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卡车较多，刚进王堡村的时候，你并没有办法意识到这里与其他村子有何不同，平凡无奇的农民自建房安静地待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加上“王堡”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实在难以让人把它和任何宏大的产业联系起来。
然而就像少林寺里的扫地僧不肯轻易展露拳脚一般。打开抖音等短视频平台搜索王堡，这个坐落于兴平西部的村落却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整装待发的三轮车上，装辣椒的麻袋堆积如山；热火朝天的加工厂里，辣椒面像沙土一样成堆存放，等待着被铁铲送走，隔着屏幕似乎都能被辣得打喷嚏。在兴平农业信息网上可以看到，这个不起眼的村子是众多著名食品厂的调料供应地，驰名全国的阿香婆辣椒酱、康师傅方便面中使用的辣椒调料有很大一部分就源自这里。
■ 图源：央视网
初春时节，我沿着连霍高速一路向西，从兴平出口下收费站，沿着空旷的西宝中线继续向西行驶半个小时左右，路边的标牌会提示你，王堡村就在右手边。这座位于兴平市汤坊镇北部的村落拥有10个大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堡子。南边的西宝中线与北边的陇海铁路正好把村子夹在中间，冥冥之中似乎让这里与其他村镇产生了区别。
从兴平地图上看，王堡村恰好离周边的桑镇、汤坊、丰仪、赵村、庄头等各个村镇都不太远，天然的交通优势让这里成为了早年辣椒种植户们的汇集点。而今进村不到500米，停在村广场前那一辆辆巨大的半挂车便会使人感到震撼。
当地村民告诉我，40多年前的王堡村并不是这般模样，那时的村民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天亮时锄地干活，天黑后返家，与普通的关中村落没有什么差异。周边村镇种植辣椒的农户大约只有百十来家，然而由于交通方便，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愿意将自家所产的辣椒用提篮或自行车推至王堡零售。
时间长了，人们之间相互熟悉，老一辈人会选择将当天卖不完的辣椒，直接寄存在王堡村的熟人家里，支付每斤2—5分钱的储存费用。相比于小麦，辣椒曾是上个世纪关中地区主要的经济作物之一，在张艺谋的经典作品《秋菊打官司》中，秋菊就是靠着一次又一次贩卖辣椒才凑够了给丈夫打官司的费用。
早在明代之时，兴平便有大面积种植辣椒的记录，这种作物已经陪伴着当地人走过了几个世纪。临行前一天把干辣子从房梁上摘下来，用石臼捣碎成辣子面，再浇上热油，封装在罐子里……改革开放之初，走南闯北四处讨生活的兴平人往往都会在离家之时带上一瓶油泼辣子，从味蕾上抚慰着远行的游子对于家乡的思念。
秦椒的辣味儿颇能俘获人心，靠着一位位出走他乡的打工者，兴平辣椒逐渐在外地打出了名气，从打工者自己携带，到帮着外地人捎带，兴平辣椒渐渐走出兴平，很多外地餐馆甚至托好几层关系也想要购进这里的辣椒。
再往前走，昏暗的卷闸门仓库里，装满辣椒的麻袋堆积如山，村民用三轮车把辣椒从半挂车上运回自己家，这种干辣椒的保质期很长，适合储存。在西宝高速及西宝公路上来来往往，不需要进入西安市区，来自宁夏、青海等西北地区的商户们便几乎可以在这里找到任何自己想要的辣椒制品。
既可以直接买干辣椒自己回去加工，也可以把买好的辣椒拿到附近的工厂深加工成为辣椒制品，辣子面、辣椒段、辣椒油、辣椒酱等等琳琅满目。正在招呼客人的李芳大娘笑了笑说：“一切和辣椒有关的东西，你只要开口跟我们说，这儿的人几乎都能帮你做。”她正在摆弄一台切段机，宁夏来的买家刚从她那儿买的几麻袋辣椒被倒入了机器里，长长的辣椒被机器切割成段，辣椒籽自动回收，辣椒段再次装回麻袋，塑封之后准备运回宁夏。
■ 图源抖音@皇城轩葫芦头
王堡村给人带来的冲击不仅在于视觉，嗅觉上印象也同样令人难忘，这里的空气中时时刻刻都有一股辣椒油辣辣的味道。村子正街两边的小街道里，仍能时不时见到家家户户门口堆起的红辣椒。妇女们坐在小凳子上，边聊天边给辣椒去把，许多村民家里停着轿车，其中不乏一些高档品牌，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村里的小商店和卫生所也盖得像模像样。
90年代末，王堡村人开始不再满足于只做辣椒交易的十字路口，尝到了辣椒的甜头，他们主动出击，1996年，王堡村辣椒市场正式建立，原先零散的辣椒销售终于走向了规模化的发展道路。
■ 图源头条@寻味陕西
随着辣椒面市场的拓宽，辣椒需求量加大，村民们开始淘汰使用了几十年的石盘驴拉磨子，引进电碾子等现代工业手段，批量生产辣椒面，走上了标准化、工业化的生产之路。村道两边，废弃的石磨子上积满了水，还有几颗遗落在上面的干辣椒，仿佛前朝遗老般诉说着村子的过去。
辣椒买卖越来越火，开始以吨为单位来计算，需求量大了，周边村镇的辣椒不再被种植户送来，村里人开始主动出击，向周边高价收购辣子，声誉渗透到了临近城市。
再后来因为满足不了市场需求，村里人直接把眼光跳出了陕西，奔向外省，挖掘辣椒种植大户进行专门收购，而村民自己则不再继续种植，专司售卖加工，村口仅有的几块地，也重新种上了青色的麦苗。由于名声在外，没有辣椒种植的王堡村反而成为了西北地区最大的辣椒交易集散地。站在村口不到1个小时的时间，就有3、4辆卡车进进出出运送辣椒和成品。
■ 图源搜狐@风尚兴平
打开中国辣椒网，陕西辣椒大约有4、5个左右的品种，2月18日的批发价格每斤在6到9元之间，仅就线椒价格而言，每斤比成都地区公布的批发价低1元左右。而其所公布的辣椒市场所在地则显示为陕西兴平，推荐的联络人有一半都来自于王堡村。
一次次的“出差”收购让村民们有了自己信任的辣椒货源地，“大多都集中在新疆地区。”半挂车司机刘师傅每年都会因为辣椒往返新疆和王堡之间无数次。村广场旁边，当地百姓在房前搭起的钢架棚长长地延伸到了街道上，棚子下的敞口麻袋里装着十几种各色各异的辣椒，除了身形细长的老品种线椒，还有短而尖的朝天椒，印度椒以及体态粗大的北京红等等。
许多村民家门口挂着的“诚信商户”的标牌，看得出商会与政府对于辣椒产业的重视，实际上，王堡村能够选中辣椒，和当年村支书带头领导大家搞村办企业脱贫致富有着紧密关联。然而与任何新兴产业一样，王堡村也曾为野蛮成长付出过代价。
2006年年末，苏丹红危机席卷八方，王堡村两个辣椒小作坊里生产出的辣椒面在检测中也被发现使用了苏丹红。一时间，王堡村的辣椒产业遭遇了寒冬，订单减少，大家对红彤彤的辣椒面反而是望而却步，一些厂子或是关停，或是被处罚，经历过了这样的挫折，村民们逐渐明白了标准化生产与商业品质信誉的重要性。
到刘利军的厂子里走一走，你甚至会觉得自己并不在一个关中小村，而是位于某个大学的实验室里。在他的厂子里，辣椒从选料到处理再到粉碎加工，所需的原料库、加工车间、包装车间、化验室、成品库每一个相应的场所都一应俱全。化验室里的瓶瓶罐罐和各种试剂与仪器在台子上摆放的整整齐齐。
20多年前的他根本想不到光靠贩辣椒就能把生意做这么大。2000年，刚刚退伍的刘利军放弃了政府工作，打算下海经商，2005年南下广东，在鞋厂里给别人打工。与所有安土重迁的陕西人一样，攒下2万块钱后，他回到了老家兴平，彼时的王堡村，辣椒小作坊如春笋般涌现，刘利军也开了一家自己的作坊，开始成为个体户，用他的话说，靠贩辣椒“赚到了点小钱”。
■ 图源头条@寻味陕西
2006年末的苏丹红事件对小作坊的影响很大，也让他意识到了正规化生产的重要性。这种小小的意识转变似如萤火微光，但却从某种程度上真正标志着王堡村人开始跳脱出了自给自足的思维局限，辣椒的加工程度越深，附加值越高，生产愈加标准化，正规化，品牌效益才会为产品带来更多的利润加成。
背上行囊，他再次南下广东，发现在快节奏的生活环境下，即使像深圳这样的广东地区移民城市也同样有着广阔的辣椒市场，当地的辣椒生产完全是供不应求，而且辣椒质量与秦椒、线椒等陕西辣椒品种相比差得很远。
嗅到商机的他回到村子后便开始筹措资金，召集剩余劳动力投入到了工厂的建设中，那时夫妻二人为了筹钱，典卖各种首饰家当，一心扑到了辣椒生意里。经过近10年的摸爬滚打，2016年，他终于在原有的庄基地上建立了王堡村第一家辣椒正规化加工厂并顺利通过了QS认证，在此期间，兴平辣椒也于2010年获得了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建厂后仅过了短短半年时间，就有20余个省份的经销代理商登门洽谈，每天有近5吨辣椒深加工产品销往各地，年加工辣椒产品已经超过了800吨，其中出口干辣椒超150吨。再一次印证了小作坊式的生产模式到正规化企业生产的转变能够带来红利。
时至今日，王堡的辣椒工厂已远远不止一家。秦兴王辣椒加工厂同样建厂较早，因而位置比较靠近南边的公路，厂子里传来的机械轰鸣在门口即可隐约听到，运送辣椒的大货车被麻袋塞得满满当当，慢慢倒车进入厂区卸货，大门右侧为称重区，左边是洽谈业务的办公室，墙上贴着“陕西八大怪”类似字样，橱窗里摆着许多辣椒加工成品，还有一些获奖证书。
■ 图源公众号「秦兴王辣椒」
沿着村道继续转向西边，可以发现繁荣的辣椒产业把村子大致分隔成了两块区域，南边靠近公路的一部分多用来售卖和储存，西边、北边的加工厂则较为密集。大自然食品有限公司也把“陕西八大怪，辣子一道菜”作为装饰墙，前来收货的周荃介绍，单一品种的辣椒制品因为自身的一些缺陷难以在品相、口感等方面做到面面俱全，因而目前的做法都是把几个品种混在一起，在色、香、味等等领域各自负责一个部分，以实现最好的效果。
“比如这个北京红，在外面大家见到的比较少，它本身颜色深红，按照一定的比例添加之后，这种辣椒就特别适合用来提色，做出来的辣子是那种红亮红亮的感觉。”不少餐饮企业也是王堡村的大客户，尤其以火锅店为主。“这儿还有一种辣子角，切成段后特别适合做火锅。非常提味儿。”
周荃购买的好几麻袋辣椒被送到了烘干机里，进一步炒制脱水干燥，接着再加入一盆菜油提香，浓烈的辣椒味儿立刻遍布四周，炒制完成后稍加冷却，送上电磨子碾压成辣椒面，再经过筛子过滤后装袋塑封，刚刚买来的辣椒不一会儿功夫就被加工成了可以直接调味儿的辣椒面。
■ 图源公众号「秦兴王辣椒」
王堡辣椒工业园区中目前至少分布着5家以上以辣椒加工为主营业务的调味料加工厂，生产的辣椒及辣椒制品几乎承包了西北人的餐桌。以兴平市王堡辣椒有限责任公司为例，企查查上显示，其注册资产已达到了550万元，经营范围从鲜、干红辣椒，拓展到了各种辣椒酱、小米椒、鸡精，味精等各种调味料以及粮油，蔬菜，瓜果，大蒜等农副土特产品的生产加工及销售，业务远及东南亚等海外地区。
从石臼驴拉磨子起家，王堡村和兴平辣椒前前后后经历了近30多年的转折变化，许多远方的游子回到了王堡靠着辣椒创业，工厂里常会出现天南海北操着各种口音的经销商。站在房顶向下俯瞰，脚下的村民自建房仍然提醒着你这里是一座普通的关中村落，然而远处的工厂厂房与连绵起伏的麻袋却又把一种错乱的时空交叠在了油辣辣的空气里。
■ 本文所涉及人员皆使用了化名
作者 | 马三 | 贞观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