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苦,高尚吗?

2022-07-29 星期五

「我能吃苦瓜」,涩而苦的苦瓜在中国饮食语境中逐渐演化为一种颇具炫耀意味的话,言下之意为,我能吃苦 —— 多么崇高,多么值得尊敬。而「我爱吃甜」,则被带上沉重的镣铐,言下之意为,这是个追求享乐的人,一个带有原罪的人。享受是有罪的,吃苦是有福的,一如在流量时代被强加正能量价值的「二舅」,荒谬的苦难被转化为一种实用主义哲学。这一切真的如老人所说,苦尽才能甘来吗?还是说,苦的尽头,依旧是苦?

中国人对苦味的选择,的确不是一蹴而就的。热浪袭来的夏天似乎没有尽头,人们习惯将这种时节称为「苦夏」。由于气温升高,有的人不思饮食,而本该属于这个季节的活力也被按下暂停键;另一方面,夏天越是食欲不振,就越要吃一些苦味食物「清热去火」。

苦夏食苦,这种依旧存在于现代人味觉记忆的夏日食谱如果溯源回看,会发现它已然横亘在中国人的饮食体系中几千年,其中既有对大自然的敬畏与恐惧,也有饥荒时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尤其在气候炎热潮湿的地区,吃苦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这与当时人们对于气候及饮食的认知不无关系。

古人认为瘴气的成因与「暑」「湿」有着莫大关系,东晋道学医药家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提出以药性寒凉、解暑消毒的中草药熬水喝的方子。© 暴躁陈记


古时的南方地区,多雨潮湿,地表蒸发的水蒸气凝结,形成可见的雾气,恰好又因为当地疾病多发,人们把这雾气当作有毒的「瘴(障)气」。西汉时期的《淮南子》写「障气多喑」,《魏书  ·  司马叡传》中也有「地既暑湿,多有肿泄之病,障气毒雾,射工、沙蝨、蛇虺之害,无所不有」的表述。岭南瘴疠盛行,古人认为瘴气的成因与「暑」「湿」有着莫大关系,东晋道学医药家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提出以药性寒凉、解暑消毒的中草药熬水喝的方子;李时珍则在《本草纲目》中写出了此方的原理:「茶苦味寒,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

瘴气与暑气相关联,暑气则要通过饮食来调理,「岭南之地,愈阳所积,暑热所居。故人粤者,饮食起居之际,不可以不慎。」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吃苦这一点上,造诣最深的莫过于两广地区。

除此之外,我国古代社会的农业生产常常受各种天灾人祸的牵制,极端的天气、泛滥的河水、经年的战乱,都可能使一年的粮食种植颗粒无收。明代,朱橚主持编写了《救荒本草》,告诉人们如何利用自然界的植物代替食品,以度荒年,其中野菜作为饥荒时的救灾食物被写入此书,助人于乱世中活命自保。和长时间经过人们改良与驯化的蔬菜不同,大部分野菜出于自我保护机制,都会带有些许苦味。就像《救荒本草》中记载的枸杞头,在春天生长,带有独特的苦味和清香,后来王磐还在《野菜谱》中写了一首关于枸杞头的歌谣,「枸杞头,生高丘,实为药饵来甘州,二载淮南谷不收,采春采夏还采秋,饥人饱食如珍馐。」

枸杞头是枸杞的嫩芽,在春天生长,带有独特的苦味和清香。© 嘉怡 201


随着近代医学的发展,所谓瘴气致病的病因已然明晰 —— 由于热带亚热带地区致病微生物以及疟疾盛行,与暑热并无直接联系;当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饥荒似乎已经成为纪录片与书本中的历史,每天吃什么反而成为现代人的「世界第一难题」。

不可否认的是,「想象中的瘴气」与「不常见的饥荒」却给民间留下了食苦的记忆,一直延续到今天。就像广东人夏天杯不离手的凉茶,由冬桑叶、银花藤、鱼腥草、土牛膝、鸭脚木等草药组成的「廿四味」,亦或喝上一口眉头都要紧皱的「癍痧凉茶」,越苦才说明越能去热气,按照他们的说法「甜甜的惹痰,不行的」。

不仅如此,吃苦甚至成为一种表达人们对大自然感激之情的载体。「小满之日苦菜秀」,很多地方都在小满这天吃苦菜,人们认为「小满者,满而不损也,满而不盈也,满而不溢也」。这也在无形中教导人们要学会珍惜生活中微小的满足,苦菜由此承载了一种忆苦思甜的回忆。

广东人夏天杯不离手的凉茶,由冬桑叶、银花藤、鱼腥草、土牛膝、鸭脚木等草药组成的「廿四味」。© 寻味广州


史学家马西蒙 · 蒙塔纳(Massimo Montanari)有一个观点:味道是文化的产物,味觉器官并不是舌头,而是脑。高语境文化下成长起来的东方人,尤其善于赋予饮食更多味道之外的意涵。《诗经》里写「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种食荼如荠、以苦为甜的心态,被古人用来反衬现实的凄楚惆怅,换句话说并不是苦菜真的不苦,而是生活本身要更苦。

中国文化里对苦的美化,从「良药苦口」到「夏吃苦赛进补」,从「苦尽甘来」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仿佛只要人们吃尽世间苦味,就能等来享福的那一天。

吃苦并不是东方人的专利,反观西方,在吃苦这件事情上两个世界则形成了颇为有趣的分野。

可可、咖啡、汤力水以及还有苦涩单宁的红酒,早已在西方世界流行了百年。但这种苦涩,伴随的往往还有振奋精神亦或是麻痹大脑的「副作用」,在苦涩之后人们感受到的快乐,成为西方人喜爱苦味食物的根源所在。

可可制成的巧克力,以苦涩味为主,有振奋精神的作用。© Pinterest


尤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确立之后,流行文化与享乐主义成为刺激人们商品消费的主要动力。咖啡以及咖啡因制品,已经成为全球使用最广泛的「瘾品」,构成了现代社会陶醉感和能量感的廉价来源,而苦涩本身不是目的,重要的是感官的代替性满足。

说回食苦这件事,或偶然或习惯,或自愿或不愿,我们一生中总是吃下过几次苦味食物,但是苦味本身,究竟是无意义的苦难,还是自讨苦吃的满足?又或者说,吃苦真的有必要吗?

想弄明白这件事,首先要明晰苦味的作用机制以及它对人体的作用。如果回到最初的起点,我们可以发现人类吃苦的行为从无到有,本是对苦味敏感度的降低以及耐受性的建立。

人类本不爱吃苦,是写在基因里的表达,从孩童时期就能初见端倪。小时候的我们,偏爱甜食却厌恶蔬菜,更不用说诸如苦菜、苦瓜一类的苦味食物,看见了就如临大敌。苦作为一种基本的味觉,甚至比甜、咸来得更为强烈。

过往研究认为人类舌头的味蕾区大致可以分为 5 部分:甜、咸、酸、苦、鲜,但近年研究表明并非如此。© foodnext.net


这是因为人类有 25 个不同的苦味受体基因,能识别很多种苦味分子。广泛分布在舌、上腭和咽喉部位的味蕾里,有多达上百个味觉受体。每当苦味袭来,味觉神经都会产生相应的信号,传送到大脑皮层,最终让人因苦涩而皱眉。对苦味的排斥,来源于远古社会采集农业下的经验总结 —— 未成熟的植物、腐败的动物或果实通常会释放苦味素,作为一种警告,人类凭借第一直觉逃避苦味,由此成为一种安全的基因选择。

简单的判断标准并不意味着苦味食物就一定有毒。通常来讲,生物碱、黄烷酮糖苷类、萜类甾体类、氨基酸多肽类和矿物质这五种物质是食物中苦味的主要来源,典型的例子诸如茶叶里的多酚、巧克力中的类黄酮、人参中的皂苷等 —— 反而在抗炎、抗氧化方面有不错的效果。

另一方面,从一定程度上来讲,吃苦确实可以缓解夏天人们的食欲不振。袁枚在《随园食单》里颇为赞赏的蜜汁火方,便有一种做法是加熟莲子解油腻。在高温湿热的地区,人们常常会因气候缘由没有食欲,苦味食物就像是给味蕾的一针兴奋剂,增加人们的味觉灵敏度,促进消化液的分泌。

广西菜市场中的苦味野菜和草药。


但吃苦这种行为,并不一定是必要的,人类发展了数千年的饮食图谱中,具有相似营养价值或者食用功效的食材不计其数,开胃也好,抗炎抗氧化也罢,吃苦其实不是一条不变的定理或恒等式。相反如果过分追求苦味而忽视了可食性本身,还存在一定的健康隐患。

春夏之际,总有不少人热衷于采摘食用各式苦味野菜,抛开其中的效用究竟有几何暂且不谈,值得注意的是食品安全问题。在食用苦味食物时,我们对剂量与来源要格外上心。像是苦杏仁、黑枣、苦丝瓜、苦味夜开花等植物中的苦味物质,对人体有害而无利。苦杏仁中的氢氰酸,只需 60 毫克就可以置人死地;而黑枣中的鞣酸,容易和蛋白质结合形成结石,对于消化功能不好的人来说也很危险。如果是少见的野菜又或是其他本应不苦的食材中尝出苦味,更需谨而慎之。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喜欢吃苦是一种口味自由,这种自由的前提应该建立在对他人口味的理解与尊重之上,而非着眼于「是否能吃苦」本身。每个人对苦味的接受程度不一,营养吸收情况也因人而异。就拿味觉极为灵敏、但在人群中并不少见的「超级味觉者(舌头上的味蕾比普通人多 4 倍,并对其苦味极为敏感的人群,约占人类人口的 25%)」来说,吃苦对于他们无异于真实的痛苦。

与苦味相对立,麦芽糖是甜的代表。


当食用体验变得毫无快乐而言时,吃苦这个行为本身便失去了意义。而当食物背后的隐喻大于食物本身的时候,我们也早已丢弃了那些纯粹的、本该被享受的口腹直觉。

在《两地书》里,鲁迅坦率地说:「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哪里」。生活苦得够了,人亦何苦不暂时吃一通乎?至于那些本不喜欢吃苦的人,不如多找些糖来吧。

参考资料:
《荒谬的苦难哲学》 狄马
《食物越「苦」越营养,特别是野菜?》顾中一
《夏天为什么要吃苦?因为苦中有味觉大乐趣》食通社
《夏天「吃苦」能养生?小心养生不成反中毒》果壳
《上瘾五百年》戴维
《Bitter Foods That Are Good for You》Healthline
《Why Do You Like Bitter Food? 》Olfaction and Taste XI
《Taste Preference of Bitterness (II): Mental Stress and Receivability of Bitterness》Mizuma K, Namba K, Nakagawa M (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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