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遇上绷床师傅
「咚咚、嗒嗒」，在松阳古镇里走着，远处传来一种美妙且有节奏的声音。走在前面的朋友突然停下了脚步，喊我：「快来，有人在织一张床。」
急步走入一间小小的门面，它几乎被一张2米乘1.8米的木架子占满，木架子上绷满了棕色的绳子，走近摸了摸，绳子是用强韧的棕榈纤维搓成的。
昏暗的灯光下，师傅右手持铁耙，娴熟地敲打着棕榈绳，让绳与绳之间的空隙变小。这时，夹在绳子中的几条竹丝也共振共舞。随着纬线织得越来越多，声音由强变弱。原来，这声音是这样来的。
像我这样闻声而入的游客进进出出，师傅说起这棕榈床的故事，听得人津津有味。
「这可是好东西啊！过去可不是家家户户都能有床，穷人只能睡木板，很硬的。有稳定收入的人才能拿几个月工资去请师傅编织棕床。所以前如果村子里谁家有这样一张棕榈床，那是很自豪的事。」
「我小时候就睡棕榈床的。夏天铺凉席，冬天铺棉褥，有弹性又透气，对身体好，后来（80年代）席梦思出来了嘛，这个床就显得笨重了。」
「我家的棕绷床是有名字姓氏的，是我父母结婚时候订的，上面还有双喜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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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师傅用心做的棕床可以睡100年。那时候做这样的一张床要我半年工资，所以宁肯等技术好的师傅有时间，我们才定做。按师傅花的工时和物料出钱，贵一点也愿意出，毕竟可以睡四五代人，和现在商品经济所追求的物美价廉概念完全不同。」
时到今日，虽然床垫有更多选择了，但为了追寻记忆，还有一些人会来定制棕床，师傅也因为这些零散的订单维持着这一间小店。
作为北方长大的娃，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用棕榈绳织成的床。蹲下来看木架子反面，一个对角线拉了一根铁条，另一个对角线的两个角放了「沙袋」来确保编织的时候再大的力量也移不动这床架子。
棕床下面清晰看出，经线在已打好了洞的木架子上走斜线绷紧 ▼
这种编织需要怎样的经验，和我用过的地毯织机或者地面双轴织布机有什么不同？其中有什么秘而不宣的诀窍吗？
师傅见我好奇得紧，竟然停下手中的活，点上烟，邀我上手试一试。
02| 绷床师傅的专属工具
编织了一行便大概明白，原理和大致步骤同织布一样，分为：开口，送纬线，打纬线这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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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右手持一个叫「tie」的工具给经线分组。左手又要同时拿「铁扁担」穿过，立起形成开口。由于经线绷的特别紧，比一般织布机上的经线难开口。
第二步：开口位置，使用竹钩来引棕榈线穿过。
第三步：用床钩打纬。
「Tie」主要使用短的那一头来分组，所以很明显铁和木头都有磨损 ▼
从上到下是「Ti Mie」、「铁扁担」、「竹钩」三种工具 ▼
「Ti Mie」是不同长短的长竹签。师傅说：「我不会写，普通话不好翻译」。棕床编织的时候经线是对角线方向拉紧的，一般是两个师傅站在木框的两个对角进行编织。织一头的时候要压四挑四地把线分组，这样压挑是很花时间的，所以挑好一次就用Ti Mie记住这一组的规律。我理解Ti Mie的功能有点像织黎锦别花纹时用的竹综或壮族猪笼机上记录花本的竹签。但是因为经线太紧了，两个师傅是不能同时做工的，往往是一边做完，另一边再做。所以最多的时候，用到20根Ti Mie来记住规律。到对面织的时候，就减少挑压的功夫了。
「铁扁担」一头尖，方便挑经线，其它部分宽度有8mm左右，用来撑开开口，方便纬线穿过去。铁扁担的长度和宽度都不同，一般做棕绷床两个人，需要8条铁扁担。可以想象，织到中间位置的时候，铁扁担就要又长又细了。现在方法改进了，只要6条。师傅说所有工具当中，这根铁条是最容易断的。这让我非常惊讶，后来才明白，搭档俩人天天编床，最起码9个小时，磨来磨去，铁杵磨成针，铁针也都磨断了。
「竹钩」用来把纬线钩过去。
打纬所使用的【床钩】有5斤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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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钩握在我的手里变得离奇的重，敲了几下，手腕子就要扭伤了。关键是，正在克服着粗糙的棕榈纤维刺的皮肤火辣，师傅还心理暴击，「看准了再打，不要打毛了经线，断了就麻烦了。」
师傅不让我再织下去。「我十三岁学徒，一共学了三年才出师。第一天根本不是学织，而是剪棕边。所有棕边剪好，才能学其他。基本功夫就要做半年。你先回去剥点棕片再回来吧。」
03| 只好漫山寻棕去
以前没注意，在浙江的村庄，还真有不少棕榈树呢。
山棕榈标志性的大叶子 ▼
因为无人采集很多棕榈树干都包裹满满的棕片
有的棕树上挂满果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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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及主人在哪？村里的老书记说：「这些树十几年没人要了，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以前呢，秋冬季晴天少阴雨多，气温也比较冷，夏季里更经常阴雨连绵，我们七八岁跟着父辈爷辈下地干活，总会带一件蓑衣，下雨了穿防水，天冷了穿保暖。还有水稻产量小，大家都没得吃，把棕片拿下来晒干去卖就能赚钱。一年剥一次，一棵树可以剥十几片。但是现在呢，四五块钱一斤，漫山遍野的爬树去剥，即便不要你一分钱成本，你说你一天能剥多少钱？可能你连150块钱都剥不到。打工一天至少要几百块，谁要这东西？更何况好多年没人割了，下面的棕皮全部烂掉了，想要好的要爬到树顶上去。所以很多人见了它就把它砍掉。」
村中随处可见被断头的棕榈树 ▼
04| 割到片甲不留？
自然界的小鸟会衔各种种子到处撒播，对于棕榈果也不例外。棕榈特别好活，基本上依靠自然生态链就可以渐渐成林。假如我们想种在方便割棕的地方，大可找到野生的小苗移栽到自己的田野里，或留下种子，春天种下去。
只长出两片叶子的棕榈树苗 ▼
以前村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家种了很多很多棕。他每一个集日（初一、初六、十一、十六等），就剥下来去赶集售卖。他说：「只要种上100颗棕榈树，老了就不会落空（有饭吃）。」可是就是这过去顶顶有用的树，村里人人喊我随便剥皮，甚至鼓励我「割它片甲不留」......
如铠甲一般层层包裹树干的棕片，想从中间开始剥棕简直是妄想 ▼
好吧，准备好柴刀，我来割棕了。以前大多是秋冬季节采集棕皮，这样虫子不会在温暖的叶鞘中过冬，破坏纤维。也有人会在春天开花（棕苞）的季节割棕，得到棕片的同时，获得棕苞作为食物。可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瞅准一棵，开剥！
棕片是一层压着一层生长的，一年会新生十几片叶鞘。每一片叶鞘都会长满树的一圈。所以有经验的人，会用刀子将正圈环切一下，然后沿着硬的棕骨边缘切开，就可以整片剥下。
割好的棕片放在门口晒干，一位路过的大叔说：「这里雨多，你还是室内风干吧，等干了卷起来，挂在房梁上，避免老鼠进去做窝。还有啊，你砍了这么多其实只有3到5片是好的，其他都是烂掉的。」
上边这棕片，纤维有规律的交织在一起，完全就是一块扯不烂的布。而下面这片已经松散变形 ▼
带着这些劳动成果去见师傅。他没两下就把大部分扔进了垃圾桶。「好的棕片，横竖左右不同方向去拉都不会变形，变散，棕丝更是无法被拉出来。这些已经长绿毛，还住进了虫子，纤维一拉就断，不能用了。」
接着师傅开始演示怎么从综片里拿出纤维。
05| 材料的准备
做一张床要二十几道工。其中最基本的是处理原材料。
棕本来一片一片，剥下来的时候要敲碎，要弄湿润，裹起来，用石头压住，然后用「棕钩」从里面拔出来棕丝，这时候就用到「线车」给棕丝加捻，一边拉，一边转纺车，棕线就纺起来了。再 3-4根合股做成绳子，用来编织。
1、剪棕边。把一摞几十张棕片夹在大腿里翻书页一样，剪完一片，翻开下一片，一边全剪完，全部翻过来剪另一边。我的好棕本来就不多，只好一片一片剪了。
2、撕开棕片底部的部分。双手来回搓动，和洗衣服的动作有点像。
3、用棕钩把棕片底部耙干净，然后双手搓或者脚踩滚动棕片，尽量去掉上面的杂质，只留下棕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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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钩」用来梳理棕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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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拉棕丝。棕片泡水后，放置于桌面，一手压住棕片，另一只手横向拉开整个棕片。棕片散开后，斜着把丝拉出来，每次拉出3到4根这样，结点会比较少。全部拆完后，再翻过棕片拆出另一个方向的棕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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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梳理棕丝。全部拉完后，在手中转一圈，握紧，再用棕钩梳理尾巴这一端。有长的拉出，短的有结的就不要了。
处理原材料会有很多粉尘，这工作必须做好呼吸道防护，而且绝对不适合在室内。但是处理完的棕榈丝很美，就像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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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丝准备好，在纺线之前还要开始练习线车的使用。
【线车】用来纺线和合股用的工具 ▼
因熟悉纺线，我很快便掌握了线车纺出棕榈线的方法。同理于纺锤和纺车纺线的过程，右手转动线车，左手抽拉棕丝，两手配合极为关键。线粗了，线车往后退的快一点，太细了的话线车往前进。捻度不要太大，捻度太高就钩起来了，合股的时候受影响。
只是，不同于柔软纤细的棉花或羊毛，棕丝的单纤维又长又粗硬，纺车和纺锤这时就都不适用了。这种纤维对线车转动有着较大的阻力，初用线车，因不懂如何用力，线车常常如同静止的风车，纹丝不动。所以师傅建议我回去练单手空转（抖动）线车、双手空转（抖动）线车，还有练左手拉丝，右手转线车等几种动作，找找感觉。
空抖线车的练习视频 ▼
临行前，和师傅约定，「回家练习半年纺线绳，等夏天60岁退休，闲了，再来学打棕绷床。」这位宝藏老人的一生一定存储了更多编织技巧和诀窍吧，想到这里就对来年特别期待！
这下子得抓紧将我收藏的老线车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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