间门。脚步声慢慢靠近,直到在沙发附近突然消失。他站在了我附近。我用尽一切努力控制住无声尖叫的身体,每一根汗毛都如同被拉扯到极限的橡皮筋一般绷着。我从未感受自己的身体处于如此紧绷的状态。


一秒,两秒,三秒。脚步声突然又响起,逐渐远离。房间门又是“咔”地一声,一切恢复寂静。我已经无力思考他为什么没睡,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停留了一会又回去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待不下去了,我要走,我现在就要走!


打开google map查了查通往曼哈顿的首班地铁在五点,静悄悄地躺了十几分钟,确认房间里没了声响,爬起身来飞速收拾东西。我是背包客,全部行李只有一个旅行背包,在极力放慢动作减小声音的情况下十几分钟也收拾妥当了。捶了捶跪地收拾行李有点发麻的大腿,我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把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想找到一点可能未来用得上的证据。踮着脚在客厅这瞅瞅那瞧瞧,在桌上找到了一个小钢瓶匆忙拍了照片,又蹑手蹑脚地摸去门边关掉了警报铃。手机屏幕亮起,四点四十。


我悄悄关上房门,笨重的铁门依然在关闭的瞬间发出了门锁扭合的咔嚓声。我瞬间转身,一步三个阶梯地几乎是跳下了楼道,一股脑地冲出公寓楼,连着狂奔好几个街区,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


搭了早上第一班地铁回到了曼哈顿。才五点多,街上哪里都没开门,我只能走去海边的观景台。可惜它也没开门,我赶上了日出的时间却只能看见天边泛出的粉色光晕,看不见太阳。


我漫无目的地来回徘徊在通向观景台的桥上。清晨的寒气还没散去,全身如同浸泡在凉水里。环顾四周,只有我一个人和对岸的Jersy City大眼瞪小眼。我盯着在蓝紫色天空上来回飞翔的鸟群。眼前突然开始失焦。盯不住了,有水雾。低头,眼泪顺势跌落。


算了,要哭就哭吧,如果这是我现在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如果能让前夜的痛苦、恐惧、愤怒,和悲伤都倾泻而出,一滴一滴淌向大地,消融。我坐在地上,一边流泪一边轻轻抖动着身子,一下,两下,三下,如同一只刚被从河里打捞上岸的狗狼狈地抖落身上的水珠,好似哀伤也能如水珠般被抖落,在粉色的朝霞里一散而空。





事件过去后好几天我都不敢再点进CouchSurfing,直到它一周后提醒我给Dae写评价。我点进了举报页面,却在举报理由上停留了许久。他持枪并没有问题,所以我不能光靠持枪就举报他。至于一氧化二氮,那本就是处于灰色地带的药物,并没有明确划分在违禁范围内,我举报他又有何用呢?性骚扰似乎是唯一一个有可能成功的理由。可是证据...证据呢?除了自己的描述之外,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Dae性骚扰我。


我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在他家究竟处于一个怎么样的绝对劣势:在这个封闭空间里,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他可以运用一切资源来否认、篡改,甚至倒打一靶,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脑海中又浮现出他那礼貌的假笑和背后势在必得的骄傲。一阵恶心涌上心头。


即使清楚举报成功的希望渺茫,我还是抱着一丝期待写了几行转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点了提交。几天之后,偶然再点进CouchSurfing,翻过自己的profile —— 嗯?为什么我的行程少了一个?一束火花在心底燃起,似乎预见到了什么,我点进了Dae的页面:


用户不存在。


我揉了揉眼睛,退出又点了一次:


用户不存在。


又尝试了两次,才敢确认Dae的账户好像确实是被封禁了。熄灭手机屏幕,望向窗边。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心里淡淡浮起了一丝对反应迅速的平台的感谢。目光从窗边收回,落到桌上开着的电脑上。屏幕上是打开着的页面,一个打工换宿的网站。


行了,旅程还要继续。






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写这个故事。以父权的目光凝视自己,我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注意安全”的女生,尤其是在这件事情上:十八岁的女大学生,亚洲人,用沙发客软件,在纽约这个并不怎么安全的城市独自住进一个陌生男性的家里。这些标签层层堆叠构筑起一条通向深渊的迷宫,遭遇不测似乎是在尽头沉默伫立着的唯一结果。


这也是我的第一反应。当我终于脱离危险,与朋友发消息第一句话不是报平安,而是“是不是我真的太不注意保护自己了?” 对啊,如果那天晚上我真的遭受了更严重的事情,估计也会有不少人认为“是她自己送上人家门前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要想好后果”。错都被归咎于我。我的独自旅行经历在同龄人中算是比较丰富,也感觉自己并不是缺乏思考空有一腔热血的人。可是就是这样,我还是躲不过。


写到这里,一时间不知道是这个遭遇本身比较令人悲哀,还是我能轻易想象出这些充满恶意的评论更悲哀。然而,这已经是女性生存的常态:在社会的围追堵截下努力求生,努力在潮水般的恶意中感知零星善意,还要时刻担心自己哪里不完美的地方在遇到危险时成为加害者的保护伞。我的经历不过是这汹涌浪潮中再微小不过的一抹水雾。


所以,在事发之后,除了无边的恐惧,我还一度陷入了自我谴责的情绪循环:我好像不止是决定去Dae家里住这件事情错了,而是一步步全都错了。比如面对性骚扰选择了消极抵抗而不是直接反抗,给了对方更进一步的空间,又比如因为恐惧多次没有选择及时逃跑。我时常控制不住地深陷过去,一遍遍回溯,给自己挑毛病,如同一个苛刻的老师反复翻看学生的试卷,试图扣多一分,再扣多一分。


在写作过程中,我直到接近完稿才把Dae的名字加了上去,在此之前我都用“我的沙发主”来指代。我不敢面对与这个名字相关联的记忆。或许是文字让我得以短暂抽离出这个情绪,我慢慢地能够重新构建出整件事,也逐渐明白带来伤害的并不是我那些在特定情境下的错误选择,而是Dae,这个创造了所有“特定情境”,用尽了一切年龄性别地域的优势试图侵犯我的男性。在极端的力量失衡下,去苛责没能把一切做到完美的自己是一种自我刁难,也是对父权体制的有害妥协。如果我已经做了一切基本的防范,却还仅仅因为“一个女性住进男性家里”就要为自己的遭遇买单的话,那错的大概不是我,而是这个评判标准本身。


然而击破这个标准需要许多个体持之以恒的努力。


因此,这个故事,连同其他故事,都必须被书写,被人听见。


  *这篇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阅读更多作者作品

18岁,我重新学习如何好好吃饭





8月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8月16号- 8月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我们希望用14天时间帮助你寻找并写出自己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挖掘被忽略的感受和故事,探寻背后的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让你的个体经历与声音通过你自己的独特表达,被更多人听见和看见。



报名方式
扫码进入小程序

► 活动一旦开始,不予退费;
►在活动开始之前,如退费,需扣除 20% 的手续费





·    ·    ·    ·    ·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