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的双语国家
“香肠、面包还是咖啡？”乌克兰一间普通咖啡厅的老板罗曼·格雷希纳用乌克兰语问顾客。
虽然在服务行业必须使用本国官方语言的新规定已经施行一周，他还是要不断提醒自己，切记在工作中不要用俄语。
1月16日起，乌克兰第2704-VIII号法律关于确保乌克兰语作为官方语言地位的相关规定正式生效。这也意味着，在乌克兰的任何一间超市、餐厅、咖啡厅、银行、加油站、药房、图书馆等地方，俄语的招牌、广告、菜单会被撤下，服务人员也不可以以俄语开始自己的服务。
根据这项法律，违反者将被处以最高11900格里纳夫（约合2737元人民币）的罚款。
罗曼·格雷希纳的咖啡厅开在乌克兰东部的哈尔科夫，在这里大多数人将俄语视为自己的母语。
对于和他一样的很多乌克兰人来说，苏联解体以前，他们接受的是俄语教育，理所当然地习惯用俄语。只是在1991年之后，当地学校才开始逐渐以乌克兰语作为第一语言。即便如此，罗曼·格雷希纳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依旧用俄语跟人交流。
学会了俄语并不必然一定会乌克兰语。乌克兰语是斯拉夫语系东斯拉夫语支的一种语言。与乌克兰语最为接近的是白俄罗斯语（有84%共同词汇），而俄语与乌克兰语的共同词汇仅为62%，且越是日常的词汇差别越大。
在乌克兰，俄语有着十分深远的影响力。
2001年，在乌克兰独立至今仅有的一次人口普查中，有67.5％的乌克兰公民将乌克兰语作为自己的母语，29.6％的人口（约1427.3万）将俄语视为母语。而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更是以俄语作为母语的人居多。
乌克兰人口普查中，深粉色代表将俄语视为母语的民众。图片：官网截图
此外，全球数据研究机构TNS在2019年公布的调查报告显示，乌克兰有63%的民众认为乌克兰语是他们的母语，而35%的受访者认为俄语是母语。在东南部地区，俄语母语者占主要地位，在敖德萨地区，这一比例超过85%，在哈尔科夫地区超过74%。
35%的受访者认为俄语是母语。图片：TNS
这些数据表明，近30年来，乌克兰一直是一个稳定的双语国家。
2020年底，谷歌公布了过去一年乌克兰人高频搜索词榜单。排名前三位的是，俄罗斯反对派领袖纳瓦尔尼、刚刚就任的美国总统拜登和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其中，绝大多数乌克兰用户使用俄语进行搜索。
甚至，在乌克兰，根据谷歌的数据，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新年致辞比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的致辞更受关注，分别位于当日搜索的第7位和第13位。
那么，为什么在苏联解体三十年以后，乌克兰决定“抛弃”俄语？
弱化俄语的努力
在乌克兰官方看来，俄罗斯一直是影响乌克兰独立的最大威胁。
“对于乌克兰而言，自1991年而来，俄罗斯‘软实力’的影响一直阻碍着乌克兰走向真正的独立。” 乌克兰政策分析管理学院教授罗斯兰·博特尼克指出。
最突出的例子是在2014年，乌克兰经历了一场“独立危机”。
这年3月，克里米亚举行公投，宣布与塞瓦斯托波尔直辖市一起脱离乌克兰，成立新的克里米亚共和国，超过96%的选民支持加入俄罗斯。
2014年3月16日，克里米亚举行公投，宣布独立。图片：AFP
此事让乌克兰意识到，必须尽快消除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存在感，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俄语。很快，基辅官方宣布俄罗斯为“侵略国”，乌克兰政府开始弱化俄语在乌克兰国内的地位。
同年10月，新任总统波罗申科在前往利沃夫访问时说道，“在乌克兰，有必要谈论英语而不是俄语的特殊地位。乌克兰学校内的第二外语应该是英语，而不是俄语，流利的英语将成为日后乌克兰选拔公务员的要求之一。”
从2014年到2019年的任期，波罗申科一直致力于削弱俄语的影响力。
2016年7月，时任总统波罗申科签署“关于电视和广播节目中使用乌克兰语的修正法案”，要求三年内将乌克兰语新闻节目占比提升至60%。据乌克兰国家电视广播电台理事会的报告，到2018年底，乌克兰语在国家电视频道的占比已经达到92％
2017年，波罗申科还亲自签署了《教育法》，倡导学校教育以乌克兰语为基础。
2019年3月，波罗申科在竞选活动中庆祝乌克兰诗人塔拉斯·格里戈里耶维奇·舍甫琴科的诞辰时，宣布乌克兰摆脱了俄罗斯持续多年的“文化占领”。
新总统的语言难题
波罗申科的继任者泽连斯基可不像他的前任那么反感俄语。
咖啡馆老板罗曼·格雷希纳指出，在2019年的竞选中，很多乌克兰东南部的选民之所以投票给泽连斯基，也是因为他对语言更为开放的态度。
泽连斯基出生在一个说俄语的家庭，在他上任之初，显示出他迫切希望提高自己乌克兰语水平的决心。
2019年4月22日，泽连斯基以73%的压倒性优势，击败了时任总统波罗申科。随后，他以乌克兰语、俄语，不时夹杂着一点英语完成了当选演讲。
后来，泽连斯基的妻子叶连娜接受采访时表示，他们夫妻二人能够流利使用乌克兰语，但仅限于“正常状态下”。她解释说,“一旦泽连斯基处于压力当中，他的乌克兰语会显得不是那么流畅。”
泽连斯基和妻子叶连娜。图片:AFP
果然，在一些公开场合，泽连斯基的乌克兰语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在他就职后不久，有消息传出，泽连斯基正在积极寻找乌克兰语教师，以帮助自己熟练使用该国的官方语言。
但在是否要摒弃俄语的问题上，泽连斯基最开始的态度并不明朗。
在竞选时，泽连斯基曾表示，“我将会尊重人民，从法律上讲，人们有机会说俄语。语言永远不会分裂我们的祖国，我有犹太血统，也会说俄语，但我是乌克兰公民，我爱这个国家。”
乌克兰宪法第10条规定：国家既促进俄语，同时也促进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发展。基于此，泽连斯基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会优先考虑‘胡萝卜’，而不是‘大棒’的方法，来发展和支持官方语言。”
然而，就在泽连斯基就职典礼的前五天，最高拉达（乌克兰议会）通过了法案，批准乌克兰语为唯一的国家语言。时任总统波罗申科在任期最后签署了这项法律，让它于2019年7月16日生效。
当时，波罗申科在Facebook上写道：“这是我们实现独立的重要一步。”
虽然泽连斯基当时表示，这种激进的“皮鞭方式”会引起负面后果。但在2020年春季，出人意料的是，泽连斯基对俄语的抛弃速度开始加快，他亲自签署了最高拉达通过的另一份文件，根据该文件，随着新学年的开始，乌克兰的俄语学校将不复存在。
学生在学习乌克兰语。图片：TACC
此时在乌克兰两种语言的对立已经越发明显，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去年，乌克兰第聂伯河理工大学哲学教授瓦莱里·格罗莫夫因用俄语讲课，而遭到学生投诉。
这名拥有27年教龄的教授当时回应称，“乌克兰语和俄语都是我们的语言。”这句话被学生录音并公布到网络上，随后，瓦莱里·格罗莫夫教授在社交网络上被攻击，他最终选择辞职。
内部的分歧
咖啡厅老板罗曼·格雷希纳说，新法律自1月16日施行后，将有一个“活动监察员”组织进行监督。他还听说，很多民族主义者已经自发组建了监察队，对不按法律使用乌克兰语的商家进行惩罚。
果然，在新法律施行仅3天内，乌克兰语言监察员办公室就收到了来自乌克兰不同地区100多起关于服务业违规的投诉。
对于抛弃俄语这件事，乌克兰国内有两种不同的看法。支持者将1月16日称为历史性的一天，认为从这一天开始，每个乌克兰人都可以成为被压迫数百年的乌克兰语的捍卫者。而批评人士则认为，从这一天起，乌克兰向中世纪倒退。
一些乌克兰民众走上街头抗议新的语言法律。图片：ukrainian
乌克兰政策分析管理学院教授罗斯兰·博特尼克指出，“这将引发大规模的商业冲突和政治冲突。”他认为，将会有一些激进主义者以捍卫乌克兰语为由，去发起战争。
国家语言保护专员塔拉斯·克雷明也表示，乌克兰社会内部的分歧将因此进一步加剧。
对于现任乌克兰政府来说，语言问题会成为一个新挑战。
随着新规生效，加上新冠病毒带来的经济压力，乌克兰人对泽连斯基的支持度不断下降——尽管他在新年致辞中，用俄语向克里米亚以及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民众送上祝福。据Lenta的统计，如果目前乌克兰人给泽连斯基投票，仅剩下26.2%的民众支持他。
针对乌克兰的新政，1月21日，俄罗斯外交部发言人玛丽亚·扎卡罗娃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乌克兰当局正在试图拒绝国人使用俄语，这是对俄语母语者的歧视。
不过在罗曼·格雷希纳看来，乌克兰的许多居民根本称不上是“亲俄派”，相反他们认为自己是“爱国者”，只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两种语言，或者更常用俄语。“暴力地去俄化和乌克兰化，只会让我们感到是对权利和自由的侵犯。”
参考资料：
https://www.chathamhouse.org/2020/11/cultural-revival-and-social-transformation-ukraine
https://aif.ru/politics/world/ni_odnoy_russkoy_shkoly_kiev_obyavil_totalnuyu_ukrainizaciyu
https://rg.ru/2021/01/17/na-ukraine-za-russkij-iazyk-v-magazinah-budut-shtrafovat-na-300-dollarov.html
https://ukraina.ru/exclusive/20210120/103029248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