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部是10年代最佳电影,这次能保持同等水平吗?

2021-08-23 星期一


吴泽源


走进法国导演卡拉克斯的世界,并不是件易事:
 
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凭《男孩遇见女孩》和《坏血》年少成名,又因为《新桥恋人》和《波拉X》坠入低谷后,卡拉克斯变得越来越像他在2008年的拼盘电影《东京!》中塑造的主人公梅德先生:一个离群索居的异类,几乎每十年才会在世上现身一次;他疯狂古怪的性格难以被人理解,甚至被视为怪物,但他横空直撞的冲击力,却无法被人们否认。
 
《东京!》(2008)

在今年戛纳电影节为他赢得最佳导演奖的《安妮特》,就是又一头这样的卡拉克斯式怪物,兼具真挚与反讽,痛苦与幽默,沉重与戏谑,令人不知该拿它如何是好,也不知该从哪个切入角度来理解它。
 
《安妮特》(2021)

但卡拉克斯大概对于正解或误解的概念毫不在意。他的作品不是用来理解,而是用来感受的。受法式诗意派表达手法影响至深的他,在《安妮特》中用繁复的手法,制造出了如万花筒般的视听奇观。但影片所讲述的,却是一个极其明晰的故事,关乎嫉妒、悔恨与自我厌弃这些最基本的人类情感。
 
令人目眩的影史游乐场
 
与卡拉克斯的许多前作一样,《安妮特》讲述了一段失败的爱情关系。喜剧演员亨利(亚当·德赖弗饰)和歌剧女伶安妮(玛丽昂·歌迪亚饰)疯狂相爱了,但这段爱情注定是场悲剧:
 
安妮气质高贵优雅,散发着圣洁之光,亨利却性情乖戾,周身透着与毁灭相关的黑暗气质。两人因彼此间的差异而相吸,却迟早要因为这些差异而分离。被两人反复无常的关系撕扯的,则是他们刚生下的女儿安妮特。
 

这个讲述一对艺术家因性格与事业原因注定分道扬镳的故事,会让人想起一系列的同类作品:远的有《一个明星的诞生》(1954),近的有《爱乐之城》(2016)和《婚姻故事》(2019),亚当·德赖弗的主演,加强了《安妮特》在表层上与同类作品的延续性。
 
《婚姻故事》(2019)

但卡拉克斯毕竟是一位来自欧洲的影像诗人。他的表现主义倾向,让《安妮特》的气韵氛围与上述几部相对平实的美国电影有很大区别。
 
当卡拉克斯早年横空出世时,曾被视为戈达尔的「合法继承人」。这一方面是因为两人诗意、大胆的影像表达方式有某种共通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两人都具备着对电影史的渊博知识。
 
像他的新浪潮前辈们一样,卡拉克斯的青年时代也是在法国电影资料馆的放映厅里度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影迷型导演,阅尽了电影史上或经典或冷门的作品。在这些电影中奏效的表意手法,有时被他借鉴,有时则被他直接引用;与兰波、波德莱尔、考克多的诗句一样,这些电影已被卡拉克斯内化为他感性语库中的有机部分。
 
莱奥·卡拉克斯

奥森·威尔斯曾说,电影片场是一个小孩所能拥有的最佳玩具。而对于卡拉克斯来说,拍电影同样是一件如孩童玩耍一般带来天真愉悦的事情。至于步入《安妮特》的我们,则像是步入威尔斯作品《上海小姐》中诡异游乐场的游客,在卡拉克斯的引导下,辨识着从远方传来的影史回音,与在镜廊中变得夸张变形的熟悉意象。

《上海小姐》(1947)
 
作为一部设定于洛杉矶又表现着重重梦魇的电影,《安妮特》自然而然地对大卫·林奇的电影有着深度借鉴。亨利对安妮的愤恨,与《妖夜慌踪》中男主对妻子的愤恨异曲同工,于是我们看到了亨利在「迷失高速公路」上狂飙的镜头;

 
《安妮特》是一部音乐剧电影,台词基本靠唱,表演和舞台本身的人工感是卡拉克斯想要揭示的东西。而这与林奇的《穆赫兰道》相通:安妮特在戏院演唱的段落,很容易使人想到《穆赫兰道》中的「寂静俱乐部」(Club Silencio)段落。
 

至于弥漫在《安妮特》之中的恐怖梦幻感,同样是林奇的专长。卡拉克斯似乎很信奉「如果要抄,就抄最好的」这句至理格言,因此他在表现亨利噩梦时对《双峰》第三季的一些手法借鉴,也就不足为奇。
 
与此同时,我们也能从《安妮特》的气质中,看到几分费里尼式的恐怖优雅。主人公一家遭遇的海上风暴,采用的是人工感极强,却无损其独特美感的棚拍手法。这与费里尼在《爱情神话》、《船续前行》和《阿玛柯德》中采用的手法一脉相承。
 

卡拉克斯将主人公的女儿安妮特设计成木偶形象的处理,则沿袭自费里尼的《卡萨诺瓦》。两部电影中有着相似的人偶之舞段落,它们都透露出了可怖、感伤却又超脱世俗的诗意美感。
 
在亨利这个危险男性的身上,还有些许斯科塞斯作品的影子:
 
亨利在演出前如拳击手一般的热身流程,让人想起《愤怒的公牛》中那个同样暴躁的主人公。而亨利对观众的复杂情绪,则类同于《喜剧之王》的喜剧演员主角:两人的幽默并非轻盈无害,维系他们与观众之间关系的,是某种互通的敌意。
 

而在具体表意手法上,卡拉克斯借鉴的前人就更多了。频繁出现的叠化,对霓虹招牌、水、阴影等元素的呈现方式,情节剧式的剧情编排,能让人们想到从茂瑙、爱泼斯坦、让·维果到弗兰克·鲍沙其在内的一系列无声片/有声片过渡期导演。默片既是卡拉克斯的个人偏好,也与《安妮特》的美学形式有某种内在同构性。

 
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忽略卡拉克斯的自我致敬。亨利驾摩托在夜路上的一次次穿行,亨利与安妮在夜晚森林中的一次次漫步,两人在房间中度过的一个个神秘夜晚——所有这些意象,无不令人想起卡拉克斯1999年的作品《波拉X》。

那是与《安妮特》一样,唯二没有由演员德尼·拉旺主演、且不由导演本人原创编剧的卡拉克斯电影之一,却也是卡拉克斯与伴侣(及其女儿的母亲)叶卡捷琳娜·戈卢别娃的首次合作。
 
 
而戈卢别娃的阴影,弥漫在整部《安妮特》中。

 
一部欲盖弥彰的自传体电影
 
就像伦勃朗和维拉斯奎兹这些经典画家一样,卡拉克斯也钟爱在作品中留下自己的身影。继《神圣车行》后,他再次以原本面目在《安妮特》片头现身,宣告故事的开场,并将其女儿娜西娅拉进了镜头。这无疑暗示着影片在某种程度上的自画像性质。

 
娜西娅是卡拉克斯与戈卢别娃的女儿,同时也是这部电影的被题献者。卡拉克斯在片尾将影片献给她,此时画面中央出现的图案,正是漫画版的安妮特。
 

通过这层关系,我们或许能大致理解《安妮特》之于卡拉克斯的自传性。
 
没有人清楚卡拉克斯与戈卢别娃的关系持续了多少年。但他们之间关系的强度是确定无疑的,因为在《神圣车行》的片尾,卡拉克斯将影片献给了他这位去世于2011年的伴侣。
 

与卡拉克斯一样,甚至可能更甚于卡拉克斯,戈卢别娃是个极度情绪化的人。在卡拉克斯的电影中,她如同鬼魅般出现,而在卡拉克斯的生活中,她则始终与抑郁情绪和不良的用药习惯相伴。
 
戈卢别娃的死因,如今已被确定为自杀。这大概让卡拉克斯一直心怀内疚。在《安妮特》中,亨利高大凶猛,与卡拉克斯本人不同;至于安妮,虽然与戈卢别娃命运相近,起因却同样与其不同。
 

但亨利的厌世情绪,与卡拉克斯本人十分相近。而亨利所表达出的愧疚悔恨情绪,大概同样属于卡拉克斯本人。卡拉克斯把现实生活中伴侣的自杀,夸张成了电影中的过失杀人。但这又何尝不能被理解为他对个人经历的主观理解?又何尝不是他世人皆知的自厌情绪的又一次投射?
 
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安妮特》无疑是来自卡拉克斯的一封忏悔录和自白书。至于它在其中呈现的那些眼花缭乱技巧,有些是为了辅助表达情感,有些却只是为了遮蔽作者的真情创痛的障眼法。譬如影片的音乐剧形式,重点真的是在制造某种非现实感和戏谑效果吗?
 

或许不是。或许它只是为了让影片形式与情感内核拉开些许距离。因为不然的话,影片所携带的痛苦将令人无法忍受。而作者本人的伤痛,也可能会将他淹没。
 
归根到底,《安妮特》仍然是一头如卡拉克斯本人般的洪水猛兽。它携着汹涌情感而来,让人茫然无措,你只能确定,它与你最近看到的任何新片都完全不同。至少你不会看到另一部新片的主人公在结尾处对你说:「别再看我。」
 
 


因为它的作者在其中向我们暴露的,已经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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