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要的不是贷款,也不是穷人银行家

2022-06-23 星期四

一、除了红码,还有村镇银行

“河南村镇银行储户被赋红码”,这个热搜已经持续很多天了,但太多的公众注意力都给了红码,却忽略了另一件需要注意的事,就是村镇银行。

村镇银行是2006年底出政策,2007年才有的一个新事物,可以算是中国这一波持续十几年的金融自由化浪潮,与互联网金融、P2P、小贷公司等一起诞生的金融新业态。其特点是注册门槛低,最低注册资本限额只需要100万人民币,而民营银行,注册资本通常需要10亿元以上。

建立村镇银行,对发起人有限制,需要银行金融机构持续比例不低于15%,其余则对民间资本和外资开放。这次出问题的村镇银行的发起人许昌农村银行有76个股东,竟然25个已经是失信被执行人。

河南出问题的村镇银行无一例外,高息揽储,并且通过互联网金融平台揽储,制造事实的庞氏骗局,支撑不下去了只能暴雷,这与P2P的暴雷套路别无二致。《中国金融稳定报告2021》的文件显示,截止到2021年第二季,有122家村镇银行被列为“高风险机构”,如果把“中风险”也加进来,占比则会更大。

回溯设立村镇银行的初衷,大概植根于这样的认识:穷人为什么穷?因为没有金融资源。

二、一轮金融自由化浪潮的意识形态与实践

2006年,尤努斯与孟加拉乡村银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奖励他与他的小贷银行,对抗孟加拉贫困的努力。

同年,尤努斯的传记《穷人的银行家》由三联出版社在中国出版。

2006年,茅于轼表示支持小额贷款公司支持农民,2009年,茅于轼拟亲自开办小额贷款公司。

2008年,浓眉大眼的陈志武出版了《为什么中国人勤劳而不富有》,书中观点是中国人不懂金融,没有充分利用金融的杠杆。

如此,一轮金融自由化浪潮的意识形态,被经济学家们准备得妥妥当当。一时无人不谈金融对社会的巨大促进作用,无人不谈小贷,良心家更谈金融的普惠性,把金融当成一种基本的人权,希望穷人也能平等享受到。甚至,高利贷,也是一种慈善,一种帕累托改进。

但,最早通过“穷人的银行”对抗贫困的孟加拉,现在怎么样了?

它依然是当今世界最贫困的国家之一,2021年,人均GDP 2147美元,排在世界第163位,而中国人均已经是1.25万美元。

孟加拉有1.6亿人口,耕地1.17亿亩,人均耕地面积0.73亩,低于中国但是高于日本,但孟加拉水热资源条件良好,平原为主,河网纵横,一年三熟。

但我们看到,直到2021年,孟加拉承认识字率竟然只有54%,城市化率只有38%,制造业仅收纳了全国劳动力的8%,绝大部分人还是以农业生产为为主。根据2020年全球饥饿指数,孟加拉国是被认为存在“严重”饥饿水平的40个国家之一。

我就不说尤努斯的穷人银行究竟有没有用了,肯定是有用的,但很明显,金融资源并不是孟加拉穷人最迫切需要的东西。而穷人银行的那点杯水车薪,从这么多年的社会实践来看,对他们摆脱系统性的贫困的用处真的微乎其微。

孟加拉人需要什么,是一百美元的贷款吗?然后一百美元的贷款买一个手工纺织机,从事农闲时期的手工业?世界市场的工业纺织品一涌入,这种手工业还有生存下去的希望吗?

他们需要的是基本的温饱、健康与教育,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劳动力,然后他们需要工作。而这种工作不是守着人均0.73亩的耕地与低效的手工劳动工具,持续的投入过多的却创造很少产值的劳动,这是严重的内卷。

他们需要资本投入,享受工业革命的成果,而不是在极其有限的生产资料上内卷化的消耗。

而人均130美元的尤努斯银行贷款,只能让他们在内卷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个连义务教育都没有普及,基本公共服务与基础设施都缺失的地区,他们要的是“穷人的银行”,说什么笑话?

中国农民一样,人均1.37亩的耕地,亩产万斤,人均收入不算成本也不过1万块,让如此多的人面对如此稀缺的生产资料,怎么可能富裕?

穷人需要的从来不是贷款,而是工作。贷款容易,但工作很难。

贷款只需要发钱,而创造工作需要产业,产业需要基础设施,需要市场,需要政府创造一系列的硬件配套与经营的软件环境。这一系列的东西,其成本远远高于小额贷款。让孟加拉和中国农民摆脱贫困没有捷径,就是把他们变成工人,变成市民,给他们非农业的工作。

当单个农民至少面对100亩的耕地,我们才能谈让农民富裕起来。否则,任何花活都是在一条不归路上无效内卷。

其实对普通人都一样,一个几十万的养殖场、蔬菜大棚的资金都凑不齐的人,就不应该贷款去创业。他应该去打工,动心忍性,锻炼自己的生存技能,在真实的职场与市场中搏杀一番,艰难地攒下自己的初始资金,再来考虑做自己的生意。

这种艰苦的过程,足以淘汰99%不靠谱的创业者,这也是银行最好的风险控制手段。

以扶贫的名义,大量发放小额贷款,不顾商业逻辑支持小型的创业者,最终结果只是制造了大量的银行坏账,徒增金融风险。

而更多的贷款只是给了没有收入的学生、月光的打工人、赌棍和金融投机者,这些钱并没有去创造资本、积累基本,而仅仅是用于简单的消费,让更多穷人陷入高利贷的消费陷阱,成为资本钱生钱的人体干电池。

为什么绝大多数的文明都对高利贷有恶劣的评价?因为在人类的文明实践中,绝大多数高利贷都演变成了吞噬穷人的魔窟。这是资本的逻辑决定的,资本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为终极使命,不追求利润最大化的资本被追求的淘汰了,最后胜出的就是这些魔鬼一样的业态。

中国一轮互联网金融繁荣,最后只是一地鸡毛,究竟创造了多少新业态,支撑了几家万众创业,出了几头独角兽?不过玩着升级版的庞氏骗局,大量收割中产储蓄与老人的养老金而已。高大上的陆家嘴与全国各地的CBD,都被小贷、P2P公司占据,一时蔚为壮观,最后都是人去楼空,繁荣泡沫的背后是全民的投机。

三、西方的捧杀与中国做对了什么?

孟加拉的尤努斯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而印度出了两个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一个是阿玛蒂亚.森,一个是写了《贫穷的本质》的阿比吉特.班吉纳。凑巧的是,这两位都是研究贫困以及怎么摆脱贫困而得了诺贝尔奖。

印度出了两位因为研究贫困获得诺奖的经济学家,但人均GDP竟然还被孟加拉国给超了,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而脱贫事业获得最大成就的中国,没有一位经济学家获此殊荣,实际上,我真的不希望有中国人得。

阿玛蒂亚森,剑桥大学三一学院院长,在西方登堂入室,俨然功成名就的大师,他把贫困的原因归结于“权利”,他也是“发生大饥荒的地方,没有一次是因为粮食不足的”提出者,茅于轼说“不用耕地红线保粮食安全,只要有市场”不过是拾他的牙慧而已。而班吉纳,考察了一圈穷人的行为,认为穷人之所以穷,是因为穷,穷塑造了他们的行为模式。

不能不说两位的理论没有解释力,没有洞察力,但他们都用精致漂亮的理论起到了遮蔽关键问题的作用:后发国家不能有效积累资本,实现工业化,并且在全球产业链分工中甘居、甚至被固化在利润微薄的位置,怎么变富?

而中国做对了什么?除了林毅夫提到的有为政府,实际上金融领域中国可能也做对了。

中国保守的以国有银行为主的金融体系,实际上很好地帮助中国实现了初始的资本积累。这句话在金融自由化浪潮近20年后,已经政治不正确,但我想把它扳回来。

非市场化的利率,可以以较低的成本汲取居民的存款,并且按政策需要投入到需要高投资、高积累的基础设施与产业部门。中国的高储蓄率配合稳健的金融体系,得以让中国获得充足的廉价资金,也很好地过滤了风险。

除此以外,资本管制,对投机性外资与生产性外资区别开来,积极引导制造业的资本落地生根,投下固定资产并创造就业,而对投机性的资本予以限制。

如果中国改开初期就实施金融自由化,恐怕中国连98年东南亚金融危机那一关都过不了。后发国家的资本积累不仅要靠自己,还要预防来去自由任意出入的国际资本的收割,10年一遇的金融危机债务危机成为大量发展中国家掉落的陷阱。固化而低端的产业地位,不仅需要自我奋发,还需要对外斗争。

贫穷从来不只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国与国之家的阶级问题,当然更是政治问题。而阿玛蒂亚森和班吉纳对西方最大的贡献,可能正是其精致的理论掩盖了政治问题。

当然,我们现在也没有必要回到最保守的金融体系中,十几年的金融自由化一定程度上探清了政策的边界,互联网金融小贷公司的利弊我们也是认识得更清楚。但在思想源头上,我们并没有对这一轮的问题进行清理。

我们的金融体系当然要支持初创企业,但请让更专业的风险投资去做,而且,最好和银行体系有严格的风险防火墙。

针对房贷,更要坚持30%首付的原则,高额首付有效剔除了高风险的贷款者,有效控制了房地产市场的风险,这实际上是中国做得特别好的地方。而少部分的有毒贷款,也是最近几年民间金融泛滥投机资金进入炒房的结果。

让万众创新、大学生创业这种幼稚的金融浪漫主义,也消停一下吧。穷人和大学生要的是工作,而不是轻易得到的负债,这种负债,对没有生产力的人来说,是毒药,更是陷阱。

对抗贫困,除了市场化的普惠金融服务与政策主导的金融支持,更不能替代政府深入社会末端的手把手扶贫,除了贷款,贫困地区要的是更贵的基础设施与公共服务的更平等覆盖。

而“穷人银行家”这种说法,不过是西方包装出的资本菩萨,让世界上的穷人、穷国对市场主导、资本主导的脱贫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更让他们忽视了让其钉死在低端产业链上的那个资本主义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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