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式悬疑被搬上舞台

2022-01-17 星期一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用国际前沿剧场技术讲本土故事的《心迷宫》似乎探索出了中国式悬疑的某种可能性。



记者 | 安妮

2021年底至2022年初的几天里,在上海,如果你在晚上7点左右恰好路过安福路武康路口,大概率会遇到一个身穿蓝布棉大衣的男人。他头戴一顶灰色贝雷帽,坐在长条木凳上四下张望。
傍晚时分正是这条上海网红打卡街区熙攘的时候,欧式咖啡馆和餐吧的圣诞树亮起灯,洋溢着欢乐的节日气氛。男人的穿戴打扮显然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脸被口罩遮住,对于常出没安福路的人来说,大高个儿和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却似曾相识。

悬疑舞台剧《心迷宫》剧照(陆宇烁 摄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供图)

男人身边逐渐围起一圈人,他们自称“村民代表”“已年满18岁”,报上姓名和手机号后,男人将“目击位村民证”交到每个人手中。为了让时尚的都市男女看起来更像村民,男人同时向他们分发袖套和白色劳保手套。
“村民”到齐后,在男人的带领下,一行人前往距离集合点不到200米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以下简称“上话”),在主剧场艺术剧院,悬疑舞台剧《心迷宫》即将上演。
男人是观众熟悉的上话青年演员,此次作为外场演员出现,令一小批特殊观众在进剧场前就沉浸地进入了故事发生的乡村。这批观众即是“村民代表”,进入剧场大楼后,他们从专属通道抵达“村民目击位”。
“这个视角蛮特别的,就在舞台上,但是坐在正常观众席的人看不到我们的区域。”观众Jessica回忆,去年9月29日开票当天,剧组推出了限量目击位,首日购入两张580元票档演出票可获得一个目击名额。“凶杀案,总归要目击最刺激,真的像在参与一件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
Jessica说的区域位于舞台布景左侧,他们需要穿过一条黑暗的甬道登上舞台,再爬上窄楼梯,前往目击位。演出过程中,“村民”们以偷窥视角观看整个事件,目击区悬挂电视机,便于跟踪视野遮挡部分的剧情,地板是由透明有机玻璃和铁网搭建而成的,低头就能撞见主角在卧室里的戏码。
由于与观众席互不可见,他们如同秘密地闯入一桩离奇往事,与台上的演员一道,沉默地为更多观众揭示“一具突然出现的无名焦尸,三家各怀鬼胎的抢尸闹剧”背后的幽暗人心。

中国式悬疑




舞台剧《心迷宫》改编自2014年的同名电影,是上话“深渊剧场”系列的第二部作品,前作《深渊》在2020年收获了极好的市场反馈,巡演足迹遍布全国。系列剧导演何念记得,当时从决定做个原创悬疑作品到首场演出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现在很多国外戏进不来了,大量剧场空着,我们就想自己尝试做一个悬疑剧系列。”
实际上,在悬疑题材颇为流行的上海,上话对这种类型深耕数年,早已驾轻就熟,不过,以阿加莎小说改编为主,做的都是外国故事。“也是凑巧,疫情确实影响人的心态,大家创作欲很强,都想自己编剧本,说自己的东西。”在何念看来,悬疑剧的核心并非讲出一个多么离奇的故事,而是如何用叙事做出抵达人性的表达。

悬疑舞台剧《心迷宫》剧照(陆宇烁 摄 /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供图)

为了凸显人性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在《心迷宫》的舞台上,舞台表演与镜头前的表演并行,即时影像与多维视角穿插其中,用方言说台词营造出诡秘的气氛……丰富的舞台形式调动起观众的多重感官,“好看”成为成功的表征。在此之外,用国际前沿剧场技术讲本土故事的《心迷宫》似乎探索出了中国式悬疑的某种可能性。
电影版《心迷宫》开头,导演忻钰坤用一组蒙太奇镜头制造悬疑感,暗调画面配合阴郁的音乐,观众面对的,是一群素人演员在地域面目模糊的乡村铺开的一个谜团。改编一部已知谜底的热门影片并不容易,主创需要给出重述这个故事的必要性。
演出临近开始时,两名即时影像摄像师举着机器从舞台两侧登场,他们将镜头对准观众席,我们可以从台口的若干个老式电视机上看到进入画面的观众。很快,大幕拉开,摄像师进入布景。电视机上的直播画面并未停止,即时摄录的影像也伴随剧情推进,选择性地出现在舞台上方的巨大幕布上,连同从观众席看到的舞台表演、目击位“村民”的沉浸式观演,演出在同一时空中提供了四种观看视角。
“我希望观众有几种选择,”何念说,“每种视角的质感和聚焦点是不一样的,影像和现场并置,观众又能直接看到拍摄过程甚至发现自己也在屏幕上,真实的边界被模糊,悬疑感就出来了。”
据忻钰坤说,故事源自千禧年前后河南乡村的真实犯罪事件。但是,电影版里只有农村面貌,没有地域特征。到舞台剧,何念打算强化真实感,首先要做的,就是为它增加一个可触的背景。“舞台视觉应该是立体的、向上的,翻开地图找这么个地方——贵州。”
于是,12米高的贵州吊脚楼矗立在舞台上,即便坐在目击位,也无法轻松看到楼顶。这座9000斤重的三层高楼下设有一个转台,舞台旋转,村里的小卖部、村口宣传画、几间农舍等场景轮番登场,“效果上是可以被直观看见的、层出不穷的解谜过程”。全剧台词都是贵州方言且多有当地土话,大多数时候,观众需要借助字幕理解剧情。
纷繁的舞美设计和陌生化的语言风格在视听上抢夺注意力,观众仿佛从空中透过望远镜望向舞台,演员像在“村子”里生活,显得非常渺小。因此,影像部分几乎全是近景或特写,演员佩戴耳麦,用日常音量说话。这样,表演与视听达成平衡,观众得以观察贵州乡村人治社会的普通村民生活图景,同时透过摄影机进入他们的居住空间。
坐在《心迷宫》的观众席,我总能感受到轻松愉悦的氛围,笑声此起彼伏,好像正在上演的并非一出悬疑剧。有一场戏,出轨的丈夫面对怀孕的妻子坦白自己的罪状,妻子生气,丈夫把自己称作狗,出轨对象是倭瓜,“狗去了倭瓜家里”引得全场哄笑。演员用世俗语言喜剧化地讲述一段婚外情,两个本身并不好笑的意象在本是悲剧的生活场面中产生特殊的喜感,奥秘是极为日常的平凡趣味。
在以往的西方故事悬疑剧中,舞台上通常是宽阔的大客厅,三面墙包围欧式家具,天花板上吊着水晶灯。演员们身穿西服或晚礼服,声音洪亮。剧情进行到紧张的解谜部分,剧场里会适时响起悚人的音效。凡此种种,符合我们对悬疑的想象。《心迷宫》采用的生活化创排方式与这种路径背道而驰,流淌的日子里偶然蹦出荒诞的插曲,危机就发生了。

趋近真实




一直以来,关于戏剧应该更接近还是远离真实的讨论此消彼长。不过,所谓“戏假情真”,无论剧场艺术如何发展,艺术家们总是各出奇招,寻找与观众的情感共鸣。
《心迷宫》落点在中国式父子情感,半生劳碌的村主任父亲借职务之便默默为儿子扛下一切。其实仔细想想,无非是以舞台媒介包裹着电视剧常用的人物关系,用现场特有的艺术性制造克制隐忍却浓度颇高的情感冲击。要在快节奏的两个小时里做到“情真”,倚赖的是舞台上趋近真实的大量细节。
我在一个非演出日的下午走上了《心迷宫》的舞台,用为我导览的工作人员的话说,“去村里逛逛”。台上一片漆黑,我们借着观众席场灯走上吊脚楼,如在深夜探访秘境。
事实上,这是一座真实的干阑式木架结构建筑,借助中国古建筑设计思路,用立柱和梁架结构增加支撑点,减轻内部布景重量带来的压力,让转台平滑运转,从而实现多场景自如切换。
楼内共有7个不同空间,以建筑中心位置的回字形楼梯连接,演员穿行其中时,观众看到一个复杂多变的贵州村寨。空间里的道具几乎都是从仓库里淘换来的旧物件,演出时,钨丝灯泡光线昏暗,与道具一起呈现出颓废破败的质感。演员的服装大多来自世纪之交,是上话陈年老戏的演出服。社交网络显示,很多观众对“瞬间唤起童年记忆”的村口小卖部场景印象深刻,货架上摆满日期新鲜的零食,贵州特色洋芋片摆在显眼位置。
剧中的第一场凶杀案发生在开演前不久,被害人溺水身亡。案发地是一方不大的池塘,位于吊脚楼右侧的制高点,看上去像在山林之中。通过高清水下摄像头,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角色从拼命挣扎到死亡的全过程。
何念希望作品风格是“不失残酷的黑色幽默”。“其实是一种讽刺,观众看得开心,但回头一想,一群人里没有一个是好人。这时候就会有思考:人是如何面对恶的?你与恶之间保持着怎样的距离?”
观看《心迷宫》的过程中,我频频想起希区柯克那部著名的《后窗》,随之而来的,是急于在道德的天平上为自己找一个位置。但是,正如希区柯克的悬疑电影揭示的那样,艺术作品往往让人卸下戒备,产生道德钝感。我在剧中人遭遇情感危机时因俏皮话发笑;被杀人犯的亲情感动,甚至暗暗希望这对父子被无罪释放;盼着卑微单恋的老实人杀死梦中情人的丈夫后能与她喜结连理……
这或许是悬疑剧在今天给我们的启示:当“坏人就该下地狱”的单向叙事被摒弃,凝视舞台上切近生活背景中复杂的小社会后,走出剧场时,是否敢于直面平庸之恶?
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3期。)






排版:西西/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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