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是一种生活的能力,但是我们的书法家却企图将它沦为艺术

2021-08-27 星期五

邱志杰,艺术家,策展人,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及教授、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教授。

我们曾经的书法因为业余而伟大。业余不是书法的劣势,而是它的伟大之处。那样的艺术在20世纪被改造成了一种用来展览的艺术,书法家开始知道,我写这张字是要拿去展览的。而过去不是,过去的书法家要写一个招牌,写一封思想汇报,写一个帐目。



在菜市场写字
2021.07.24 北京
                            

大家好,我是邱志杰,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我在实验艺术学院教书,我的这个学院是教所谓的“当代艺术”的,也就是798里展的这些东西。

前一阵子我在菜市场办了一个书法展,其实也不算书法展,就是写了一些字挂在菜市场。于是我不小心成了菜市场网红书法家。
 

有一天,策展人张维娜找到我说,邱老师,我们给你办个书法展吧!她是个业余策展人,就像我是个业余书法家一样。我做摄影,做科技艺术,做跟人工智能有关的艺术,做实验戏剧,做行为艺术,画地图,画的地图上面还要写很多字。虽然我从小写书法,但我还是定义自己为一个业余书法家。

 

维娜说,你办过好几百个展览,就没办过书法展。我说,好啊,只要不在美术馆就可以,我们找座庙,找个饭馆,找个菜市场都挺好。她说,行,我们就去三源里菜市场吧!

 

于是我们就来到菜市场写字。

 
▲ 三源里菜市场门口

第一批作品是一些实用的、菜市场本来就有的字,我用我的书法把它们换掉了。比如门口绿色的字已经是用我的书法替换了。

我们走进菜市场里面就可以看到,进入市场要戴口罩,量体温。还有专业手机贴膜,各种纽扣电池,全都被我换成了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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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这一张——本市场不无偿提供塑料袋。


我去看了一下场地,指着各种地方说:“这个可以写,那个也可以写。”我的学生就跟在我旁边记下来。回去以后我们开了个会,当天晚上,在我第一次去踩点的八小时之后,我就列出了这次要写的清单。
 
然后我的一群学生就冲上去量尺寸。本来的消费者投诉条例、卫生管理制度,它们原有的尺寸是多少,我就照着这个尺寸写。很认真地写,一张用小楷写,一张用魏碑写,一张用隶书写。


每一个店家的招牌尺寸量得就更辛苦了,这些字现在还在用。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现在去还能看到,因为它们就是店家们真正拿来使用的招牌,有时候我还顺便帮他们纠正了一些翻译问题。

他们的“刺身”、“海胆”、“生蚝”,“党员经营户”、“雷锋示范位”等等,我都尽量用我的字来代替了。


包括菜市场里边的温馨提示,


还有菜市场里下面的这些旗子——比如“垃圾不落地”,这些东西也被我写了。


人家本来是用印刷体统一印的,一遛遛地印非常多张,我把它们全部替换了一遍。这就意味着我得写一百五十几张,每张的字体都会有所不同,大家能够感觉到手写体、手记特有的那些特征。

下面这部分就有点像传统书法展。我们在菜市场上也有写英文的内容。“神以食物的形式来到穷人的面前”,这是甘地说的话。“再没有比对食物的爱更真诚的爱了”,这个是萧伯纳说的话。

 
我也写了“光盘行动”,三源里的一个居委会书记看到我写“光盘行动”非常开心,觉得我在宣传党的政策,这个也确实是。

也有“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敢回忆成都”……这个好像是我自己编的,因为我太喜欢成都的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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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坚持写简体字,因为我有一个观点,像王羲之写的是他那个时代的简体字,颜真卿写的也是他那个时代的简体字,所以我们当代的书法家应该勇敢地写简体字。
 
我还写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个勇士”。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编的还是网上抄来的句子。
 

这一张叫“鱼我所欲也”。我那天好像喝大了,我把各种鱼的做法——松鼠鱼、水煮鱼、石锅鱼、西湖醋鱼……都写在一张纸上。然后我想象这是一片海,一大群鱼在水里面游。


写完之后,我又觉得自己吃了这么多鱼,好内疚。我就在最下面写了一行,“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打渔的人是很苦的,所以吃鱼不忘打渔人。
 
菜市场的帘子,关门之后是上锁的。我的学生告诉我,老板说这上面可以写。于是我就在帘子上写“我家客官,大吉大利,百毒不侵,日进斗金”。结果第二天老板好像不太开心,他觉得这个字他也会写。但是后来小红书上就有很多网红跑来这里打卡,老板似乎也开心了,他说他的营业额增长了近五倍。


然后我还写了很多围裙,每个人一条。没拿到的人很郁闷,于是我又回家补写。这个会讲英语的卖清真牛羊肉的大姐拿到这个围裙之后非常开心。


当然还有刚才视频里面大家看到的非常可爱的“心如刀割”,那个刀上写着“对不起”。


还有的刀上写着“你好”。还有案板上面写着“立地成佛”,刀上面写着“命运”。


我还写了很多纸盒子模仿包装箱,因为我在菜市场门口看到他们下班的时候会扔出很多包装箱来,我就把这个包装箱也都替换了,堆在那个地方。
 

我们可以来看一下细节。我会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它是健康有机的”,“莲子心中苦”,或者“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些包装箱,粗看都以为是真的包装箱,但是细看还挺好玩的。


这是鱼肠字。我把这些纸都过了蜡,想模仿陈胜、吴广,把纸条塞进鱼的肚子里。你把鱼买回家一杀,里面滚出来一张纸条,鱼跟你说“你又不是我,怎么不知我之乐”,鱼还会跟你说“一起跳龙门”。


后来我发现三源里的服务做得太好了,他们都是帮人把鱼杀好的,甚至会剁成一块块再让顾客拿回家,所以我就没机会做了。我现在正在联系我老家厦门那边的人,据说有人在网上直播卖活鱼,我想跟那些人合作,估计可以塞一下。
 
我后来就直接把字贴在鱼身上。比如“食鱼者都在网中”,意思是每个来三源里菜市场买鱼的人,其实都在上网。当然他们上的是互联网。还有“我是姜太公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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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也开了很多玩笑。比如我在鸡蛋上写完字之后,它就变成了一个摸蛋游戏。每盒鸡蛋我花一百块钱跟老板原价买的,变成摸蛋游戏之后,因为很受欢迎,他转手就卖两千块钱,他也不分我。
 

我们还做了一些纹身贴,“火锅英雄“、”都在酒里”。因为我们一群人布展的时候胳膊上贴着“都在酒里,还拿着那种“对不起”的菜刀,非常可怕。
 

这个时候,有店家怯生生地说,邱老师,我好喜欢那张“都在酒里”,展完之后那张能不能送我?
 
我说,我专门给你写吧。然后就有人给我下订单。
 
这是第一家让我帮写的招牌,大家可以注意到,我写的大部分还是隶书、篆书、楷书,不敢太行草,因为有辨识度的问题。
 

一个人请我写了,于是每个人都请我写,后来策展人同志就再也不让我去菜市场了。因为我的人设是人民艺术家,这个不能崩塌,所以只要有人叫我写,我就必须得写。我晚上写一个通宵,明天他说,那我在厦门老家还有一家店。写完厦门老家的店后,他说我爸爸明年八十岁生日,你给他写一个“寿”字吧。
 
每一个卖水果的人都说自己是果王。那个Linda姐,菜市场调料女王,她店里挂着好多跟名人的合影,林依伦经常会去她那儿买调料。
 

这个“都在酒里”就挂在酒的摊位上面,我也顺便帮店家写了很多酒标,于是很多人要买,他就坐地起价。这时候菜市场的管委会过来说,不行,你不能哄抬物价,每瓶只能加卖一百块,然后她就都收起来了,说我有网上拍卖的平台,我到那里去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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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会写很多英文,我觉得我对英文书法的贡献大于我对中国书法的贡献,因为我悟出了一套用魏碑和隶书来写英文的办法,我已经做了一套自己字体的英文字库,我有时候也会用自己的字体。
 



我为什么要来菜市场写书法?

下面我来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来菜市场写书法。
 
我们先来看一些东西。当我们说书法或者文字艺术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谈些什么东西?有时候我们谈用文字作为元素的视觉艺术作品像谷文达老师拿头发做成文字,像徐冰老师的《天书》、《析世鉴》,大家应该都比较熟悉。
 

有时候我们指的是笔触性绘画或者叫行动绘画,就是非常狠地去画画。你看朱青生老师放大他抹的一笔,放得非常大,让大家去感觉这个运动的力量。也有另外一些书法家往书法里加色彩,这时候就有点像抽象绘画。

 
很多人都受到日本前卫书法的影响,尤其是井上有一,他变成了在中国最有名的日本书法家。这个东西叫少字数派,就是他只写一个字,有时候写完再把纸一裁,这个字就撑着纸的边缘,就形成一个抽象画了,这跟以前写一首诗不一样。

井上有一作品

在1958年的圣保罗双年展,英国策展人赫伯特·里德爵士,也就是写《西方现代绘画史》的这位爵士,他在世界各地寻找抽象表现主义的辐射圈。最终他挑选了井上有一去参加圣保罗双年展,这使井上成了日本最有名的国际艺术家之一。

除了少字数派,日本还有墨象派。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书法风格简洁化之后,其实变得比较适合现代建筑的装修。
 

大概在80年代,日本前卫书法就开始影响到中国,中国也出了非常多前卫书法。我特意想讲一讲下面这本书——《设计家丛书》,也就是说,这一批现代书法其实跟设计有着内在的联系。
 

在中国南方的浙江大学有一批人,他们把传统书法的经典碎片互相拼贴,做肌理,做构成,做出来的其实是一种平面设计。
 

其实书法家跟字体设计师之间是有差别的,因为书法是一种即兴的、随动态的字体设计,一个书法家去做字体设计非常容易,但一个字体设计师要升级成书法家是不太可能的。

另外有一批人是在国际当代艺术的语境里做文化翻译,比如谷老师,在2000年的时候,他一半穿着孔子的衣服,一半穿着西装做表演。再比如徐冰老师发明的非常智慧的新英文书法,用方块字的结构来写英语。



徐冰老师做了很多这一类文化翻译的工作。这个是“鸟”从汉字回归到大篆之前的象形文字阶段的《鸟飞了》。

▲ 徐冰 《鸟飞了》

还有世界各国的“猴”这个字,很多都有一个长长的尾巴互相勾在一起,传说中猴子是用这个办法去捞月亮的。
 
▲ 徐冰 《猴子捞月》

另外有一批人在做书写的表演。1958年,日本的和尚,书法协会的头儿来中国就表演写大字。还有我们中国美院的王冬龄老师在表演写大字。
 

有一天在德国一个非常小的美术馆,我和王老师一起在办展览,那个展览方就请王老师当场表演写书法。王老师就用丙烯颜料在玻璃上面写,他在这一面写,观众坐在对面看,这样非常方便,观众可以直接看到他的脸以及这些字。

▲ 王冬龄在表演写书法

但其实他们看到的是翻转的字。这个时候,玻璃上的这些线条到底是书法,还是一些抽象的线条呢?毫无疑问,它和传统书法有非常大的区别。
 
王冬龄老师的博士生,花俊老师,也是非常好的传统书法家,他是我的好朋友,他也做表演。
 
他把牛奶倒在大漆的桌上,拿管子吹出一个字来。他把乳胶涂在墙上,再拿庙里面的香灰往上面撒,这个香灰慢慢粘在颜料上面就显影出来了。

▲ 花俊在表演

他们很想要把书法变成行为艺术,变成当代艺术,变成现代艺术。我们可以从中感觉到一种焦虑。

我也是一样的,这些事情我在过去30年的艺术生涯里一一模仿过,一一尝试过。
 
讲讲我自己的历程吧。我的恩师,郑玉水先生,他在1962年当兵的时候,在当时的《解放军日报》上面练书法。
 

80年代的时候他开始教我写字。那个时候我们在小城市,条件非常艰苦。老师借给我一本字帖,我得连夜用透明的纸双勾下来。

1990年,我读大二。有一天,我就拿了一张纸写了一遍《兰亭序》,然后在同一张纸上面又写了一遍,又写了一遍……这件事情我一开干就干了五年。这成了我的成名作。做了这件作品之后我暴得大名,一下子成了当代艺术圈还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这件作品被认为是观念艺术、行为艺术跟书法结合的一个经典。
 
 ▲ 邱志杰 《重复书写一千遍兰亭序》 1990-1995

其实写了两星期之后,我就写了80遍,那张纸已经全黑了,后边那五年时间我基本上是拿着水在上面写的,淡墨,因为那个墨片就要折断了,不能再用墨写了。
 
我也做文字艺术,这个其实不是书法,它是宋体字。


我还用我们福建人夏天睡觉用的竹板做的麻将席刻了翻转的字,然后再找了一个胖子躺在上面,在他的背上压出字来。那个胖子是著名策展人李振华。

 
2008年的一天,我在轮胎上刻了字,一个轮子上面写着“如何成为失败者”,另一个轮子写着“成功者失去了什么”。我开着一辆车,从北京开到了广州。我做了一个滚筒,滚墨的装置,有一个自动按钮,没有交警的时候,就在地上印上一行字。当然,它一下场雨就没了,不算很严重的破坏交通。这印出了世界上最大的一张版画,是两千多公里长,两米宽的一张版画。
 

这是声音系列,我写了好多声音,也用写完字再拿水冲的办法。这样一看字,大家好像听到好多“哈哈哈”这样的声音。
 

当我把字典里面所有竖心旁的字拼在一起”爱、“恨”、“愁”、“怨”、“思”、“想”,所有这些字怼在一起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张百感交集的字。

这也是为了打消垃圾时间,有人要来找我,然后说堵车迟到了,我就抄起了字典。

 
2001年的一天,我把一个中国北魏的墓志铭带到了美国。在美国,从布朗克斯废弃的墓园里面,他们给了我一块3岁的小女孩的墓志铭,我把两个墓扣在一起互相磨,一直到上面的文字完全磨平,它们回归石头为止。这个当然是在谈论文化关系的。
 



我回到了书法原教旨主义者的立场

经过大量的实验之后,我觉得我回到了一个书法原教旨主义的立场。我来讲一下什么是书法原教旨主义。
 
这是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在这张字里面我们可以看到,一开始苏东坡的情绪是非常郁闷的,写着写着略为疏解了一些,到了“春江欲入户”,他high起来了,到了“也拟哭途穷”,他开始呼天抢地了,然后到“右黄州寒食二首,他平静下来了。我们可以看到整个清晰的情绪变化。
 

我们书写是用笔尖蘸着墨在纸上制造痕迹,而这个墨迹记录下来的是笔锋的运动大家可以想象这个笔锋是一个芭蕾舞演员的脚尖,这个笔锋在纸上,时而离开纸面,就像芭蕾舞演员跳起来了,时而又拖动,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有时候重重地一顿。
 
当我们有书写经验的人看这个墨迹时,这个墨迹记录下了当时笔锋的运动,就像芭蕾舞演员跳舞的时候,有一个人拿着电影胶片或者磁带拍他,然后播放这个磁带,就等于把当时的那个运动重新播放出来了。以前的好多录像机都是日本出的,日式的三角形的那个“Play”键,日语叫做“再生”,让它的生命再次展现一遍,我很喜欢这个日语翻译。

也就是说,我们看墨迹的过程其实是再生当时的笔锋运动,所以书法是一种Time-based Art,就是时间性的艺术。书法跟绘画非常不一样,绘画是看一眼的艺术,书法很像看一部电影,听一段音乐,最接近的大概就是舞蹈。


其实书法史上也有很多把书法类比为“公孙大娘舞剑器”之类的说法,因此我们的目光其实是要去追随作者的运动的,墨迹是记录运动的磁带。
 

这个时候写字就很重要,也就是文字认读秩序。因为你写的是字,你才会从第一个字看起,看到最后一个字,你才会顺着作者的情绪变化的时间走,陪着他一起走完这段历程。看这张字五分钟,看那张字三分钟,你才会随着他情绪的跌宕起伏被他牵动着跌宕起伏,我们才因此创造了人类艺术史上那么精微的表达方式。

因此,我们的书法能生效的前提是每个人都写字,而且每个人写字有自己的书写习惯,所以我们才看得到意外。
 
这就构造了一种可能性,因为书法是一种业余艺术,我们古代每个人都写书法,一个边关的官吏给上级汇报是书法,皇帝批的奏折也是书法,一个老中医在给顾客开药方,写着写着他忘了这个顾客在等药方,他开始摇头晃脑起来,他写high了,那是书法。
 

我们在书写者的状态跟书法家的状态中间是平滑过渡的,并没有一条鸿沟,也没有人来发证书说,这个人是书法家,那个人只配叫写字,不配叫书法艺术。
 
苏东坡在给弟弟写信的时候写high了,他写成了书法,颜真卿在给他侄儿写一篇追悼会的发言稿的时候写high了,写成了千古绝唱,所以我们最伟大的经典都是草稿,比如《兰亭序》、《祭侄稿》、《黄州寒食帖》。
 
包括身份,他们也不是职业书法家。王羲之是王右军,大概相当于南京军区司令员,董其昌是南京礼部尚书,大概相当于国务委员。这样一来就给我们创造了一种可能性,因为每个人都写字,写字其实是一种生活的能力。写字不是艺术,但是我们后来的书法家就企图将它沦为艺术。
 
因此对我来说写字非常重要,你可以用毛笔写,可以用钢笔写,用铅笔写其实也可以写出很好的书法。
 
这是我用手电筒写的,我把手电筒加工了一下,它能写得出浓淡,能够很好地记录我运笔速度的快慢。


我有时候也写英文,大家可以看到,这个长时间曝光,我从左边跑到右边,还有连续跑动的身影。写英文一样可以,只要你写的是字,就有文字认读秩序,时间性就依然成立。
 

我把南京长江大桥上的自杀者写的“当爱烟消云散,我剩下的只有忘情”擦掉了,我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写了“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希望用这个办法来劝人家不要自杀。


我的结论是说,一定要坚持写字,不管写的是哪一国的文字。而今天我们很多现代书法的创作者,包括我自己过去,都是努力让书法沦为艺术。它本来是高于艺术的东西,本来是像会开车、会射箭、会算术一样,是一种随身携带的能力,而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但我们今天大多数人的工作经常有一种焦虑,我们想要把书法变成艺术,变成现代艺术,变成当代艺术,它变不成当代艺术我们就很焦虑。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是放弃了文字认同,让书法变成了抽象画
 
我们可以看到这两张字,这是两个不同的书法家写的。如果是这样的抽象绘画,我们把它翻转一下,好像也挺好,是吧?我们再把它翻转一下,好像也挺好。我们把它横着挂呢?其实也行。
 

这就有一个问题了,《兰亭序》你是不可以倒着挂的,《蒙娜丽莎》你也是不能倒着挂的,为什么抽象绘画就该被倒着挂呢?我们的书法要不要走上这一条道路呢?这样的东西是不是看一眼就可以,而不是你可以看五分钟的东西呢?
 
还有一个问题,这样的东西你们也会弄,因为我女儿也会弄。她三岁的时候就弄得非常好。不过照片里那个颜体是我写的,她没那么厉害。
 

我们再来看,这是两位南京的书法家,一位叫徐渭,一位叫林散之,当代草圣。这两个人的性格差别如此之大,一个是刚烈的、跌宕的、开阔的,一个是从容的、闲雅的,这样的差别我们在把书法变成当代艺术的作品里面是看不到的。
 

所以我的结论是,书法不用沦为当代艺术与设计。相反,当代艺术应该尽快进化成书法,进化得像书法那么微妙,进化得像书法那么与日常生活水乳交融,进化成一种随身的能力,而不是不断地出点子。
 
我们曾经的书法因为业余而伟大。业余不是书法的劣势,而是它的伟大之处。那样的艺术在20世纪被改造成了一种用来展览的艺术,书法家开始知道,我写这张字是要拿去展览的。而过去不是,过去的书法家要写一个招牌,写一封思想汇报,写一个帐目。
 
对我影响很大的人有两个,一个是香港的一个疯子曾灶财,九龙皇帝。这个人在30岁的时候,他家被当年的港英政府拆迁了,强拆。这个人回到了元朗老家,翻了翻自己的族谱,发现新界的好多地都是他们曾家的,他就疯掉了。
 
他就拎着油漆桶上街,写自己是九龙皇帝,他爸爸是太上皇,他妈妈是皇太后,他儿子是太子,于是就被警察抓去打断了腿,腿好了他出来又接着写。
 

他把书法用来作为一种个人权利的象征,他的字有一种很像汉碑里面的《好大王碑》、《封龙山颂》之类的沉着痛快的力量,因为他刚好吻合了我说的“书法要忘我”,就是我们说的“无意为之乃佳”,故意去搞创作反而会有问题。
 
另一个人当然就是我老师,我老师他们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每星期都搞雅集,大家都写毛主席诗词,只是你写王羲之,我写石鼓文,他写伊秉绶的风格。在80年代,当我开始学书法的时候,这些老先生们都没死,他们从各个角落里面冒出来,把传统教给了我。
 
老师他还有一个身份,跟颜真卿他们一样,他最主要的身份是公安局的政委。送老年大学的字,他就用大篆写了“马克思主义万岁”。送香港的漳州同乡会,他就写弘一法师的“发心求正觉”。送闽南日报社,他就写“开拓进取,舆论先导”。
 

一个书法家是要提供社会服务的,他要为一个纸箱厂写标牌,为液化气公司写标牌,连一个公私合营的茶叶商店他也得写标牌。我最早就是在标牌上认识老师,才找到他去拜师的。
 

 有人乔迁之喜,他得写一个“琴书雅趣画堂幽”。有香港某个政协委员来,他就写“励精图治”。有人结婚了,他得写“心心相印”。人家来求字,他就得写。为了送人字,有时候他还得写好多张,再挑出一张去送人。


我们漳州市中山公园就是我老师的题字。《中国女排》那部电影一开始是在漳州排球基地,那个女排三连冠纪念碑的碑文也是我老师的字。
 

我们可以想象,曾经的中国,我们的书法就在我们的路边、亭子上、牌坊上,在每一座灵堂上面。
 

我们回到当年,一百年前,如果有一个旅行者来到中国,每一个城市的每个商店的招牌、酒店挑出来的酒坊,就是这座城市的著名书法家或者上一代书法家的一个大群展。我们走进每一个菜市场,就是那些粗通文墨的书写者们的群展。
 

而且精英书法家经常会向这些粗通文墨的民间书法去学习,去吸收营养。比如我们常见的“娟娟发屋体”,或者“修锁配钥匙体”,“烤串体”,就那个“串”字。
 
我们的风景点泰山,第一个最大的那面墙是唐玄宗,最小的那一面是民国时候写的。


你看这样一面墙,它是算一件公共艺术作品,还是算一次展览呢?如果它是一次展览,它的参展艺术家从秦始皇泰山刻石,从岱庙里面开始,这个历时两千年的群展,它的策展人是谁?

我跟泰山管委会说,要不然你们让我在上面写一个,再加上一个吧?他们说,邱老师,真不行,这是世界文化遗产。
 
自古以来,这些文人墨客喝醉了就会在山石上涂鸦,字写得好、诗写得好的就会被刻下来,叫做“与湖山并永”。我觉得,我们这种不息的跨越千年的唱和题壁的传统,这么伟大的传统,就这么被一种叫做博物馆学的传统给灭绝了吗?
 
甚至在我看来,这样来使用书法都是对书法的一个正确的打开方式。


而去美术馆办一个书法展对我来说就不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来到菜市场里展示我的书法,为他们写这些菜市场安全管理条例。
 
好,谢谢大家。


策划丨通通
剪辑丨德明
设计思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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