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性感”的章宇:藏在演技背后的神秘男人

2023-11-02 星期四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章宇的演技被谈论得越来越多,而他自己却越变越神秘。



记者|卡生

不拍戏时,章宇喜欢喝酒,这在朋友间已经不是一个秘密。他自嘲,自己“出产”于酱香型白酒产区,虽然酒胆大,酒量却不行,常常是调子起得高,爱张罗喝,却总是朋友中早早喝高的那个。他有一套非常特殊的喝酒理论,“清醒的世界是坍塌的,酒能给生活做减法,它让一切模糊起来,让人更接近一种简单”。

章宇

演戏之外,章宇喜欢把自己“藏起来”,如果不是为了配合电影《鹦鹉杀》的上映,观众很难看到他的身影。章宇说,角色是他表达的工具,这也是他在演戏时追求的一种境界,“简单”是一种期待,杂念少一些,在角色上多下一点功夫。

初见章宇前,我和导演麻赢心的感觉差不多,觉得他应该会是一个有距离感的人吧,但恰恰相反,章宇的配合度很高,对一切与角色有关的思考都洋溢着热情。第二次见章宇,我们约在他家附近的一间茶室见面,相比宣传期的赶场,这次更符合他日常的状态,中午起床,下午骑上心爱的复古自行车到家附近会见朋友,眼里有残存的倦意,但聊角色时很快会发光。章宇认为,演员这种职业的特殊性是用角色和观众对话,再多一点的曝光都会让他觉得危险以及失去自由,所以他拒绝上综艺和接受过度采访。

他怀念那个用微博记录生活的时代,那时候他还是一名叫晓章的北漂年轻人。除了嬉笑怒骂的段子之外,他还喜欢写诗,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时,他身上的文艺劲儿总会不定时地在酒后发作。那些记录着生活点滴的微博他舍不得删掉,而是设置成了“仅自己可见”。章宇的演技被谈论得越来越多,而他自己却越变越神秘。

音准

《鹦鹉杀》之前,章宇没有和女导演合作过,麻赢心是第一个。当拿到这个剧本时,章宇看到了来自女性视角下的许多细腻的“小扣”,很别致,尽管在电影上映之后,口碑呈现了两极化,章宇和导演麻赢心、监制双雪涛都知道,“杀猪盘”这样一个社会议题以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拍摄是一种冒险,但冒险似乎是章宇的本能。

《鹦鹉杀》剧照

他扮演的林致光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情感诈骗犯,他在互联网上通过编造不同的身份和女孩们聊天,他理智、果决,对于受害女性没有丝毫怜悯,然而,当林致光与骗过的女孩周冉在现实中相遇,他表现出的“真情”与伪装让人真假难辨,甚至一度让我在相信和不相信之间来回摇摆。

“这个角色的难点在于,演实和演虚了都不对。要找到一个真和假之间的尺度和分寸。”章宇说。他之前演过许多有爆发力、大开大合的角色,但林致光身上的模棱两可和暧昧感对现在的他而言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双雪涛之前和他聊林致光这个角色时说,这是一个以受害者视角叙事的电影,林致光只是一个中途出场的人物,章宇却觉得这样特别好,这是一个让人看不清的角色,充满了神秘感,这正是他所期待的。

电影在东山岛拍摄,那会儿正赶上疫情封控,除了拍戏之外,主创们喜欢聚在一起聊角色。章宇向麻赢心提出一个想法,林致光作为一个假装新加坡商人的骗子应该操什么样的口音?麻赢心觉得,一个用声音骗人的人,有太浓的口音还能骗到一线城市生活的高知女性似乎有些不能接受,章宇却觉得既然他是一个新加坡商人,有一些走南闯北的口音应该会更有说服力。两人在口音上的分歧很大,章宇找了新加坡朋友聊天,发现纯粹的南方口音的确有点跳戏,最终,将南北方的口音各取部分,做了一些微小的改动。双雪涛说,这个改动有点意思,在林致光的身上呈现出了一种漂泊感。麻赢心在剪片的时候也发现,林致光的口音的确让人物多了几分有趣的真实。

《鹦鹉杀》剧照

麻赢心评价章宇是一个擅长思考的演员,他会在拍摄前想得很深,在拍摄时反复探索,去寻找那个最准确的表演。章宇常常反思,这个角色中最让他产生兴趣的部分需要传递的是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恰恰是一些看上去不那么“音准”的状态,反而更能呈现林致光这个人物的底色。

章宇演戏喜欢琢磨角色。他对我说,剖析一个角色的过程,其实跟外科医生差不多,“你得把血管、肌肉、脏器、骨骼都给它捋清楚,然后再去分析人性,就会看到一个方向。锚定一个目标去演便会把角色表达得准确”。林致光这个人物说起来复杂,在章宇的“庖丁解牛”之后,似乎又不是那么难演了——“林致光作为一个常年钻营、欺骗别人感情的人,一定是逻辑清晰、反应迅速的,他对人的观察和算计是一种下意识,只要抓住他迟疑、晃神和失控的几个瞬间,这个人物就立起来了。

《手枪》剧照

章宇的表演方法一开始并不是“解剖式”的,他聊起他2011年拍摄的电影《手枪》,这是一部至今没有上映的电影,连续六年,每年都会补拍一些镜头。那时候年轻,他说,由于自己扎得很深,戏拍完,人有点走火入魔,世界是昏暗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种“危险的自溺”。

后来,他觉得既然做演员是一辈子的事业,这样的感性驱动,拍不了几部,人就不行了。所以从那之后,他开始对角色进行庖丁解牛般的剖析,他认为这样才是健康且可持续的。“就像画画,不能一直盯着一个角落在那儿描绘,有时候站远一些感受一下,把自己抽离出来看整体那些没有画过的部分,然后再去调整能量的配比、节奏的快慢、旋律的高低。”在采访过程中,章宇偶尔会流露出对年轻时那种“自溺”式的表演状态的怀念,但他也很清楚,那样尽管很迷人,但也十分危险。

纯粹

章宇喜欢写诗,拍戏时有感而发会写,“酒神附体”时会写。在他发给我的诗歌里,能感受到他对于文字的热爱。那些直穿灵魂的字句,透着野性和疯狂。我想,如果章宇不做一名演员,做一个诗人也很不错。

在章宇发给我的诗里,有一首诗很特别,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猜测应该是写给挚友胡波的。“我想到那些一去不返的人,一去不返!一列姓名驶过,有生有死,或明或暗,他们驶入黑夜混作一团,吸引我的同时,给我昏眩的惊骇。一截绳子,一个盒子,一本英汉词典,一张像素不高的照片,或一颗不能咽下的肉丸,它们都在指向明的同时又指向暗⋯⋯”

《大象席地而坐》剧照

导演胡波在拍摄完《大象席地而坐》之后用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他的死给章宇的世界观带来的震动是巨大的。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多年,章宇谈到他时,依然非常难受,“因为他的事情,很多状态被撕开了,震碎了”。章宇在那之后度过了一段无所适从的日子,一帮朋友们追求的电影梦,那些近乎奢侈的理想与纯粹是否真的可以存在?

章宇回忆起《大象席地而坐》开拍前胡波制片人找他时的情景。制片人找到他,想让他出演于城这个角色,手里拿了一份合同放到章宇面前,章宇说,没钱就是纯帮忙,还签什么合同。这是章宇演戏以来唯一一次没拿钱的演出。由于资金限制,电影只拍摄了27天就完成了,章宇还把艺术家好朋友厉槟源推荐给了胡波,在影片里出演一名倒买倒卖的黄牛。说完,章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章宇是在北漂十年之后的2018年被观众看见的,他参演的三部电影在这一年先后上映,《无名之辈》《我不是药神》在商业和口碑上双丰收,《大象席地而坐》虽然无法上映,但却入围柏林电影节,获评费比西影评人最佳影片和金马最佳剧情长片。那一年,他36岁。回想他当年义无反顾辞掉贵州话剧团的工作,从贵州坐上绿皮火车到了北京,这十年好像是一场梦。

《风平浪静》剧照
对于北漂而言,最难的就是押一付三的房租。章宇性格要强,没钱租房从来没有跟父母开过口,有时候是哥们儿接济,有时候是厚着脸皮向曾经待过的剧团里的团长借一些钱。初到北京,没有背景的年轻演员为了角色要蹲守有剧组驻扎的宾馆,不管是不是有机会,看见剧组工作人员就给人家塞资料。一开始,资料上没啥作品,根本不会有剧组用你,即使是客串过一场戏的作品也要往上写,最好能填得满满当当的。尽管如此,章宇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不甘心。

他告诉我:“因为年轻,身上有一种朝生暮死的状态。白天被人拒绝,到了晚上人非常绝望,但第二天爬起来依然充满希望继续跑组。”做演员有没有前途有时候是一门玄学,不是说你有实力就一定可以演出名堂。有时候去剧组试戏,也有可能副导演前面挑花了眼,最后一天你恰好出现就是你了。

章宇(受访者供图)

在他的微博尚未彻底关闭之前,那封怀念胡波的悼词一直置顶。他曾经写过,“胡波孑然前往,率先抵达,他再不会被消解掉”。《抵达》是胡波离世前写的剧本,章宇一直有些羡慕胡波,他是一个近乎于理想主义的创作者。尽管章宇知道,人在演艺圈很难做到纯粹,但“尽量不带杂念地去创作哪怕一次,对于人生也是重要的”。他希望自己也可以无限接近那种纯粹。“年轻的时候无忧无虑,是因为死亡是遥不可及的,感觉你可以一直奔放下去,但你突然有一天发现,好像死亡并没有那么远。”章宇说。

自由

章宇觉得自己身上的反叛、野性、执拗是永远不可能被驯化的,只能是用一些方式让自己藏起来。成名之后,微博上说的话发的图不再安全,公众人物是一群被过度关注的对象,那些属于普通人会有的情绪会被无限地解读。无奈之下,他关闭了面向大众的微博。

成名的好处是,剧本纷至沓来,他可以在众多角色里挑选自己喜欢的。2018年之后,《风平浪静》中具有宿命感的宋浩、《东北虎》里的中年人徐东,都是他想要去诠释的角色。还未播出的娄烨的《三个字》、田壮壮的《鸟鸣嘤嘤》以及采访当日刚在平遥电影节上预热的《沉默笔录》都是接下来会陆续上映的影片。章宇喜欢和艺术家们一起玩,他曾对厉槟源说,羡慕艺术家们的生活,能创作,也能做自己。

成名这道考题有时候会把人吞噬。章宇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旋涡,充满了诱惑,一旦接受,或许人生就会失控。“他拒绝了很多。”厉槟源是章宇身边重要的见证者。

艺术家厉槟源(左)与章宇

厉槟源和章宇相识于2016年一次跨界的艺术活动,两人后来发展为密友,是拥有对方家里钥匙的关系,是城市里彼此的亲人。厉槟源回忆两人的初次相识,“一开始大家不熟悉,又都很狂,互相都不太搭理对方,直到走到成都,我们合作了一个作品《小厉与晓章》”。那是一个戏剧行为艺术表演,两人互相交错念章宇写的两首诗,原本不相干主题的诗歌,形成了一种互文与对话,章宇说:“就像是当代人沟通的方式,每个人都只是在考虑自己想表达的那个部分。”那场戏没有预演,两人即兴发挥,演得酣畅淋漓,像是一个我和另一个自我之间的对话。

章宇爱喝酒,厉槟源却是酒精过敏,两人在一起时,章宇总是喝大的那个,厉槟源负责护送。原本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有一些相似的对于艺术(表演)的理解。厉槟源认为,身体是他的空间,所经历的时间则是他的作品。章宇说,身体是演员的媒介,演员的神秘性是塑造角色的基础。总之,身体是艺术这个事情大概是他们的共识,他们都是动用身体表达的人。

《东北虎》剧照

章宇拍《东北虎》时,厉槟源去探班,看见鹤岗附近冬天的雪地,突然来了灵感,在野外湖泊做了一个行为艺术,四肢绑上红砖在冰面上爬行,名曰“进程”。艺术是一种随时都能发生的事情,这是章宇一直向往的自由感。厉槟源跟着章宇回过贵州都匀,两人走街串巷,聊到许多往事。经过某条街时,章宇说曾在这里被乌泱泱的几十号人追,像极了香港电影《古惑仔》里的场景,如果不是当时跑得快,或许早就死在了这条街上。

2013年,章宇银行卡里还有一两万元时,他决定沿着318国道从成都骑行到西藏,全程2200公里。那辆自行车是在拍一部短片时片方赠送的普通山地自行车,他骑着这辆道具车勇闯西藏,为了轻便行囊,扔掉了所有的配重。他给自行车取了个亲切的名字叫“老白”,方便在途中跟它聊天。抵达拉萨时,他让藏民朋友翻译了鲁迅的一句话:“梦醒之处无路可走。”然后把这句藏文喷绘在了自行车的大梁上。那辆叫“老白”的自行车现在已经退役,挂在章宇的家中,舍不得扔掉,因为那是他人生中最接近自由的一刻,而老白,陪伴并温暖过他。

陪章宇去西藏的山地自行车“老白”(受访者供图)

章宇与我采访过的所有演员都不太一样。他的忧伤、迟疑、困倦都是具有指向性的,没有粉饰,充满了真实的力量。我从未期待过与某个演员真挚地谈论彼此喜欢的作家。章宇聊起查尔斯·布考斯基,他喜欢他,是因为他极简的文风穿透了翻译,可以毫无损伤地被读者理解到,更何况,他如此地热爱喝酒。当然,类似的作家还有几个,也属于他喜欢的行列,比如海明威与卡佛。

他喜欢文学作品里的穿透性,然而在他的表演中,他却期待着演出一种模糊性,因为那才更接近生活本身。就像他自己,复杂且天真,准确又需要偏离准确,模糊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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