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如今是西安年轻人的伍德斯托克。

这听起来就像是在说玩过山车能治你的肾结石，虽然有些不可理喻，但这确实是事实。

本地的老哥会跟你讲，钟楼嘛，很像一个秘密，往事都藏在夜里。只要瞅一眼，人就飞回到了外二年人潮汹涌的平安夜了，额贼，这辈子你都没见过那么多的人，乌泱泱一河滩。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最后用它朝南一路走到小寨，才找到了被挤散的朋友。

在西安打工的朋友讲，去过，没几个意思。因为钟楼底下的盘道总容易让人迷失方向。而在外面，你站在高处看，车流绕着钟楼永不停歇，看久了就发现，像在看一个高速运转的滚筒洗衣机一样，大家最后都被时代的离心力甩出了市中心。

西安是旅游城市，来西安免不了去看看钟楼。

跟团旅游的外地游客讲，钟楼是西安诸多景点里的一个景点罢了。沿着东线逛一圈，导游带他们中午油泼面，下午吃泡馍。看完兵马俑，大巴车抵达宾馆的时候，关中平原就黑了下来。下车的时候，导游说，明天咱们去昭陵。大家一会儿可以去逛逛钟楼，于是游客手机里便多了几张带着噪点发着光的钟楼以及鼓楼的照片。

只是如今，当人们再次踏足钟楼，会发现这里早就已经被野生演唱会占领。

歌手们与月光同时出现在钟楼，熟练地在开元商城门口、以及对面的下沉广场安装好唱歌设备以及以钟楼为背景开启手机直播，然后在环绕钟楼的车流的底噪中，对着直播间说朋友们，你们好。

然后他们就开始唱歌。

从粤语流行歌唱到民谣再到抖音金曲，只需要半个晚上的时间，就能在环钟楼野生演唱会上重铸一次中文流行音乐简史。

朋友你过来，今晚让我用走音的吉他伴奏，沙哑的歌喉演唱一首《暗里着迷》，送给浪漫的你。你往前再走一段，有人唱，那就这样吧，再爱都要沙扬娜拉，再给抱一下，吻一吻你的长发。

像是忽然失恋了一样，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旁边坐在台阶上的朋友，听了一段散装粤语版的《海阔天空》后问我，战吗？

我有些不确定，试探性的接了一句，战啊，以最卑微的梦……

朋友连忙摆手，告诉我说，我意思是站起来缓缓吗，这台阶太硬了，坐下听几首歌后，感觉好像被打了麻药一样，半边屁股都麻了。

一般来讲，现在要成为一个歌手，你就先得接受专业的声乐训练，少吃刺激性的食物，每天要早起吊嗓子，学咬字，学乐理，学会换气以及除了喉咙以外的身体部位发声，除此之外，你还要学很多的歌，学个十来年然后去参加音乐综艺，一曲唱完，在忐忑中等着导师为你亮灯。

但在钟楼，情况不一样了，野生演唱会的歌手们来历复杂。可能是音乐学院尚未毕业的学生，可能是落魄的文学爱好者，也可能是早上还在工地绑钢筋，傍晚突然就觉醒爱乐之魂的民工。很快，很迅速，像西安夏天的高温一样来的不讲道理，等你发现，他已经在钟楼的夜风里唱着歌了。

无论歌手唱的好不好，声线是否动人，在不在调子上，总有人站在歌手跟前，大家都是草根，无非是一棵草给另一颗草唱着歌，无非是一棵草在听另一颗草在唱歌。

这里没有导师，也没有一听歌就控制不住泪腺的听众特写。不用担心谁不给你点灯，夜晚的钟楼像一盏巨大的灯，为每一个唱歌的歌手亮着。有时候运气好了，直播间里还有大哥会给刷几瓶啤酒。

人们因为寻找到度过黑夜的新的良方而雀跃，他们身披月光从西安各处赶来，聚集在钟楼两侧，然后在一场场野生演唱会中流转。

社会上都在讲，你在西安待久了，才会懂，音乐不会只囿于音乐厅以及浸满酒精与汗味的livehouse，音乐是流动的，要到民间去，以前它在大唐不夜城，在嘈杂的烤肉摊上，后来在南门城墙洞里，现在音乐在钟楼的下沉广场。

所以，诗人们写到，「钟楼是凶手，它杀死了黑夜的孤独」。如果音乐以后流动到别处，比方说韦曲，那就把诗的前半句改成「韦曲是凶手」。

你看一些视频，然后就会发现，很多人去钟楼，如果歌手们唱蓝莲花，听歌的人也情不自禁地会跟着一起合唱过《蓝莲花》。

我问一个西安朋友，这首老歌听起来有什么意思？

他说，这首歌到今年已经整整风靡了二十年，我也是到现在，境界上来了，才真正听明白，很厚重。我又问，2002年是什么时间。他在夜里点燃一根磨砂，然后说，那一年第一场雪来的比以往更晚一些，我20岁出头，没有信用卡没有她，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但在西安过的很快乐，我喝过无数的酒，在东大街的KTV里唱爱拼才会赢以及那些花儿。那时候，我觉得快乐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就像钟楼会一直都是这座城市里的商业中心一样。

但这跟蓝莲花有什么关系？我继续追问到。

他吐了一个烟圈，然后说，你先等我讲完。其实你也知道，除了钟楼，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人再去逛东大街了，就连开元商城里，你也听不到陕北口音的顾客了，而我也不会在KTV唱那些花儿了，即便去了，我也只是闷头喝里面的假酒。

当我每次路过钟楼，看着它，就像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在我心里喊到，马孔多在下雨。是的，钟楼没有下沉广场，其实是钟楼在下沉。然后，我便开始服用《蓝莲花》。穿行在这个城市的时候听，在陪领导喝酒喝到脑浆沸腾的饭局后听，在下班后的地下车库里听，在自驾甘南的路上听，在确定与不确定的生活里听。

说着，他打开手机，在短视频平台搜索「钟楼唱歌蓝莲花」的关键词，然后盯着手机里的钟楼，跟着唱了一遍蓝莲花。

■ 视频来源：抖音@DivisionTime断代乐团

唱完，他指着视频讲，你看，钟楼依旧是钟楼。它是古代人的钟楼，也是现代人的钟楼，同时也是年轻人的钟楼，它总会穿过幽暗的岁月，成为我们枯燥生活的出口。

依托于移动互联网，钟楼野生演唱会成了旅游清单里的打卡点之一。人们先是在网上看到视频，然后跑去打卡。打完卡之后，又把自己拍的视频放到网上。很多人反应，自己不明白为什么钟楼会有这么多唱歌的，钟楼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来了这么多唱歌的，但总之，很多人包括外地朋友讲，兵马俑可以不看，但自己一定要来钟楼看一次野生演唱会。

也有人讲，最懂刘若英的人，应该是环钟楼野生演唱会上的歌手们。

因为很多人在西安逛完钟楼，回去后别的没记住，就记住了一句，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后来》这首歌，几乎成了钟楼野生演唱会上的标配。

你在现场听，主唱前一首歌还是陈奕迅的「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玫瑰的红伤口绽放的梦……」，接着就喝一口水，凑到手机跟前喊，谢谢谢谢。下一首有朋友点了《后来》，这首歌我建议大家一起跟着唱，然后直接切副歌，举起一只手开始左右摇晃，后哦来，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爱……

网上发布的短视频基本要素也已经确定，无人机缓缓从钟楼滑下，镜头从主唱的正脸切换到身后，面对观众，台阶上的观众举着打开手电筒的手机，开始左右摇摆着胳膊，然后大家一起唱，后哦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有个IP地址显示为广东的人，在网上看到这场野生演唱会，陷入沉思，回忆起自己当搓澡工的过往，那时候他还年轻，还有梦，想成为搓澡之王。结果称王之路夭折在一个搓澡时突发心梗去世的客人手中。最后他感慨到，有些人，一旦搓过就不在。

也有人讲，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爱情，结果无非就是戴着孝或是很沉默。

《后来》这首歌有点邪性。它不像《蓝莲花》，有一种千帆过尽，往事越千年的沧桑感觉，而是像一个人在终于明白了往事不可追之后喃喃自语的反复追问。

我认识一个livehouse老板，发际线有点像《龙珠》里的贝吉塔，扎个马尾，四年前喝酒的时候，畅谈西安演出市场，还在考虑做大做强，走向辉煌。去年发朋友圈说，后来，你都如何回忆我？

我问他是不是离婚了。他说不是，这几年没像样的演出，没挣到钱，所以准备把场地租出去当仓库。

聊到最后，他说以后不干这一行了，心太累。

一个年轻的西安朋友讲，听到这首歌，有点难受，像是生活在质问自己，你都如何回忆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一下子似乎变得枯燥起来，早上胡辣汤，中午油泼面。每天准点上班，对着电脑疯狂输出，然后准点下班，关电脑，回家，躺床上玩手机刷视频。我生活在这个城市，却感知不到它。

博尔赫斯讲，一朵玫瑰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朵玫瑰，你是云、是海、是忘却，你也是你失去的每一个自己。

所以，我经常会在晚上去钟楼，听一听他们唱歌。看看这城市里的那么多人，要是赶上了，就跟着大家一起合唱《后来》。大家坐在台阶上，背后是发着光的钟楼，唱的是以前的老歌，有一种回到往日正常生活中的错觉。

也有说，《后来》是歌手唱给自己的歌。

钟楼的歌声在更晚的时候，就会止歇。围坐在台阶上的听众已经三三两两，歌手们收拾设备，然后在月光中离去。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野生演唱会在钟楼又彻底消失，歌手们又会去哪里继续唱歌。人们只觉得他们一直都会在，会是我们庸俗的日常。就像彩虹、晚霞与黄昏，我们都以为是寻常事，但其实一生也没几次。

有朋友讲说，自己这两年学会了一个生活道理，当你身边的事物都在剧烈变化的时候，更要拥抱那些不变的事，以及想到什么就立即去做。

去钟楼看野生演唱会也是，愿你我都能坐在钟楼夜风中听歌，拥有这漫长庸俗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