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独居老人,能养活多少骗子

2021-10-19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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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中的独居老人,往往是骗子眼馋的肥肉老贯性格孤僻、脾气古怪,嗜好购置保健品。

这一切都为快递员杨悦看在眼里。直到两人熟络,杨悦发现盯上老贯的,不止卖保健品的骗子,还有推销假字画、假古董的,他们誓要骗光老贯的家财。

我的快递生涯,是作者 Alex Chen 根据自身经历改编的系列故事。以一名邮政快递员的视角,讲述都市的人生百态。



2018年2月,某日阴雨。
四川盆地的冬季阴柔绵长,节气已近立春,晨间待在室外仍旧是手脚冰凉。
驾驶邮车行进在泥泞的路上,雨又密又稠,雨刮器调到最快,应付起来仍旧颇为吃力。出门时发梢上沾了水气,头皮间的温度一烘,潮湿又有些瘙痒。
车子在坑洼中左摇右摆,底盘刮得锃锃作响。我摇下车窗,右手把着方向盘,左手把已经烧到过滤嘴的烟蒂弹出去。
“妈的,这地方要是每天跑一次,年底这车就可以申请强制报废了。”
我要去铁路公寓送一箱保健品,货到付款,价值13800元。
按照我们快递行业的派件路线规划,一般来说,出门要由近及远,以顺夹绕。铁路公寓这块地界,夹在派送路线中间,而且是最绕的那一段,平日里这儿鲜少有件要送,难得来一回。
要不是一大早扫完派件以后寄件人死皮赖脸打电话加微信,又阔绰地发了两百块钱的跑腿红包,我是真不想出门就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铁路公寓是个老旧小区,年代久远未曾改造。里面住的多是些老人,大部分是铁路系统的离退休职工和家属。
这一片曾经被市政府规划过要拆迁,但是很多人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习惯了周边环境不愿意挪窝,谈赔进度一拖再拖,索性就搁置了。
现如今,随着周边一些新建商住楼的开发落地,人气旺了不少,这几栋旧楼夹在中间,倒也有股世外桃源中的烟火气息。
保健品的收件人叫老贯,我也是第一回接触。按照正规的操作流程,代收货款邮件的投递要先电联用户,确认是否在家,商量投递方式,然后告知用户要准备的货款金额以及我到达的大概时间点。
我到公寓门口大概是上午八点半左右,天色未明,院内尚有几盏早起的灯火。
老贯家在三栋一楼,虽然整个公寓仅有四栋,但年岁腐蚀,印有楼栋号的墙皮几乎脱落殆尽,我不常来,寻了一圈,靠着每栋楼梯间内钉挂的送奶箱编号才找到准确位置。
由于没有物业管理,老贯家外墙边的植被多年来野蛮生长,几乎挡住了他家的窗子。确认过门户后,我抱着快递箱子来到门口,礼貌性的轻叩门三下,细听之下,屋内无人应答。
重复敲门三次后,我有些不耐烦了,正准备掏出电话拨号询问,突然又听得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拖鞋在地上来回摩擦的响动。过了大概十多秒,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吱呀”着拉开条一指节宽的缝,露出半张脸。
楼道里灯光昏暗,细看之下,开门的是位六十来岁的老人。一只浑浊的眼,晶状体上泛着青雾,似是患有轻微的白内障。露出的半块面颊上皮肉干瘪起皱,还有风干般的皮肤癣。下颚的胡茬冒出头来,左一根右一簇,挂着半透明的食物残渣。
“谁啊……”
见我面生,兴许是出于戒备心,老人一只手紧紧攥着门把手。
“您好,请问是贯先生吗?我是快递员,这里有一个货到付款的邮件需要您签收一下。”
我识趣的向后挪了一小步,保持更大范围的安全距离。
“哦,送快递的啊……我就是。来,快进来。”
见我怀里抱着快递箱子,老贯闪过一丝微弱的神采,推开家门,迎我进去。门开全了,我这才发现他杵着拐杖。
“小伙子,你沙发上先坐会儿,我去拿钱。”
老贯热情的招呼我随意坐,自己则转身往里屋走。
看了眼所谓的沙发,就是几个木框架子,里面塞点海绵,面上绷张大花布。这种家具在九十年代颇为流行,小时候我家里也有这种沙发,我一抠一个洞,我像屯粮的仓鼠一样,往里面塞了好些大大泡泡糖。为此没少挨打。
“不麻烦,您去,每天在车里坐得久,站一会儿就好。”
我觉得站着应该会更舒服些,只能找借口推脱。
老贯钻进卧室,反手带上门。我估摸着他在里面翻箱倒柜,要等上一会儿,这才眯着眼打量起他的家。
客厅没什么家具,除了那座沙发,还有茶几和电视,别无其他。天花板空荡荡的,吊了一根电线,连着个灯泡,蛛网蒙了一层。窗外植被遮挡,屋内昏暗潮湿。
地面没有贴瓷砖,脚尖蹭蹭,有飞灰。充其量也就是在清水房的基础上多抹一层水泥铺平,几十年下来,日积月累磨平粗糙,多了些圆润感。
靠近窗子处是一个小阳台,我慢慢靠了过去。阳台不大,约摸有三个平方,全部被纸箱堆满,无处下脚。大多数纸箱上还保留着快递面单,出于职业习惯,我蹲下来翻了翻,多是些熟悉的电视购物公司寄来的。
我自诩见过不少喜欢在电视购物节目里买产品的老年人,像老贯这种倒真是凤毛麟角。
区别在于:别人是购物,他像是进货。
“老年人的钱还真是好骗。”
回头瞥了一眼茶几上的冷粥,我还觉得挺心疼,不知道是心疼钱,还是心疼人。
“小伙子,来,快来数数钱够不够。”
感慨中,老贯从卧室出来了,手里捏着一沓崭新的百元钞票,应该是从银行取出来没多久。
“我得当着您的面一起开箱验视一下货,钱货两清,大家都放心。”
不怪我这般小心,阴沟里翻船这种事实在是有史可鉴。
我是刚接触代收货款不久,在此之前这项业务一直是我的师傅王哥在负责。
几个月前,王哥派送了一件价值近三万的玉器,收件人在付款收货两天后与卖家协商拒收。公司内部下发了系统指令,要王哥上门回收退货。
货是收回来了,王哥当时验视也没有问题,但退回后卖方却称玉器被掉了包。公司不想背锅,坚持认为是王哥回收时没能仔细鉴别,来来回回各方扯皮无果,最终王哥不得不自己掏钱填了这个坑。
快递员干成了鉴宝员,王哥怎么也想不通,自此寒了心,负气离职。作为他仅有的独苗徒弟,我这才被调来继承他的衣钵。
我把怀里的箱子放在茶几上,从兜里掏出工具刀,找准箱子封口处,使劲一划拉,割开外面缠着的胶带,露出一堆贴着浅蓝标签的白色塑料瓶。我一瓶瓶拿出来,当着老贯的面清点数量。
“一共50瓶,您看对得上数吗?”
图 | 电影《老兽》
接过老贯手里的钱,我站在一边清点起来。老贯迫不及待坐回沙发,小心翼翼地把保健品一瓶瓶重新装回箱子里。
“够的够的,小伙子,以后你来给我送货不用打电话,我平时基本不出门的。”
“好嘞,那您忙着,我先走了。”
老贯没再答话,他拿起最后一瓶还未装进箱子里的塑料瓶,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副金边老花镜,阅读起瓶身背面的说明。
钱已点清,我当即也不再逗留,跨出房门,顺手帮他关上。

我进入快递行业是在2015年末。
那时候刚从迪拜打完短工回国,在成都寻了家刚开办的留学公司做市场营销,虽是与好友合租,但月薪两千的我在蓉城几近山穷水尽,家无斗储。
眼看着买房立足遥遥无期,彼时的爱情也被就此扼杀。出来的时候立志要干翻这个世界,转眼被世界干得服服帖帖。
适逢一位在家乡邮政工作的叔叔说单位招聘,我的学历年龄都符合,签劳务派遣合同,没有正式编制但有五险一金。思量再三,我选择向生活妥协,拾掇行囊,黯然返乡,做了一名邮递员。
刚开始无非是送送书信报刊,后来单位改制进军快递行业,年龄大的留在普邮,我这种年轻人被一脚踹进了包裹里。
派送快递的工作枯燥又不复杂,专送代收货款则更为轻松。
接触的用户群体基本稳定少有变动,无非是些子女工作忙疏于陪伴或是压根儿不管的退休老人,平日里就爱看看电视购物节目,每月的退休工资还没揣热乎就贡献给了别人。
这个年龄段的用户,要么脾气极好易拉进关系,要么性子易怒,特难伺候,接触多了,摸索总结出经验,工作也算是上了道。
也许是出于对我第一次服务态度的肯定,老贯成了我的VIP客户。每次购物都会要求卖方发邮政的到付,我给他送货也越来越勤。
有时他会添上几个小家电,偶尔也会订些诸如内蒙古牛肉干、法国小香肠之类的食品,每次随箱附赠的试吃装,他都拿给我打牙祭。
老贯买最多的依旧是保健品,五颜六色的瓶子,大同小异的名字,还有如出一辙的产品简介。
公司对代收货款管的不算太严,只要每天回收的货款在收班后通过系统缴清,不私藏不压款就行。唯一的KPI考核,仅仅是对每日的投递率有要求,带出去多少件货,要投递成功一定的百分比。
代收货款不同于普通快递,都是真金白银的钱货交易,加上很多老年人购物很容易被旁人的意见看法左右思维,有时候快递员说得过多,货品很可能被拒收。
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不介绍,不推荐,不对产品提出任何自己的看法。保证货品签收,产品质量由用户自行判定。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沉默是金。
我与老贯交道打得多了,发现他与别人不太一样,老头固执得厉害,只要是他买的东西,不管好赖一律签收,绝不退货。
每次给他送货,他都会自己躲进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拿着大把钞票。我时常怀疑他是不是在卧室里藏着聚宝盆,钱这种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春去夏至,我与老贯的接触愈加频繁,他又开始迷上了文玩字画。
保健品卖高价,无非是白面疙瘩外面裹层糖衣,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我见得多了,千儿八百的,当是老年人想长命百岁,买个心安。
文玩字画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了,这一行水太深。每次老贯收到些货,几千块钱的价格,开箱一看证书,写的都是某某大家真迹传世孤品。我没什么鉴宝能力,但是低价捡漏这种好事,也只能说是猪油蒙了心。
老贯最爱的是一把紫砂壶,从我给他送去以后,天天攥着不撒手。我记着好像价格是三千多,说是晚清官窑烧制。
我仔细瞧过,壶的底座大张旗鼓刻着“Made in China”。出于好心,我跟老贯解释说这就是个现代仿品,还是粗制滥造的那种,他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喷了一脸口水。
除了快递员,老贯家大概是再没有其他人造访过了。
前一次送货时看见丢在墙角的药瓶,下一次去一定还在同一个位置。
他的年纪与我爷爷相仿,应该还小上几岁。可我爷爷每日扛着锄头上后山开荒种地,他却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日三餐都靠那些从电视购物上买来的食品打发。
我也是第一次对客户的过往产生兴趣,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交流中旁敲侧击,话题一旦敏感,老贯就会把身子往沙发里微微一蜷,半闭着眼,状若假寐。
他家楼上住着一对老夫妇,家里的老太婆喜欢在电视购物节目里买些便宜的首饰,也算是老客户。对于老贯,她似乎颇有微词,趁着送货我向她打听,老太婆是暴脾气,一边骂着娘一边扯着我聊,三言两语就透了老贯的底。
老贯的籍贯,一开始老太婆说他是甘肃的,可屋里老伴儿听着了,又反驳说是本地的。
建国后的革命时期,老贯有一次上门抓地主老财,无意踩到别人家中的主席画像,被同伴们群起攻之,打断左腿。那时候被扣了帽子,连赤脚医生都不愿给他看病,最后落下残疾。
也许是命好,东躲西藏熬到改革开放,给别人打短工,不知怎地入赘做了上门女婿。
老贯的老婆那时候是乡政府办公室的会计,九十年代我们这里撤县改市时从乡里抽调上来,摸爬滚打几十年,混到了单位的二把手,副县级待遇。
退休了,到享清福的年纪,还没好好体验晚年幸福,老婆得了癌驾鹤西去。老贯本人也没啥文化,小学三年级读完就没再上学,不过靠着老婆的关系,被安排到某小学当教师,混了个职称,如今退休下来,工资还算可观。
楼上的老太婆当年是正儿八经的师范院校毕业生,后来知青下乡到农村支教,身份问题一直没得到解决。现如今跟老贯一比,退休工资每个月少了一大截,所以这几十年一直看老贯不太顺眼。
老贯和妻子育有一女一子,一个从政一个从商,春风得意。可子女各自有了家庭,与老贯这个父亲属实又没什么共同话题,老贯自己也不太愿意跟他们一起住,就一直留在这里。
之前儿女也请过保姆来照料,干了几天被老贯撵走,索性后来就不管他了,只是每个月定时汇点生活费由他折腾,自认为算是尽孝。
也许是因为紫砂壶得了手,寄件的估摸着老贯好骗,开始变本加厉,给老贯寄一些仿制的假字画。小几万的货到付款接二连三发过来,我也送出了火气。
“贯叔,今天有人给你寄了些画,太贵了,要不我给你退了吧。”
“那不行,你得给我送过来,我昨天刚把钱凑够,那可是XXX的真迹。”
图 | 电影《老兽》
老贯无节制地购买保健品我看在眼里,知道他的积蓄早已伤筋动骨,为买这些假字画,也不知道从哪里搞的钱。
现在的老贯一心想捡漏,早就听不进我的劝诫了。
见他冥顽不灵,挂了电话,我也不再征求老贯的意见。违规操作一番,把字画批注拒收给退了回去。
卖家收到字画后恼羞成怒,一通电话投诉到了国家邮政管理局。客服工单一来,后台让我打电话给寄件人道歉。
我电话打过去,跟对方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干脆威胁卖家,如果再投诉,我就将手机上保留的字画照片拿到公安局去报警,告他售假诈骗。
被戳痛处,卖家自知理亏,骂骂咧咧认了怂,撤销了投诉。而我也因为违规操作,被考核了一个月的绩效。
老贯觉得我挡了他的财路,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用过邮政快递订货,直到中秋节前,我没皮没脸地提着单位发的月饼登门道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挨了几拐杖,他这才消了气。
就这般,我重复着枯燥的工作,老贯也日复一日有气无力的活着。我俩接触,相处,互相打磨。于我而言,他是用户也是长辈,又更像是忘年之交的朋友。
于他而言,或许我是唯一可以聊天的人。
不忙的时候,我会把他的货留到最后送,去他家小坐一会儿,蹭一杯他订购的劣质碧螺春。
他家窗外的植被,我每次去顺手拔掉几株,屋子里慢慢亮堂了很多。
虽然隔了一辈,我仍旧喜欢叫他贯叔。偶尔送货时在阳台外故意敲敲窗子,喊一声“老药罐子,你的长生不老药到了”,他则是很气愤地走到窗口,拿拐杖去杵玻璃,骂我“狗日的”。

2019年4月,我结了婚。
休完短暂的婚假,返岗后单位通知我要调换班组,让我在一个月内移交完全部的现有工作内容。刚好公司那段时间新招一批员工,分配了一个卢姓小伙给我当徒弟,准备接手代收货款工作。
熟悉新的工作内容颇为繁琐,我带了小卢几日,给他简单介绍了下哪些客户爱买东西该怎么相处,就让他实际操作独自送货。
千算万算,忘了跟小卢讲老贯的脾气。果然,第一次给老贯送货,小卢就不知为何触了老药罐的霉头,不仅货没送出去,还被老贯连骂带打地拿拐杖赶了出来。
小卢回来跟我抱怨,我也不了解事情的原委,问他怎么回事,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我只好叮嘱小卢,下次有老贯的件通知我一声,我亲自带他去认门儿。
“你咋个不送货了?”
“工作调动,我要去新的部门了,我说老药罐子,上次我徒弟来给你送货,你把他撵出去了,这是不给我面子啊。”
小卢站在门口默默抠着指甲,来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敢进门,生怕再被轰出去。
屋子里,我与老贯面对面坐着。
“你带的徒弟?狗日的,跟个贼儿子一样,老子进屋拿钱,一回头他就站在背后,你说该不该打。”
我回头瞪了一眼小卢,他的面色有些尴尬。
干我们这个工作,顾客进屋拿钱是要主动避嫌的,老年人戒心重,藏钱都是有地儿的,跟着去看是忌讳。
我跟老贯都这么熟了,也从来没逾越这条红线。
“刚到企业的年轻人,初入社会第一份工作,犯点错误很正常,你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莫怄气了,给他个机会,我让他给你道个歉,这件事儿就算了,以后还要长期接触的。”
“接触个锤子,我不喜欢这个娃儿,喊他以后莫来了!”
我把小卢叫进屋,让他道歉承认错误,老贯扒拉着茶几上的空瓶子,鼻子里喘了口气,不知道是接受了还是不屑理会。
带来的货品,老贯看在我的面子上交钱签收了,我是特意抽空陪小卢来赔礼道歉的,现在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
单位还有事,还要急着赶回去处理没做完的工作,我也就没工夫陪老贯再多聊。
“你真的不送货了?”
一只脚刚踏在门框外,老贯又问了进门时相同的问题,兴许是想再跟我确认一次。
“不送货又不是莫法来找你耍,你买的碧螺春还没喝完得嘛!”
我拍了拍墙壁,蹭了一手的腻子灰,后脚迈出了门。
“滚滚滚……”
新岗位没有了跑代收货款时的轻松,每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奔忙。
褪去青涩,我也已近而立之年,工作家庭要两头兼顾,很难再抽出时间去老贯家喝口茶。他与小卢的间隙似乎还是没能化解,期间问过小卢几次,基本上没再与老贯打过交道。
图 | 电影《老兽》
2019年春节前,我又去他家造访了一次。
房间里没什么变化,只是茶几上的瓶瓶罐罐少了很多。第一次到他家时见到的小暖炉还在,坏了一面,勉强还在工作。
厨房里灶台上熬着中药,咕噜咕噜的,老贯与我说话时不时咳嗽几声,问及缘由,说是冬日天冷,染了风寒。
“贯叔,最近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你的……咳咳……新岗位干得咋样?”
老贯的神情很是萎靡,说话间夹着浓重的痰音和咳嗽声,递出去一半的烟,我又收了回来。
“也就那样吧,还是送货的时候轻松,每天干完活就收工回家。”
“你是有好久没来我这儿了,外面的草又长起来咯。”
看了眼窗外的杂草,少了我的糟蹋,确实有种春风吹又生的态势。
“儿子女儿来看过你没?”
无数次与老贯提及过家人的话题,也无数次被老贯略过,我只是顺嘴一问,没想过他会回答。

“前两个月来过一次,那天我过生日,两个娃娃提了些水果,老二还把孙娃子也带来了。”

老贯的大女儿因为一心从政,一直没有后代,小儿子膝下倒是有个大胖小子,他无意中提起过。

“老太婆死了以后,两个娃娃也很少跟我来往,我自己心头也清楚,他们心头还是不安逸我这个当老汉儿的。”

“我从四十多岁开始吃保健品,老太婆有时候也跟我吃。一直吃一直吃,后面老太婆查出来病,两个娃娃怪我,说是保健品吃的。”

老贯从未跟我聊起过这些,我静静地听着,不敢搭话。面对着他的讲述,恍惚间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同我交待后事。

“以前的事情,再讲也没意思了。你今天忙不忙?如果没得啥子事,等会儿我们到门口王胖子饭馆吃个便饭。”

“贯叔,你们小区外面好像没有饭馆。”

“没有吗?就在出门右拐倒角那儿?两个娃娃带我在那儿吃过,麻婆豆腐味道还是巴适。”

“贯叔,那个……饭就不吃了,我今天也是抽空过来看看你。现在年关口上,你晓得我们邮政全年无休,工作上的事情太多了。忙过了这段时间,我哪天买点菜过来,给你整一顿好的,试哈看我的手艺。”

单位还有一大堆麻烦的事等着我回去处理,不便久留。这次来看老贯,也是因为附近有客户要拜访,顺道溜达过来的。

“要得嘛要得嘛,你们年轻人工作忙,我那两个娃娃也是,每次来坐不到几分钟就要走……”

老贯扶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物,塞到我怀里,低头一看,是包大重九牌香烟。

“贯叔,你这个要不得!留到自己抽。”

“喊你拿到就拿到,批娃儿不懂事。这是上次我儿子来落到屋头的,我抽惯叶子烟,搞不来这些高档的,你拿起走。”

贯叔连推带攘,把我撵出门外,我只好把烟揣着,跟他道了别。

走到小区大门口,回头望去,老贯还站在门口,冲我摆手。

“快走,快走。”

我认出他的嘴型。

出了公寓,我到拐角处寻一番,只有一堆烂预制板,没见着老贯所谓的饭馆。跟附近的住户问了一嘴,说以前确实有这么个馆子,两年前就关了门。

临上车之前,我发现有只流浪猫蜷在排气筒下,兴许是那里比较暖,它寻着温度过来御御寒。我蹲下身子唤了几声,猫咪探出头瞅瞅我,哧溜一下窜到脚边,脑袋轻轻摩擦我的裤腿。

这是公寓院子里几只流浪猫其中之一,也不知道在这儿生活了多久。

没事的时候,老贯爱到阳台上站着晒晒太阳,遇见它们在院子里打闹,也会扔几块小肉干投喂它们。我以往来得多,偶尔带点火腿肠给它们果腹,时间长了,与我还算亲近。

老贯的性子孤僻,我没见他跟邻里有过交集,甚至很多住在这里几十年的大爷大妈也不认识他。对于这几只野猫,他倒挺上心,有时候下雨我过来送货,他吩咐我去看看几个小家伙在不在附近,有没有地方避雨。

“多去贯爷爷窗前转转,他喂了你们这么久,平时也没个人说话。”

我摸摸猫咪的脑袋,它享受得眯起眼,喉咙里轻轻叫了一声,不知道算不算答应。


那次以后,我又调换了一次部门,虽然还是在一线,但是隐约有了转内勤的迹象。负责的区域也挪了位置,离老贯家越来越远,再没抽出空去看望他。
2020年7月,老婆有身孕,我的精力一分为二,要兼顾工作和家庭,老贯的身影逐渐从我的生活中淡去。
今年三月底,儿子出生,初为人父的我在喜悦之余突然想起老贯,决定休假的时候抽空去看他。只是太久疏于联络,不知他的状态是否有了变动,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时许过的承诺,在菜市场买了些牛肉和蔬菜和水果,一并提了去。
“你找贯老太爷?走了,早就走了。”
我在老贯门前叩门许久,无人应答,跑到二楼找当初的老太婆问询,老太婆摆摆手,让我回去。
“走了?是不是搬家了?跟儿女一起住去了吗?”
“你这个娃儿,听不懂嗦。走了就是死了!你怕是好久没来咯,老太爷去年九月就死了,就在屋头,死到沙发上,是另外一个送快递的娃儿发现的!”
“贯叔……死了吗?”
我有些恍惚,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嗨哟,你是没看到,他儿子女子来收拾屋头,翻出的快递箱子有一两百斤,在院子里面骂你们送快递的骂了大半个小时……”
图 | 电影《老兽》
从二楼下来,我走到院子里,在生锈的长椅上坐下来,点了一根烟。
长椅正对面就是老贯家的窗户,那里杂草丛生,爬山虎绕了一大圈,把整个屋子都卷了进去。
看了一眼手里提着的几袋肉菜和水果,起身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把它们丢进了门口的绿色塑料垃圾桶里。
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快递员,只能送货,不能送终。
对别人来说,老贯如同窗前的杂草,无论存在还是除尽都没有太大意义。可对我来说,或多或少是一种警醒。
因为工作的特殊性,我常常早出晚归。孩子跟妻子同睡,每天出门上班的时候还没醒,晚上下班回家又已经睡去。时间一长,关系生疏,每次想抱他一会儿就哭闹着要找妈妈。
我与父母二十多年来也鲜少有深层次的交流,觉得两代人的思想观念有很大的出入,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总是处于天平的两端,永远不能中和在一起。
如同我厌倦了送快递的日子,不断想寻求变数,谋新的归途。他们又一直告诫我,如今已经成家立业,凡事要以稳定为主。
我开始学会调和矛盾,既然无法做到统一,也不必出现争议。
陪伴真的是种玄妙的相处关系,我跟上级申请,调去内勤岗位,以便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家庭。
前段时间,是外公去世三周年,整理他的房间时,母亲在储物柜里翻出了一堆保健品。
“你外公生前就爱买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有啥用,最后还不是一身病,医院的门都没走出去。”
母亲抱怨着,我从她手里接过保健品盒子,打开一看,药瓶有些熟悉。
回忆一番才记起,给老贯第一次送的货,好像就是这东西。
翻到包装盒背面,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统一零售价:298元。”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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