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术进行两小时，因为是局部麻醉，秀容全程意识清醒，当她听到医生在唠家常时，她感到不安，随后的事态恶化超出了想象。她的右眼被封住，拆线前的两周里，她的眼球不能转动，微微摩擦便会刺痛难忍。她不能看手机，只有睡觉、发呆两个选择，三百多个小时，度秒如年。
自小，讥笑声伴随着这样的评价围绕着秀容。在深刻理解美丑之前，“丑”的标签就已经牢牢贴在秀容身上。外界攻击她的根源是一颗痣——或者用“一片痣”来描述，更接近它悚人的面积。自出生起，“脏脏的痣”就覆盖在秀容的右眼皮和眼睑下方，约一元硬币大小，沿着画眼线的位置分散开，像泼在眼部的一块墨迹。眼角的痣为她带来了“不一样的童年”——四面八方的言语谩骂和偶尔的拳脚相向。“最初，我被欺负了会大哭着跑回家告诉我爸和我哥，但他们也不可能打上门去。”秀容说，“我小时候超爱哭的。”秀容生于农村，在一个重组家庭长大，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常年在外打工，父亲承担了更多教养儿女的任务。对于传统的农村家庭而言，秀容因为一颗黑痣变得特殊是“家丑不可外扬”。除了几句言语安慰，他们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安抚秀容。“那时候，想的最多的是从楼上跳下去。”气氛随着话音凝重起来，成年的秀容不愿多聊，突然开玩笑缓解压抑的回忆，“幸好没跳，农村只有二层楼，跳下去岂不是更惨。”渐渐地，小秀容丧失向外界求助的欲望，开始下意识地自救。雨声会遮住她的哭声，情绪就随着一场雨慢慢平复。长大后有了手机，她还专门下载相关的轻音乐，把自己关进“雨声”里。“为什么是我？？哥哥们都没有……”秀容年少时的问题，只能换回父亲长久的沉默或搪塞。长大之后，秀容才知道这颗痣的学名叫“眼睑分裂痣”。这是一种少见的先天性皮肤色素痣。因为是从睑缘往眼皮上下延伸，闭眼时犹如一颗完整的痣，睁眼时黑痣分开，因此也被称为“接吻痣”，像是黑色幽默。
▲ 受访者供图
“眼睑分裂痣可能会导致儿童时期的上睑下垂、睑外翻及溢泪，甚至弱视，在青少年和成人期，主要影响的是外表美观。”这段描述出现在《中国美容医学》期刊上，也一笔一划地刻在秀容的生活中。秀容睁开右眼是需要用力的。在她的人生中，睁眼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于她而言，身体的不适可以克服，但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和排斥的言语，却是她难以摆脱的梦魇。在小学，她甚至可以一整天不开口，希望霸凌者看不见自己，忘掉自己眼角的黑痣。升学后，秀容留了厚重、冗长的斜刘海，为了挡住右眼。但关于这颗痣的议论还是会从四面八方钻进她心里。彼时，秀容不会像儿时“做错事”的样子，相反，她甚至有些高傲的抬着头，冷漠地路过，完全无视恶意。一路跌跌撞撞地成长，秀容的少女时期并非只有阴郁的心情。邻居家的弟弟妹妹是她仅有的玩伴，给了她最大的温暖。“他们会问我眼角那是什么，我就说是胎记。”秀容说，“他们就信了，再也没问过。”玩伴们不关注“痣”，而是更期待姐姐带他们“出去野”。对秀容而言，那几乎是童年时期最快乐的时光——尽管在玩伴们眼中，不开口说话时，她依旧是沉默、冰冷的样子。她收集干净纯粹的玻璃瓶，用精致的微景观装饰装饰房间。秀容花粉过敏，却异常爱花，所以专门买了干花装点心情。
▲ 受访者供图
工作后，秀容拼命攒钱。2016年，她揣着两年攒下的全部积蓄，只身前往广州，希望用手术摆脱黑痣，让自己发生“质变”。由于过于急切“变为普通人”，没做任何功课的秀容记错了医院名称，阴差阳错地遭遇了一场黑医美。“装潢相对用心让我放下了警惕，因为至少看上去不像一个小诊所，我又着急只想赶紧把眼睛弄好……”再次提及那段经历，秀容悔不当初，“当时还是太年轻了，考虑得太少。”秀容眼睑分裂痣的面积过大，因此切除后需要进行植皮。医生进行了像模像样的术前方案讨论，决定采用“全厚皮片移植法”进行手术植皮，通过腋下或耳后取皮，覆盖眼部切除疤痕的区域。耳后去皮面积有限，秀容只能从腋下取皮——无论是质地还是色泽，腋下皮片都难以和眼部皮肤达到融合，但彼时的秀容看似没有其他选择。手术前，医院承诺腋下不会留疤、黑痣的面积缩小到眼线的宽度，秀容没有犹豫就交出了所有积蓄。手术进行两小时，因为是局部麻醉，秀容全程意识清醒，当她听到医生在唠家常时，她感到不安，随后的事态恶化超出了想象。首先是麻醉药效褪去后，眼球针扎般的刺痛。秀容右眼被封住，拆线前的两周里，她的眼球不能转动，微微摩擦便会刺痛难忍。她不能看手机，只有睡觉、发呆两个选择，三百多个小时，度秒如年。除此之外，秀容还需要面对皮片挛缩的危险，植皮部位的挛缩会直接导致眼睑牵拉畸形，即眼睛睁不开或无法闭合。由于手术中需要预防此类情况的产生，医生取皮的面积需要大于缺损的创面，因此，秀容腋下取皮的地方留下了比预想中更可怕的疤痕。“我跟他们说过我是疤痕体质，在这个前提下他们承诺我不会留疤。”术后，医院的承诺一个也没有兑现，甚至黑痣的面积都没有肉眼可分辨地缩小。秀容的“惨痛”经历在医美行业屡见不鲜。据中国整形美容协会统计，2019年共有两万起毁容投诉。《中国医疗美容行业洞察白皮书（2020年）》进一步指出，医美事故高发于黑医美，平均每年黑医美致残致死人数约为十万人。每当提及这场手术，秀容使用最频繁的字眼便是“痛”，“这场手术从头痛到尾，消耗了我全部的忍耐力。”这段经历几乎击垮了她所有的信念。她甚至产生了放弃修复的想法，却又追随潜意识将生活停靠在广州，找了一份客服相关的工作。“4万块钱就跟打水漂一样。”手术费用和术后恢复的花销耗尽了秀容的积蓄。她需要先在广州生存下来。“我当时的表达能力、理解能力确实非常差，话也说不清楚。”上学时，秀容因为黑痣备受煎熬，因此长期沉默、缺乏基本交流。甚至上高中时，都无法清晰准确地说出自己家乡的位置。这段经历直接投射到这份工作的负面表现中，“刚工作就创下公司的被投诉最高纪录，但我的好胜心上来了。”“‘正确地说话’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挑战，我开始训练自己的说话方式，上网查技巧，自己跟自己对话，用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别人对话，工作时把想表述的话记录下来，再逐句梳理成正确的逻辑……”半年后，她从“最差客服”一路晋升成为后备班长，管理三四十人的小团队。秀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能量和无限可能性。在客服岗位工作两年多后，秀容决定重拾自己喜欢的平面设计专业。这并非草率的决定。听雨之外，“画画”一直是她自我排解的方式。每当周围出现嘲笑的声音，秀容便会低下头用头发遮住黑痣，拿出作业本，安静地临摹美术书，假装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极度需要抽离时，全神贯注于笔尖的游动是秀容有效的自救方式。秀容没有存款，只能靠借贷报了平面设计培训班。4个月的学习，需要用2年时间来还债。幸运的是，培训结束后，秀容如愿进入了自己向往的设计行业。
▲ 受访者供图
当多数人共情于“成年人的崩溃”时，秀容正咬牙演绎着成年人的坚强。和年少时逞强的保护罩不同，工作的成就感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秀容，她显然在变得自信。“我好像突然找到了自己的价值。”秀容说，“从前我只盯着自己的缺点，后来发现自己手指很漂亮，也有同事夸我的腿很细……”展现能力后的秀容接收到了外界更多友善的声音。秀容一方面不希望人们过多关注自己眼睛，一方面又受不了自己被周遭忽视。她小心翼翼地触碰心门之外的世界，沉默的、可靠的、纠结的。“黑医美”的经历之后，她并没有放弃“变美”，默默下载新氧APP，学习护肤技巧，也开始在收到礼券之后尝试前往专业的医美机构做皮肤护理。2020年，一次皮肤管理后，医美机构认为她的黑痣或许还有修复的希望，推荐她前往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整形科咨询治疗。“当时有点被坑怕了，但是又想去看看，可能因为不甘心吧。”秀容几乎没有犹豫便走进了这家三甲医院。这一次，她吃一堑长一智，提前在网上做好功课，并拉上母亲做参谋，一同前往。由于秀容是疤痕体质，医生便选择“扩张皮瓣法”进行皮瓣转移，与普通的植皮不同，“扩张皮瓣法”专门针对具有明显疤痕体质的患者，医生会选取秀容分裂痣附近右脸脸颊的皮肤软组织进行皮瓣转移。医生为秀容提供了两个方案。方案一是直接将黑痣部分全部切除，进行整块皮瓣转移手术，等术后眼部恢复供血再进行切开处理；方案二是上下眼睑分别切除后再进行皮瓣转移手术。“因为要根据面积制定手术方案，医生很仔细地测量痣的范围尺寸和形状。”秀容说，“感觉这次手术比之前复杂得多。”秀容感知的“复杂”不止是医生的差距，也在于手术方案的差别。这次手术，在黑痣面积大小、形状等基本情况之余，医生还需要考虑感染、血肿、扩张器外露等并发症，并都逐一跟秀容详细解释。这次沟通之后，秀容虽然心动却无法行动。她太“缺钱”了，学习平面设计的贷款还未还清，她无力负担更多债务。医生经过多方权衡，按照方案一实施了手术。因为手术复杂，这次秀容全身麻醉，在手术台上躺了7小时。术后，在秀容右眼匍匐了二十余年的眼睑分裂痣终于消失。恢复阶段，她“完全没感觉，丝毫没有第一次出现过的刺痛”。
▲ 受访者供图
治疗并未结束，还有两场修复手术等着她——由于秀容右眼皮依旧肿胀，考虑到供血问题，皮瓣转移手术只能分两次进行，需间隔三个月。“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等了，我想变漂亮。”秀容的公司包吃住，她每个月给自己留500元“零花钱”，其余工资全部还贷，当下她债务未清，修复手术不可避免要延期。2021年，在准备下一进程手术时，秀容在网上刷到了“新氧美丽计划”，将信将疑地报了名，简要写下了自己的故事。两三天后，她接到了公益救助的入选电话。据了解，“新氧美丽计划”由新氧公益联合中华思源工程扶贫基金会共同发起，为头面部或体表缺陷患者提供整形修复支持的长期公益计划，救助范围覆盖因先天畸形、意外事故或非法医疗伤害造成的头面部或体表缺陷。在秀容之前，先后有10余人受到救助，回归期待已久的“普通人”身份。以“新氧美丽计划”为原点，新氧不断拓展公益边界，在腾讯公益平台上线了“重建美丽新人生”公募计划，邀请更多人参与到为容貌、身体存在缺陷的人提供修复支持中。在秀容身上，人们很难看到负面能量的投射。幼年时期的遭遇，似乎伴随着眼睑分裂痣的移除而消失。现在的她十分爱笑，每说两句话便有笑声传来。秀容现在的室友是儿时的邻居妹妹，她直观感受着秀容与此前迥异的性格。“她差别大得很。”秀容的室友评价说，“以前都不说话，现在开始有‘偶像包袱’”。秀容曾经自我封闭，几乎断绝与外界的沟通，如今，她开始正视他人的建议。
▲ 受访者供图
等这两场修复手术完成，秀容还计划把左眼也从内双做成双眼皮，和右眼保持一致。她还翻出了两年前购买的旅行套餐，等眼睛的问题彻底解决后想去云南看看。秀容的微信头像是一幅漫画，只有女生的下半张脸，脸颊上贴了一朵雏菊，一朵樱花。
“这原本是一个完整的头像，我觉得不好看。”秀容说，“就下意识切割了一下，露出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