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战狼”主导中国的外交声音(中):赵立坚如何在巴基斯坦成为Twitter“网红”

2021-07-08 星期四

当“战狼”主导中国的外交声音(中):赵立坚如何在巴基斯坦成为Twitter“网红”

ALEX W. PALMER
Illustration by Olivier Bonhomme
赵立坚在职业生涯早期——他没有回应本文的采访请求——几乎没有展现出会成为中国“战狼”外交官的迹象。前国务院政策规划部门南亚负责人丹尼尔·马基(Daniel Markey)第一次见到他是在2011年。初次见面时,赵立坚是一名级别更高的中国使馆官员的陪同。当马基和这位高级官员讨论巴基斯坦和印度时,赵立坚几乎没有说话。“我当时对他评价不高,”现为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Johns Hopkins University)高级研究教授的马基说。“他只是待在那里。”
赵立坚后来邀请马基到华盛顿市中心很受欢迎的餐馆重庆楼吃午餐。那是一场投契而放松的谈话,直到他们聊到巴基斯坦问题。赵立坚对美国与巴基斯坦的互动方式表示了强烈的愤怒。当时,美国和中国在南亚政策上合作良好。马基说:“大家都没理由去找不自在。”这顿午餐后,赵立坚给他留下的印象是“锋芒毕露”,但是个有涵养和学识的人。
赵立坚1996年加入外交部并迅速晋升,最初在北京的亚洲事务部工作。2009年,在奥巴马总统开始他的第一个任期后,赵立坚成了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政治处的一等秘书,这对一个处于上升期的外交官来说是一项美差。在华盛顿,中国外交官以专业、准备充分和不跟外人打交道著称。大多数人住在同一栋公寓楼或大使馆提供的住房里,空闲时间在城市北部的贝塞斯达地区度过。他们闭门不出,只与当地的华人社区交往,大多在中餐馆吃饭。
在华盛顿外交圈子里,台湾和日本等其他东亚代表团以举办晚宴、泳池派对和烧烤活动闻名,有开放式酒吧和现场音乐,出席者有时达到数百之众,中国大使馆难以与之相比。外国人几乎从来不会被邀请到中国的外交官邸。他们的外交官进行社交活动时都是正式场合:官方午餐——总是在中餐馆——或者像一位前国家安全委员会(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官员说的那样,是“在大使馆地下室举行的乏味的派对,吃的是糟糕的自助餐”。
同样的保守态度在工作上也很盛行。美国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United States Senate Foreign Relations Committee)前东亚和太平洋事务政策主任弗兰克·季努兹(Frank Jannuzi)说,“可以说,他们大使馆的一个缺点是,他们的工作人员传统上受到相当严格的控制,有层层内部安全措施。”与外国同行的会晤几乎总是成对进行,大概是为了让两位中国外交官能够互相监视,并汇报任何可疑情况。这种激励机制阻碍了任何结交外国朋友的尝试。“你不希望被视为一个单独与美国人会面的人,”这位前国安会官员说。
中国大使馆和大多数使馆一样,等级森严,由大使和副团长负责最重要的事务。即使作为一名一等秘书,赵立坚也很少公开露面:据那位前国安委员会官员说,他在会上的身份是“标准的笔记员,为大使提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此期间与赵立坚接触过的美国外交政策专家回忆说,当时他是一位年轻的外交官,负责内部事务,比如准备报告和向上级汇报。不过,在真的与外界直接合作时,赵立坚可能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位曾与他合作过很多项目的企业高管回忆说,赵立坚“极其挑剔、傲慢、不友好、刻薄”。在一次这样的合作中,由于没有达到赵立坚的要求,这位高管受到一通批评,赵立坚列举了他所有的失望之处。“他就不是个很好的人,就这么简单,”这位高管说。甚至赵立坚的一些同事也认为他易怒、自命不凡,有异乎寻常的民族主义。
但是,当赵立坚在美国待了四年后回到北京时,两国双边关系的气氛和基调发生了明确无误的转变:奥巴马政府已经宣布将“重返”亚洲;习近平是国家主席和共产党领导人;两国之间的关系开始呈现出螺旋式下降。如果赵立坚从他在华盛顿的经历中得出什么结论的话,那很可能也是和两国首都的许多人同样的结论:中国来了,韬光养晦的时代已经结束。
然而,赵立坚在美国期间最重要的成就可能是一件当时没有被注意到的事情:2010年5月,他开通了Twitter帐号。
五年后,也就是2015年的秋天,赵立坚来到了巴基斯坦。在此期间,他的Twitter帐号几乎完全处于休眠状态。2010年5月8日,他在自己的第一条推文里写道:“母亲节快乐。”此后两年,这个帐号一直没有消息,直到2012年5月5日,他用中文发推文“你好”。两个月后,他发布了四条看似随机和荒谬的信息,比如“@jacuib07 Mizzelle is.gd/LCCdAV”。被提及的是一位澳大利亚的老奶奶,只有几十名粉丝;该链接被重新定向到一个现已关闭的名为bibankle.info的网站。
然而,几乎一到巴基斯坦,赵立坚就又开始发推文了。他有理由相信,一位直言不讳的中国外交官会在该国受到欢迎。赵立坚曾在巴基斯坦工作过,那是他在外交部的第一次外派任务;这是一个特别有利于中国咄咄逼人的外交的地方。1950年,巴基斯坦是第一批将外交承认从台湾流亡政府转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非共产主义国家之一,比其他地区国家更早押注于中国的崛起。中国外交官称巴基斯坦为“巴铁”、“全天候伙伴”;巴基斯坦政客经常将两国的友谊描述为“比喜马拉雅山还高,比世界最深的海还深,比蜜还甜”。对中国外交官来说,巴基斯坦是他们的第二个家。
赵立坚在一个动荡不安的时期抵达巴基斯坦。中巴经济走廊(China-Pakistan Economic Corridor,以下简称CPEC)的第一批项目正在落地。CPEC在2013年启动,中国承诺在能源和基础设施方面初步投资共计460亿美元,这相当于巴基斯坦国民生产总值的20%。这个伙伴关系是习近平标志性外交政策项目“一带一路”的奠基石,该项目力图在亚洲各地乃至世界修建基础设施,以此加强中国全球商业中心的地位。巴基斯坦似乎每周都会宣布一批新的中国投资,但当时没有发言人负责处理CPEC相关的事宜,发出的信息有时会不清楚或不完整;而中国大使馆则基本保持了沉默。
同一时间,在向巴基斯坦投注了15年资金、资源和注意力却没有得到什么回报后,失望而幻灭的美国开始撤回自己的存在。在巴基斯坦媒体和社交媒体上一度极其活跃的美国使馆工作人员开始变得低调。踏入那片空白的,正是赵立坚。他成了有关CPEC全部事宜的唯一声音,不论是在Twitter上,还是更严肃的官方交流中。“他那时是中国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外交的门面,”伊斯兰堡安全研究中心(Center for Research and Security Studies)执行理事艾米提亚兹·古尔(Imtiaz Gul)说。“他在媒体上的存在感远远超过大使。”
这是赵立坚第一份面向公众的工作,对任何外交官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飞跃,尤其是在中国的体系中。而如果说赵对此有任何不安的话,他都没有表现出来。他经常被看到和显要政客、记者以及商界人士共进晚餐。他游历巴基斯坦的方式对即便常驻那里的外交官来说也堪称罕见。“他到处都去了,”Aaj新闻的主持人肖卡特·皮拉查(Shaukat Piracha)说。“我在巴基斯坦旅行的次数也没有赵先生多。”
赵立坚树立起了一个工作努力且负责的口碑。当问题出现的时候,比如巴基斯坦学生赴中国留学出现签证困难时,他会确保立即予以解决。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细节是不重要的,尤其是涉及CPEC时。“我们忘记了那些道路和高速公路会经过的城市名字,但他能脱稿把这些城市和它们的项目记起来,”古尔说。赵立坚代表着中国数百亿美元投资的这一事实加强了他的地位和知名度。
赵立坚的每一步都受益于美国在巴基斯坦的失败,以及它为下一个潜在超级大国留下的可借鉴的经验。尽管美国在巴基斯坦的基础设施和安全方面投入了大量资源,但美国大使馆无法在那里博得好感。由于未能突破巴基斯坦媒体的刺耳喧嚣,积极传递信息的尝试进一步受阻。“我们一再失败,一直失败,”前国务院官员马基说。美国在人员、媒体时间和广告以及实体项目上花费了巨额资金。这些都没用,中国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对我们的观察使他们受益,”马基说。“他们观察到我们花费了数百亿美元,却没有明显改善广泛的公众情绪。”
赵立坚因一再强调巴基斯坦在反恐战争中的牺牲而赢得赞誉——许多巴基斯坦人认为美国未能正确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开始注意到北京在2011年、2012年左右推动这条路线,当时和美国的关系恶化了,”详尽报道了CPEC的巴基斯坦记者瓦贾哈特·S·汗(Wajahat S. Khan)说。“而这家伙把它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水平。”
从他在巴基斯坦任职开始,Twitter的存在就成了赵立坚的外交形象的一部分。但随着赵立坚越来越习惯Twitter,他的节奏和语气开始发生变化,特别是他的语气。2016年7月上旬,他发布了一系列挑衅性的推文。首先是奥巴马总统化身铆工罗西(Rosie the Riveter)的卡通漫画,叠加在模糊的国会大厦照片上。“从我有梦想到我有无人机,“赵立坚写道。第二天,他贴出一幅漫画,显示美国导弹击中了一个标有“阿富汗和平谈判”的坟墓,写道:“巴基斯坦内政部长尼萨尔:阿富汗和平谈判被美国用无人机活活炸死了。”赵立坚正在发现这个平台的力量。
同年,德国马歇尔基金会(German Marshall Fund)亚洲项目的大西洋事务高级研究员马安洲(Andrew Small)在巴基斯坦与赵立坚见面。当时赵的Twitter粉丝数量还不是很多,巴基斯坦其他外交官和观察人士还不确定该如何看待他。马安洲记得当时他标记了赵立坚的一些推文,拿给一名欧洲官员看。“我一直在仔细查看他的推文页面,他以前发的那些东西都是反美内容和奇怪的漫画。”马安洲向该官员保证,赵立坚的确是一名中国外交官。
他开始频繁发推,几乎都是用英文,内容大多是关于CPEC的,尤其是在该倡议受到巴基斯坦记者和国际观察人士审视的时候,这些人士对该协定的条款、各个项目的花费和对环境造成的后果提出了质疑。尽管赵立坚的许多帖子都是转发他人推文,但他在网上像在生活中一样回应及时,他会回答几乎所有对他的批评和问题,无论出自哪里。被视为反对CPEC的人被拿出来成为“今日笑料”,而提出关于电站、施工时间表和经济特区问题的普通巴基斯坦人,则会得到明确且个人的回答,有时候他会加上 #AskLijianZhao 这个标签。
赵立坚本人承认他当时做的事情很不同寻常,尤其是以中国外交使团的标准来衡量的话。“人们看我就像看熊猫,好像从火星来的外星人一样,”他2019年接受BuzzFeed采访时曾说。但他的做法奏效了:在赵立坚急切地在网上和反对者与对手打口水仗吸引了大多数注意力的同时,他也证明自己是个老练的发言人,深知如何赢得朋友和拥趸。他提供的信息大多都不是宣传,只是关于CPEC的具体细节。在一个谣言满天飞、人们渴求事实的环境里,单是这一点就堪称革命性。
赵立坚尤其精于培养受众之道。有一段时间,他给自己的帐户名加上了“默罕默德”(Muhammad),许多巴基斯坦人以为这意味着他是一名中国穆斯林。他还关注了一大批平民帐户,不只是名人或记者,而是普通用户——这些民族主义、热衷于发展和军事的用户,也是CPEC天然的支持者。尽管他偶尔会宣传中国,但赵立坚发的消息大多数时候是关于巴基斯坦的。就连他重拳出击的语气也常常带有反应,与巴基斯坦闹哄哄社交媒体环境的主流基调相一致。“简单来说,他是个民粹主义者,”巴基斯坦大型报纸《黎明报》(Dawn)的前专栏作者西里尔·阿尔梅达(Cyril Almeida)说。“这个名声是他苦心经营出来的。”
在祖国的社交媒体上,赵立坚也获得了粉丝。在中国,更富裕、更加民族主义的人们急需一个能将该国不断增强的国力变为有力国际存在的拥护者。“变得更加坚定自信,对批评声作出回应的呼吁来自于中国最高领导层,”在西交利物浦大学(Xi’an Jiaotong-Liverpool University)任教、曾研究赵立坚的社交媒体活动的亚历山德拉·卡佩莱蒂(Alessandra Cappelletti)说。但是她还说,真正的动力是自下而上的,“是源于一个愈发民族主义的社会开始感到,中国的声音需要在国际舞台得到更令人信服的倾听。”
随着中国的资金流入、项目开始建设(尤其是有助有改善巴基斯坦电力缺乏的老问题的电站),CPEC在巴基斯坦公众中愈发受欢迎。没有其他国家愿意以中国的这种规模对巴基斯坦进行投资。“在巴基斯坦有一个共识,即CPEC是一个改变命运的项目,”皮拉查说。“该共识认为CPEC会改变巴基斯坦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它也做到了。”与此同时,即便美国援助在持续大幅下降,美国外交官依然严厉斥责CPEC是债务陷阱。
国际环境也发生了变化。当赵立坚抵达巴基斯坦时,唐纳德·特朗普离赢得新罕布什尔州的初选还有几个月时间。特朗普在2016年春天的崛起和同年11月的当选标志着旧的规则已经远去。“赵立坚的时代和特朗普的时代紧密相连,这不是一个巧合,”斯莫尔说。“由于中国方面的行为和美国很相似,它让事情看起来是可能的和可以接受的。在特朗普之前,中国的系统中没有人会在社交媒体上做这些事情。”由于那些特别针对中国的言论,特朗普为同样强烈的回应创造了话头。“如果美国总统说中国‘强奸了我们的国家’,那么他们就获得了很多的话语空间,”外交关系委员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研究中国的前高级研究员朱利安·葛维兹(Julian Gewirtz)说。
任何残存的国际善意或是对奥巴马政府的尊重很快就消失了,尤其是当特朗普在他的政府中堆满了像理查德·格雷内尔(Richard Grenell)和国务卿迈克·庞皮欧(Mike Pompeo)这样的外交官时,后者将国务院的沟通方式明确带向了一个更具侵略性的方向。“庞皮欧说他想重振雄风,”奥巴马时期国家安全委员会亚洲事务高级主任杰弗里·A·贝德(Jeffrey A. Bader)说。“对我来说,那只是‘战狼’的英文翻译。”更广泛地说,中国领导层可能只是从它想要取代的权力那里得到了提示。“我认为部分原因是中国正在观察我们,学习和模仿我们的行为方式,”一位前国防部官员说。“我们很有侵略性。我们是‘战狼’吗?还是说这只是大国处理自己的方式?”
在巴基斯坦,赵立坚在社交媒体上的表现更为好斗。他的人气迅速增长:到2017年11月,他已经积累了超过20万的粉丝。巴基斯坦著名的外交政策思想家赛义德·里法特·侯赛因(Syed Rifaat Hussain)说:“老实说,人们就喜欢这种。”斯莫尔回忆他曾向赵立坚询问过他不寻常的Twitter表现及其所产生的人气。“他显然对自己成为一种现象感到高兴,同时他也很清楚,这是他刻意为之的,是被批准的,而且将持续下去,”斯莫尔说。赵立坚是话语权的实践者。
(明天请继续关注《纽约时报》系列报道《当“战狼“主导中国的外交声音》)

Alex W. Palmer是一名驻华盛顿的撰稿人。他此前为《纽约时报杂志》撰写了关于追踪全球芬太尼团伙一路至其中国源头的文章。Olivier Bonhomme是一名法国蒙彼利埃的插画师和艺术总监。他的作品灵感来源是比波普、爵士和摇摆舞音乐。

翻译: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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