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朔任:天才拒绝倒在黎明之前

2022-07-29 星期五

发,还是不发?

这个问题,对于7月25日那天的刘朔任来说,约等于“生存还是毁灭”。过去的几天里,他一直在天人交战。一边是学校那边迟迟等不来的医药费,一边是每耽搁一天就多一分危险的右脚踝,19岁的尊严和面子夹在中间进退两难。

刘朔任高中时期比赛集锦

刘朔任是曾经的“广东高中第一内线”。耐高2020-2021赛季,他面对同城劲敌东莞四中打出代表作,单场轰下40分14篮板率队赢球,球迷莫不为之惊叹。以他2米15的身高和2米30的臂展,又兼具远投、策应、控运、防守能力,未来不可限量。CBA专业队、CUBA各大名校,对他有意的不在少数。

他沉浸在自己篮球生涯最辉煌的时段里,那时距离他第一次手术已经过去10个月。他并没有意识到,术后不充分的康复正渐进地改变着他右脚踝的生理结构,游离骨也正在关节腔里悄悄地滋长——第二次手术时取出来足足11块,比当年“战神”刘玉栋还要多一块——直到危及运动生命的地步。

发!刘朔任把心一横,点击了募捐平台的“确认”。转发朋友圈的时候,他犹豫了,这等于把自己的苦难剖开来供全世界审视啊。郭德纲说:“天底下最难的就是开口借钱。”他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难,他的手颤抖着悬在手机屏幕上,权衡了一会儿,还是把链接转了出去。

不一会儿,募捐平台上的数字跑了起来。

刘朔任第一次受伤,是在2019年7月的东莞长安体育中心。当时,他即将受学校也就是光明中学的安排,代表广东参加第二届全国青年运动会(下文简称“二青会”)三人篮球的比赛。受伤的那场球,是一个热身性质的比赛,赛程两天,刘朔任代表东莞大朗出战。

半决赛,刘朔任跳起封盖,落地的时候踩到对手的脚,疼得躺地下起不来了。赛后拍了X光,骨头无碍,但片子上有一块阴影,得结合核磁的结果才能确诊。没能顺利完赛,还得“麻烦”人家带着他到处检查,刘朔任“有点不好意思”,索性就没拍核磁。这个决定,为他之后的一系列遭遇埋下了隐患。

我见到刘朔任,是他发起募捐的两天之后,也就是7月27日,这一天,北京下起了大雨。我到他的出租屋时,他正在那台花了650块钱淘来的电视上看新版《三国》。接下来两个小时,他把那些痛苦的过往从记忆里翻找出来,铺陈在了我的面前。

“疼啊,每天睡觉都疼。”刘朔任说起第一次受伤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那个疼,是直接疼到脑子里的,比做手术都疼,像是没打麻药就把肉给划开的感觉。”

他听说把患肢抬高有助于恢复,就把装备包垫在脚底下躺了21天。二青会临近,换人已来不及,他只能接着打,用肌肉贴布、弹力胶布把脚缠了一层又一层。别人让他跺跺脚,“把脚跺开了就没事了。”

篮坛流传着很多类似的故事。1984年奥运会预赛,“女战神”宋晓波遭受重伤,她场场把脚跑麻了再打,不光帮助中国女篮拿到预赛第一,还在洛杉矶创造了女篮历史最好成绩——奥运会第三,这个成绩,直到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才被超越。

二青会上,刘朔任所经历的,正是宋晓波当年所经历的。神奇的是,打到最后一天,除了脚肿,他好像真的没事了,连投篮都似乎恢复了正常。回到学校,他正常跟队训练,“练完也没啥太大的反应,就是肿,发力的时候脚踝会卸一下力。”刘朔任说。总教练张亮给他在当地找了诊所,针灸、电疗,有时搞搞超声。

前不久,刘朔任在寻访名医的路上

直到2020年1月实在坚持不了了,他才去拍了核磁,这一拍吓一跳,韧带断了。这时距离他受伤,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刘朔任迟迟没有检查,背后是多种微妙心态的综合作用。中国体育界向来有“轻伤不下火线”的传统,彼时不满18岁的刘朔任自然也害怕别人说自己“小病大养”,能坚持就坚持。而且,没有哪个运动员的身体是绝对健康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家都是带伤作战,不幸出了大事的,终究是少数。而刘朔任就是那个倒霉的“少数”。

他的篮球生涯从一开始就不太顺利。最早因为锁骨一边高一边低,被大家怀疑是马凡氏综合征。他爸爸带他到北医三院问诊,找到了该院运动医学科副主任、2008年曾为徐梦桃主刀的崔国庆,“崔大夫看了我的身体状况,人家说我一定能当运动员。”刘朔任张开双臂,臂展带来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接下来两年,他那务农的爸爸借钱带他训练。他想把他送到专业队,就通过熟人介绍熟人,直到把关系从邻市通到了王仕鹏那里,后者建议他走校园,这样哪怕打不出来,也能有个大学文凭。

刘爸爸爱看CBA,热衷于拍摄各大中锋的低迷时刻发朋友圈,潜台词是:等我儿子练两年,把他们给干下去。可是眼下,刘朔任得先跨过第二道坎再谈其他,脚踝手术。

张亮给他联系了主刀医生,即便是以现在的眼光去看,那一次手术也算得上成功。他在张亮家过完年,就去了与光明中学有合作的广州龙狮队进行康复训练。龙狮队伙食好,顿顿不重样,顿顿有肉,他可了劲儿地造。更让他受用的,是一线队的投篮机,说到投篮机,刘朔任的眼里第一次有了光。“每天吃了晚饭,我就去投,练完投篮打耐高,我一场能进4、5个三分。”

他感觉在龙狮练得不错,“力量涨了,跑快攻也能跑,方方面面都有好转。”中间出现过一次陈旧性骨裂,养了一个月长上了。唯一的反常是,右脚成了“外八”,突破时它不再跟左脚平行,而是往外撇着。这说明他右脚的力线正在偏移,事态正在失控。

刘朔任两个小腿的腿围已相差很多

转眼间,因“新冠”疫情推迟许久的耐高南区赛开打,刘朔任再度披挂上场。教练原计划是把他放到出场时间更少的第二阵容,因为有队员报名出了问题,他还是回到了第一阵容正常打。所有人都觉得他恢复得不错,只有他自己知道,“过人、突破时很不舒服,没有连贯的感觉了。”他们在半决赛输给了湖南地质中学。

这年10月,他随队参加了广东省中学生篮球锦标赛,拿了个第3。11月中旬,他又被借到吉林省实验中学,马不停蹄参加了吉林省青少年篮球锦标赛。在吉林,他感到整个踝关节特别紧,“像被冻上了一样”,队医给他出了个主意,掰脚,一直掰到不响了为止。刘朔任很听话,掰了足足一个月。

接下来,又是肯德基3V3、耐高、全运会U19预赛,刘朔任虽有单场40分14篮板的表现,还在三年高中生涯里第2次收获全国季军。可密集的赛程也让他的身体状况频发:脚踝内侧突然像针扎一样疼、脚踝总是特别卡、赛前拉伸时总也拉不开……“总感觉什么东西限制住了我,不敢加速,只能颠着跑。”刘朔任说。

也正是在2021年4月的全运会U19预赛当中,刘朔任遭到了曾凡博的隔扣。说起这件事,刘朔任的眼里第二次有了光。“我太耿耿于怀了。”他的下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如果我是单脚跳,他隔扣不了我。我低估了他的弹跳,以为双脚跳能盖下来。唉,我隔(扣)别人不火,他隔(扣)我火了。如果下次他还想隔(扣)我,我还盖他!”

这时,他已获得北京大学单招资格,当赛季的比赛基本结束后,他就回到学校复习文化课,检查、治疗的事情再次耽搁。

北京大学男篮对刘朔任“用情很深”,早在他初三升高一的暑假,到东莞挑苗子的张剑、王利两位教练就对他印象深刻。“呦呵,这大个儿还能运球,还能投三分。”他模仿着张剑的老北京口音回忆当时的情形。

只不过那一年,他因为文化课考试报名的问题,没能顺利进入北大就读。今年,北大再次把一个单招名额给了他。他在募捐平台向全社会求助之后,北大男篮全队还给他凑了1万块钱,并录制了祝福视频鼓励他积极康复、早日加入球队。

2021年高考过后,他还是觉得不舒服,就去检查,这一检查,坏了,脚踝里有11片碎骨。他第一次感到害怕。医生告诉他:“把碎骨取出来就好了,不会影响你以后,加强肌肉力量即可。”

第二次手术之前,他翻看相册,发现合影里自己的脚歪得厉害,而第一次去龙狮、定制鞋垫的时候,脚还是正的。脚歪不是一夜之间造成的,他留意过,“当时觉得没那么严重,反正就是干,就是想打。”

现在,他的右脚已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平均用力,而是聚集到了外侧的第五跖骨,时间久了鞋面也会歪到一侧。外踝明显突出,像树干上的树瘤,从后面看去,触目惊心。

刘朔任遵从医嘱,没事就踩弹力带。他老觉得自己能好,只要力量练上来,脚踝顶多就是丑一点,不影响功能。“有点像做白日梦。”他说,“我想,之前有11块碎骨都能干,这取出来了肯定更没问题。”

术后2个月,他又去找了一次医生,人家还是那句话:加强肌肉力量。

扎针留下的针眼

过年回到辉南农村的家,他尽量让自己走得端正一些,可爸爸还是发现了端倪:“你咋一瘸一拐的?”于是带着他扎火针,一扎就是几十根,密密麻麻地插在脚踝周围,还按照当地医生说的每天快走2公里。今年5月,他又做了一次核磁,医生看过片子,脸色骤变:“你这属于老弱病残了,也就再打3-5年吧。”

刘朔任一下子懵了。

他从一年级就开始打球,把塑料凳子翻过来当球筐,把窗玻璃拆了往里“扣篮”。他十几岁一人到了广东闯世界。他还记得初到广州二沙岛时的情景,“在这儿听话,好好练。”启蒙教练红着眼眶把他送下,扭头就走。没多久他就去了光明中学,迅速闻名于学界。可他的篮球生涯要完了吗?他还没打CUBA呢。

“你给我换关节吧,我还想打。”刘朔任告诉医生。

“人工关节承受不了你的体重,换上了也没法做高强度运动。”医生答。

还不到20岁的刘朔任绝望了。他哭着给张亮打电话:“亮哥,我打不了球了。”那是他离家之后第一次哭。张亮说:“你别遇到啥事就垂头丧气的,全国这么多好医生呢。”刘朔任决心来北京做手术。

张建中给刘朔任看诊

朋友带他看了许多专家,最终找到足踝领域的顶级专家张建中,后者计划通过手术重建他的脚踝,可是高昂的手术费让他力不从心。他自己家境贫寒,练球时已是举债苦撑,何况16万巨款?前两次手术和康复都是学校掏的钱,可这一次,学校迟迟不给回信,这让他很焦急。

他不怨出身,也不怨学校——毕竟,他最美好的回忆都在那里,他所有的成就和今天的一切也都是从那里获得的,张亮是他除了亲人“最最最最亲近的人”。

朋友建议他,不然你别打CUBA了,把自己“卖”给专业队,以你的身体条件和技术基础,一定会有球队愿意一试。他拒绝了,“那可是北大啊,多少人想去那学校啊。”

那些天,他脑子很难受,在屋里只能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玩手机,他不喜欢那感觉,就出去透气,可走不了多远就得折回来,因为脚疼。走投无路之际,已在悬崖边的他决定通过网络平台筹款。

这是他人生最艰难的决定。那天晚上,他心绪纷乱,几乎彻夜未眠。网友们的爱心源源不断汇聚过来,不到一天,就凑够了16万。他的尊严毁灭了,可是继续打球的希望生存了下来。有许多队友给他转账,300、500、1000……“刚打了野球,我也没啥能力,就先给你这么多吧。”他看到队友的留言和一直在上涨的转发量,有点想哭。

篮球没有抛弃他。人们纷纷解囊,自然不全是为了“刘朔任”个人,而是为了他背后那个庞大的象征物,那个让大家爱之深责之切的东西。我的前同事任冉给了我5000块钱,让我转交给刘朔任,他说:“这不是捐款,我是想为中国篮球做点贡献。”诚哉斯言。

刘朔任拒绝了任冉的5000块钱,也拒绝了广东好几位老板的好意,原因是他认为“自己无以为报”。而之所以收下北大男篮转来的1万元,是因为他未来可以报效。

“不打篮球行不行?”我问刘朔任。

这一问,让他眼里第三次有了光——泪光。“如果你给我的运动生命判死刑了,我可能不去想了。我还没打出来呢,你就让我不打球了,我有点承受不了,我觉得我还能打,我是真喜欢。”刘朔任说。最消沉的时候,他想过以后当一个教练,他要告诉队员两件事,不能因为天赋不好而放弃,也不能因为伤病很小而不在意。

我又问他:“你会觉得自己是为篮球而生的吗?”

他笑了笑,抿了抿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好几天没投篮了,你让我去,我就能投进,连进10个三分不费劲。”他崇拜杜兰特,总爱模仿他的投篮和他“肩膀一摆”的大变向,他所有的控运、策应、投篮都是从那时候开始打基础的。

假如没有这次伤病,摆在刘朔任面前的会是一条康庄大道,CUBA自然不必说,在这个2米10以上的大个子极度稀缺的年代,他毕业后进入CBA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如今他却困守在出租屋里,焦急地等待着第三次手术,后面,则是更加漫长的康复期和如同天文数字的康复费用。

刘朔任倒是挺乐观:“我脚那么疼都能打那么好,这回就算恢复80-90%,我也觉得自己能打出来。”至于后续的费用,他露出尴尬的微笑:“再想办法吧,只能先顾眼前了。每天走路都是损伤,不能就这么耗着呀。”

视频来自微博“船新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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