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两个后厂村

2021-12-16 星期四

后厂村的人过着一种被遗忘的生活。我说的不是那个公共区域一尘不染,高大绿植修剪整齐,拥有暖色灯光和沙发,充满了科技感和未来感的后厂;也不是饮品机24小时直出甜牛奶与热咖啡,水池滤网出现茶叶或污渍,会被保洁员在一小时内清扫干净的后厂,而是那个真正的后厂。

地图软件上,这个后厂是一片空白。如果你站在西北旺东路的路口,向西俯视,就能看到它的全貌。先是蔓延无边的蓝色铁皮围栏,然后是被铁皮包裹的黄土荒地。四周高楼矗立,这里是唯一的一处低地。南面是西山壹号院——北京房价最高的小区之一,东面则直通联想、百度等科技大厂,马路对面量子研究院的镂空形大楼,横贯南北,像一条周身通亮的长龙。

整个后厂村就像一只窘迫的短靴,被包裹在一片写满知识、体面、财富和梦想的土地之间。如果你问起这里的事,村民们往往会朝马路那边努努嘴,提醒着外来者明确界线与区别:“那边是软件园,我们这儿才是后厂村。”

这个故事,就关于住在后厂村里的人,以及他们被折叠的一生。
撰文祁佳妮 王
编辑金赫
出品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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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里的家

在后厂村,生活以截然相反的方式运转着。

刚来一家科技公司干保安的李正锋,住在村里小路旁的二层自建房里,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瘦削,穿一件物业公司下发的军大衣,在寒风中哆哆嗦嗦,时不时跺一下脚。我见到他时,他正站在凹凸不平的荒地上默默扒饭,热乎的白菜炒粉伴着寒风塞进嘴里。

正在吃盒饭的正锋 ©王帆

时间很紧,吃完得赶回去训练。李正锋是哈尔滨人,今年十月初才到北京找活儿,先在通州一个公司,“也是做保安,干得不好,三天工钱不要了,走了”,后来熟人介绍他到大厂来。他觉得北京天冷了,想回家,哈尔滨虽然更冷,但屋里待着暖和。

除了他之外,还有三十多个保安在这儿住下。外包公司熟门熟路地把后厂村这栋两层房租下来,还专门找了一个做饭阿姨。一个房间不到二十平,上下铺,四人间。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人蜷缩在小床上,翻身都难。在东北老家的炕上待久的李正锋,陡然进入了集体宿舍,不说别的,定时熄灯,不准大声喧哗,不准抽烟,都是要服从的规定。刷个短视频得戴耳机,李正锋真不习惯。

但新住户李正锋不知道,他住的这所两层高的自建房,已经是后厂村的顶配房。后厂村的出租屋也分三六九等,一千块顶天,是李正锋住的这种,有空调,有厕所,有暖气。而五百块,才是后厂村的老租户们适宜的租金,与之匹配的是像窑洞那样逼仄的房屋。 

李正锋住的二层自建房 ©祁佳妮

空调,厕所,甚至有人专门做饭。这是张春芳一家想都不敢想的,她拥有的是一个低矮平房的十二分之一。这里的房屋格局很奇特,狭窄的小门直通一条过道,由于两旁堆积着六户人家的旧木桌、电磁炉和锅碗瓢盆,仅供一人通过。而小门左边,一条极窄的黑暗甬道,侧着身子走过去,又是六户对门的人家。

张春芳就住在这迷宫似的矮房尽头。在十一月初的一个夜晚,我遇到了这个面色愁苦的中年女人,她极瘦,头发稀少,双手环抱胸前,正在忍耐着一波又一波从左至右的胃痛。所以和她搭讪时,她反复强调“胃痛,知道吧,我心情不好,就讲这些”。问她胃怎么会痛呢,她又打开了话匣子。我跟在她身后,绕进了逼仄的过道,没有灯的房屋,令人生惧。凭借着最深处的一点光亮,我隐约辨识出了过道,四周白漆剥落、砖头裸露的墙壁以及横亘上空的土灰钢筋。

张春芳屋外的狭窄过道 ©王帆

张春芳的家里有后厂村夜晚稀缺的光亮,但和屋外一样冷,一样寒风嗖嗖。她的丈夫正在过道里烧菜,电磁炉里煮着黑绿色的菜汤。不大的屋子塞满了老旧的家具,沙发、柜子、饮水机,都是干搬家的丈夫捡回来的废弃品。三个圆形的铁质椅上摆着晚上的伙食,蒸南瓜、咸菜汤糊。她一边吃饭一边和我闲聊,一诉起苦来情绪激昂,“所以我一直不开心”“心情一直不好”。

晚上七点多,在村里的荒地上,穿着单薄棉衣的女人们两手揣兜,神色匆匆地在我面前走过,张春芳在其中。身边默默坐着抽烟的大叔悠悠地说了句“他们是去上厕所呢”。

在后厂村,拥有独立厕所成了件稀罕事。

大多数租户,只能去村里随处可见的公共厕所方便一下。太多人不冲厕所了,墙面上因此贴了一些咒骂的话语:“光上侧(厕)所,垃圾满了不到(倒),没有水就不冲,根本不是脸,是屁股!他以为自己长得很漂亮,其实是丢人。不讲卫生,可耻。”尽管如此,也没有令卫生情况有所改善。

陈香梅的“家”在距离旱厕几米的地方,她一点也不情愿来这里解决。很多时候,她会下了班在公司一楼的淋浴间洗完澡再走回家。

而在大厂做保洁的庹玲,是村中少有给自家装了厕所的租户。她和做搬家师傅的丈夫来后厂村已有六七年,居住地随拆迁进程随时变换,和候鸟一样不停迁徙。几个月前,他们还住在村子东边,那儿的房东同意拆迁了,不得已又搬来现在的住处。

但他们还是将这间每月800元租金的小屋布置得很温馨。用来睡觉的里间,墙壁虽同样破旧,但庹玲把从公司捡回来的巨幅海报贴上去作为墙纸,低头能看见“智能汽车事业部荣誉榜”的字样。空调是今年新买的,两千七,丈夫露出淡淡的微笑,“这是格力的,变频的,一级能效”。

唯一不变的是外间依旧很逼仄。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厨房,只有一个放电磁炉和蒸笼的桌子罢了,刚好够庹玲一个人转身。灶台旁边就是他们自家的蹲坑,用一道布帘子隔上。

这不是最糟的。廖先锋的“家”隐藏在弯弯绕绕的小巷尽头。对门,一整条长巷的地盘都属于房东家,两台空调外机轰隆作响。而廖先锋住的七八平米小屋子里,空调、暖气、电热毯、电热炉是一概没有的。也没法偷着用,以前村里发生过火灾,大功率电器是绝不被房东允许使用的。

北京的冬天太难熬了。首先是潮湿,衣服挂久一点就发霉了,面条放在柜子里都是烂的,买回来的新米,十多天吃不完就烂了。最让他发愁的是,墙壁由于受潮出现了大面积的霉斑,布满黑色污点,连带着靠墙的床铺,整日整夜都是湿凉而难以入睡的。为此,他置办了一个黑色吹风机,“每天晚上都要用吹风机吹一下床单被褥,不然睡不下去。”其次是寒冷。一进屋就得赶紧关门,穿堂的寒风吹进来实在太冷了,家里的东西摸上去都是冰凉的。阳光更是奢侈品,一扇朝北的小窗装满纱网,整个房间像一个密不透光的小黑盒,即使外面是大太阳,这里也永远是阴沉沉的。

廖先锋的家 ©祁佳妮

身为一个独居的男人,廖先锋会做饭,电饭煲是他五年来使用得最多的厨具,那天的晚饭——玉米饭和南瓜汤就是这样完成的。到后厂村的那一天开始,廖先锋几乎没有吃过炒菜。由于地方的狭窄,他冬天所有的衣服就挂着半空中的一根细绳上,而锅就在不远处,“油烟散发下来,这些衣服都真没法穿”。

临003,刷着绿漆的木门上贴着他的门牌号。说明这个房子是临时的。而门牌号下面,就是专送煤气的电话。

说到这里时,廖先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啊。”



生存挤压

后厂村人是为大厂服务的。

在这里住过的人都知道,东南角的小门是通往软件园最快的出口,也是很多人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狭窄的小门承载了不小的人流量,早上七点和下午五点是高峰期,最常看见的是那些骑着电瓶车匆匆上下班的男女,有些身上还穿着保洁、保安或是绿化的制服。

后厂村里骑电瓶车上下班的人 ©王帆

女人们的早晨开启于早上六点。起来梳洗完已经六点半了,有点空,刷会抖音耍一会儿。直播看看没什么意思了,就收拾收拾东西,走出家门,沿着荒地出了后厂村的小门,抄个近道十分钟就能到公司,然后,叮,打卡。

真正的忙碌开始了。等待她们的是上千斤的蔬菜,或者两个厕所16个坑位和3个水吧,又或是10个会议室、母婴室、健康室与3个电梯的清洁卫生。很难说在不少于十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哪段时间最忙:或者当陈香梅低头细细地切了一上午的蔬菜,想要活动一下站肿了的双脚的时候;或者脸上淤青未褪的庹玲推着清洁车,正俯身把最后一个厕所坑位的垃圾收走的时候;又或者双手环抱胸前的张春芳,忍受了一阵一阵胃痛,准备拿起擦窗户的抹布。

男人们则不同。搬家师傅不论早晨,也不论晚上,论活儿。淡季的时候左等右等等不到电话,就歇着,围着小桌板热热闹闹打双扣。有活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过来,心里乐了,明天回来可能皮肉就见了伤,红花油抹一抹,就算了。尤其是夏天,衣服穿得少。四五十公斤的大件,冰箱、空调、洗衣机,用绳子捆起来,五十多岁的黝黑男人蹲下去再攒攒劲儿就这样硬扛起来,“就是像驼子一样使劲啊”。

这时候,一件薄薄的短袖可抵不住爬几层楼梯、走几百米路的摩擦,肩上勒出血印是常事。走得不能慢,迟钝了、吃力了,看在眼里的货车主下次就不会再打电话。可是,走快了,一不小心一个踉跄,那可能就是腿摔断了。这种事在后厂村的搬家师傅们之间,当做一个悲怆的笑话来讲。

在他们眼里,自己不是有工作的人。每当我问起,“你是在中关村软件园里工作吗?”他们总是条件反射地回一句,“什么工作?我们就是打工,是干活,不是工作”。

至于未来呢,这些中年打工人没有想过,这似乎也是一个没有必要想的问题。有什么想做的事?就是想找钱。找钱干嘛?完全为孩子,为其他人。

在互联网大厂干保洁,还是在乡镇工厂干保洁,除了钱之外,没什么不同。尽管对于另一种大厂里的“打工人”来说,不问同事工资是一条众人皆知的规矩,但在村里,保洁员们谈论最多的就是彼此所在的公司待遇,听说你那儿工资更高,我下个月就“跳槽”过来。跳来跳去,就是为了一个月多几百的工资。

村子里的墙上随处可见保洁的招聘广告,譬如贴在小卖铺旁边的那一份,xx科技项目的李经理直招保洁员,每天7:30到16:30上班,每周休息一天,一个月发3000元。这被后厂村的女人们称为“早班”,轻松些,但是钱少,常年受胃病折磨的张阿姨上的就是早班,因为“干不动啊”。而绝大多数干保洁的女人,做的都是从早上七点半干到晚上八点半的“晚班”。等九点多摸黑回到家里,丈夫都睡了。这样,一个月能拿四千多。

后厂村墙上的保洁招聘广告 ©王帆

但是对于在大厂食堂切菜的陈香梅来说,这四千多还是少了。这个高瘦女人倚在旧沙发上,给我算了一笔账,大女儿工作了,不用钱,小儿子刚上大专,一个月生活费要两千五。说到这儿她有点来气,“有时候还不够啊,小的不听话,小的真的不听话,他用钱,他不知道那个钱是从何处而来,他不知道钱辛苦不辛苦。”

今年暑假,小儿子来到陈香梅打工的地方——大厂的餐厅干了两个月,四千多一个月,管吃管住。后来一问,四千块钱都用完了。“我说你的钱怎么用的?不听话。买东西了,我没考虑那么多。问不到个头。”

把陈香梅逼急了,她决定把儿子的生活费换个打法,“不能一个月打啊,没过二十天就说用完了,都是老头惯的。十天给他打七百块钱,他就够用了。他就是讲,要给我打一个月的嘛,说就不给你打。”儿子大手大脚,老头也要花钱,“他吃烟一个月就两千了,吃的是19块钱一包的,叫什么芙蓉王。一天要吃两包。”

钱挣得不算少,可花得太快。除了这两项大开销之外,陈香梅过着一种极度拮据的生活。衣服,从重庆老家带过来的,没买过新的,北京冬天冷吧,多套几件就好了。那天的晚饭里,腊肉,苕粉,辣椒粉,也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南瓜是自己在后厂村里种的。家具,捡的人家搬家不要的。出去玩过吗?陈香梅只去过百旺商场。买什么呢?她露出疑惑的表情,“什么也不买,那里东西太贵了。”

在后厂村,脚是最好的出行工具。陈香梅不骑自行车,电动车更别提。她担心,如果自己哪天换了更远的地方上班,就没法这样走路上班了。打车是不可能的,那太不划算了。

十几块的起步价,不过是一杯奶茶钱。但对陈香梅而言,这是在快手上连续签到十几周,一周打一块才能领到的钱。

最多的一次,陈香梅在快手上领了200元钱。她至今都有些自豪,那是自己连续两年每天坚持看直播签到,一天不落的战绩。当时,她最喜欢一个叫“晓晓情感连麦”的卖货博主,这位博主以惊人的毅力每天清晨5点直播带货,陈香梅就6点起床看一会,什么都不买,只签到,再走路去上班。



临003的夜晚永远漫长

后厂村的荒凉是不言而喻的。

和人们记忆中的乡村不一样,这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预示着拆迁的气味。蓝色铁皮上贴着“腾退拆除现场,请您注意安全”的告示。任何外来者在踏进村子的那一刻,就会被它警醒,扑鼻而来的是那种随地大小便的味道。

腾退中的后厂村 ©王帆

汽车驶过会溅起一地泥水,电动车在经过接连的大坑小坑,也会适应不良。泥土中埋着半只皮鞋、半个汽车轮胎,而杂草里,则露出小浣熊方便面的包装袋、蓝色口罩和黑桃K。随处可见的、废弃的共享单车躺倒在荒草上,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景观。这并不是那种人们可以想见的乡村的荒芜,而是一种被文明遗弃的荒芜。

娱乐活动在后厂村极度匮乏。晚上7点下了班,后厂村的路灯暗暗的,整个村庄陷入沉寂,陈香梅只想瞌睡,啥也不想干。“不然去哪呢?村子周围什么也没有。”离村子西南口很近的百旺公园,是供居民们散步的,她下了班哪还有力气逛公园。手机承载了全部娱乐功能,她喜欢看短视频,但家里没有Wi-Fi,看短视频还要考虑省流量。陈香梅很奇怪,“北京说是豪华大都市,但真没看到找钱(赚钱)的地方,反而像个山沟沟。”

“荒凉,肯定是荒凉的,但这是在外面打工嘛,有什么办法”。

但其实陈香梅在重庆彭水老家“房子多得很”,他们出来后,四层楼的房子都空着没人住。谈到家乡,这个语气一直平淡不惊的高瘦女人终于有了波澜,她眼神放出光来,语气激动地和我描述,“出来住的房子还没有我们厕所——还没有猪圈好!喂猪的猪圈你们知道吧,都是搭的板房,都比这个强。”

住在这里的人,孤独变得很具体。有些人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注定在语言不通的环境下迎来孤独。来自湖北麻城的程姨今年64岁,因为癌症,她“割过胆,割了脾脏,还割了胃”,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空荡荡的。

程姨的儿子和儿媳在附近上班,但具体做什么,她也不清楚,只知道是早出晚归的活。大孙子在周边小学读四年级,小孙子读一年级,程姨的使命,就是来照顾两个孙子。村里极少有湖北老乡,来这三年,程姨谁也不认识,每天要么在家呆着,要么在菜地呆着,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她很想家,但想家也没办法,担负着看孩子的重任,她回不去。

程姨在种油菜 ©祁佳妮

在后厂村,重庆人最多,占据了百分之七十。尽管重庆与北京相距1751.4公里,火车硬座要坐22个小时。但在亲戚、朋友、老乡的口耳相传下,他们离开家乡,来到后厂村找钱,让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重庆村”。他们以聚居的方式,打发着春夏秋冬每一个夜晚,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这只是租的房子”。只有临003房的廖先锋把这当成家。

住在里面的廖先锋,成了同乡中唯一的单身汉。一个月前,五十八岁的他在法律上还是婚姻状态,直到收到那条12368的短信:“您涉诉的(2021)渝xxxx民初xxxx号案件已于2021-11-04生效”。

临003的夜晚永远漫长。廖先锋常年失眠。他晚上10点入睡,最多1点钟便会醒来,也不看手机,只是眯着眼睛到天明。在寂寞的顶点,他会用黑色的笔在墙上写字,都是一些短句,“情在深处”“人生几何”。他垂下脑袋,露出一片在白炽灯下锃亮的头顶,“因为思想太复杂了。所有的事情都是生活所逼,我们这些类似的人,不只有我一个人,太多太多。”

廖先锋屋子里的刻字 ©祁佳妮

对于他来说,生活是,比他小13岁的妻子提出离婚。7月14日,廖先锋回重庆老家打离婚官司。他没料到法院会判离,前妻请了个律师,“我全程没有讲多少话,他问我同不同意离婚?反正我是不同意,我不签字。”但是没办法,最后只能接受现实。

他又回到了后厂村,这次依旧是一个人。临003的夜更加漫长了。

人总能想出对抗孤独的方式。陈香梅与陈灵是相识三十多年的好姐妹了,两人都没出嫁时,就已经一起吃、一起睡、一起长大,是重庆话里“侃山侃脚”的关系。去年陈香梅来北京后,和丈夫直接投奔在此住了多年的陈灵,两家人合租了一间大平房。

三个小房间,两个门挨门的用来各家睡觉,另一个就和大门打通,当做了客厅与厨房。沙发的存在,为这里增添了一丝家的气息。晚饭后,做保洁的女人们坐在小板凳上,围着矮木桌聊天,沙发此时是男人们的地盘。三个搬家师傅走进来,脱了鞋,露出黑乎乎的脚丫,盘腿坐在沙发上聊天。

有男人提起白天搬家时发生的争吵,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欺负我们都是下等人,拽莫X拽。”有女人正在给一只红色毛绒拖鞋纳鞋底,过于粗厚的黑鞋跟看上去有些滑稽,似乎只要踩得够高,就能抵御从地底下钻上来的寒气。

中途,一个胖女人掀开棉布门帘急匆匆进来,喊坐在沙发中间的男人赶紧回家洗碗,另外两人哈哈大笑,嘲笑他是“耙耳朵!”男人腆着笑离开,剩下的人拿起手机用微信继续喊人来玩,得凑齐四人才能打一桌双扣。陈香梅喜欢这种热闹,整个院子里都是一个镇的老乡,她仰起头看着谈天说地的大家,觉得自己不再孤独了。



后厂折叠

后厂村与大厂是折叠在一起的。

距此一公里外的大厂办公楼,是平均占地30万平米的巨大之物。规划者贴心为每一层楼划分了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大方向,以免方向感不好的员工在找工位时转晕了头。但即便如此,也有人需要用公司内部的地图小程序,提前20分钟寻找即将开会的会议室。

但对于在大厂做保安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是看不到的,李正峰工作的地方在地下,昏暗的地下车库才是他的世界。晚八点到早八点的这段时间里,他被要求站在岗上指挥来往车辆。这时候,他会见到一些真正属于大厂的“打工人”。晚班的车不多,但基本都是早上走,李正锋逐渐明白,“这些人加班也是通宵”。隔着车窗,他看不到车里员工的状态,但疲惫在此刻是共通的。天亮之后,李正锋可以回到位于一楼的保安休息室。这是他在办公大楼去过最高的地方。

在另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了五六年保洁的陈灵,管的是五层办公室,那里有两百多个工位,一套男女厕所,一个茶水间。她个子小小的,眼睛却很大很灵动,在公司第一次遇见什么人也会习惯性露出微笑,对着女孩一概喊美女,男孩一概喊帅哥。陈灵对大厂人的观察是怯怯的,许多时候她只是推着垃圾车在工位、厕所与茶水间里本分地工作,不多言不多语。但五六年下来,也能描摹出大厂年轻人们的生活状态。

礼貌,是陈灵提到美女帅哥们的第一反应。虽然基本没有机会和他们聊天,也不会有任何人主动与她聊天,但当她打扫工位的时候,大家总是一口一个“谢谢阿姨”,“阿姨你辛苦了”。

通宵加班,在大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陈灵看久了,都眼熟了那些经常加班的人。常常是她晚上9点下班,碰见一个人来上班,等她第二天6点上班,发现那人竟还坐在工位前没走。出于好奇,她也问过他们为什么天天加班,得到的回答是“轮流转呗”,上夜班和上白班都是轮流着来。这似乎与流水线工厂的生活别无二致,工作总得有人接替着做,尽管她并不知道那到底是做什么的。

陈灵能笃定回答这是一个搞网络的公司,但此外就一无所知了,老板是谁,对她来说不重要。无论是领导视察,还是外国人参观,只需要听领班的话,对着来人打声招呼就好。

一种隐隐的折叠感,在软件园与后厂村之间显现出来。尽管相比中关村软件园,作为一个自然村落的后厂村是先在之物,但不可抗地没落了。时间久了,它甚至连名字都被取代。先是被四周拔地而起的建筑群占据了名词的意义,接而形成了寄生与被寄生的关系。就像郝景芳在《北京折叠》里所展露的现实一样——有一些人是可以藏起来的,藏在看不见的空间,然后再过几个小时又进入另一个世界。后厂,就像几个不同空间的叠加。      

©视觉中国

没有大厂员工知道保洁员们是在哪休息的。有时候,大厂的美女帅哥们看见陈灵转来转去做清洁,会对她说,阿姨你不累吗,休息一会,坐一下吧。陈灵就连连摆手,“我们不敢啊”,问为什么,她说“我们不敢坐你们的凳子”,年轻人还是不理解,她这才无奈回答,“不允许啊”。

还好自己打扫的茶水间是可以使用的。陈灵不喜欢喝饮料,就常带一点茶叶包、豆奶粉和芝麻糊,去保洁工具间里冲泡着喝。午休也是在那里完成的。陈灵会把美女们不要的抱枕、毯毯,铺在清洁用的“箱箱和桶桶”上,在工具间里小睡一会儿。大厂员工们几乎人手一个的行军床,她们有的也带了,但不可能用床来睡觉,因为行政部门看见了就要罚钱。只有“那些办公的人”,才能在公共区域躺行军床上午休。

在大厂上班的内容运营白羽,是极少数会在工作之余观察大厂保洁员的人。与陈灵不同,她对保洁阿姨们的观察是被动的,模糊的,只有在这群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中年女人们经过工位时,她才会从电脑前抬起头张望一会儿。

保洁阿姨们的形象:五十来岁,面容沧桑,个头矮小,后脑勺上挽一个发髻,讲话时操着浓厚的外地口音,而且嗓门很大。有一次,邻桌的同事忘记扔掉没喝完的咖啡,“十一”回来,工位上传出一股怪味儿,白羽觉着奇怪,但没好意思多问。只有两个保洁阿姨打扫时戳穿了这一切,她们嫌弃地大声叫嚷起来,怎么这么大味儿啊,这里面是虫子吧!

但也有过那么一些瞬间,白羽误入那个被折叠的世界后,才发现两种平行人生的交叠。在去大楼B1层开会,急匆匆寻找厕所的时候,白羽经餐厅服务员指路,走进了保洁阿姨们常用的厕所。她几乎一眼就能识别出这与楼上厕所的不同,因为厕所前竖着一道铁门。用力推开后,逼仄的女厕里只有两个坑位,都有人使用,里面的人坐在马桶上,没发出一丝动静。过了数秒,马桶上的保洁员意识到外面有人在等着上厕所,才慌忙起身,赶紧将马桶让给需要使用它的白羽。

“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休息,但人肯定都会累,所以她们只能坐在马桶上休息。”

一言不发干着活的女人们,在大楼里是隐形人般的存在。“这栋楼里有那么多的沙发,但我从没见她们坐过。”

也鲜少有人看见大厂的体力劳动者们埋头吃饭的时刻。尽管大厂食堂以丰富美味著称,陈香梅和员工们共享的食堂并不完全一样。早午晚三餐比员工们晚,比如午饭,得要下午1点半才能吃上,因为“要等同学们都吃完”。至于菜品,可以自选,只是选择范围大大缩减,“卖不完的菜,同学不吃的,就打给我们吃。”早餐倒是可以和同学们吃一样的,因为都是鸡蛋、油条、大饼,“本来早餐也没什么好东西。”

陈灵观察到另一种景象。她不明白,食堂明明是免费的,怎么还有员工老喜欢在工位上吃泡面。泡面摆在货架上,需要自己花钱买。她猜想,可能是这些年轻人喜欢吃泡面吧,“食堂天天免费管吃,他们反而一点都不喜欢”。陈香梅不同意,她斩钉截铁地说,“我觉得他们就是因为家里穷才吃泡面的”。


拆迁将要来的那一天

后厂村也住着两种人。一种是外来的租户,一种是等待拆迁的村民。

在后厂村的土路上走一走,无需交谈,仅凭神态,你就能准确辨别出这些村民。他们往往面容松弛,步伐悠闲,以质疑的姿态审视着村里的一切。要想打开村民们的话匣子,只需感慨一句村里茂盛疯长的杂草,他们便会像提前对好口风一般发出惊人一致的抱怨——“你看看呐,这杂草疯长的,都快成芦苇荡了!”

后厂村的未来早已被写进城市规划里,从折叠到拆除,只是时间问题。在西北旺村腾退指挥部的平面规划图上,未搬走的住户被贴上红色吸铁石,仿佛钉子扎进土地。后厂村在这儿有了新的名字:D2、D3地块。住宅用地与城市绿地也已精确设计好。

后厂村腾退指挥部的平面规划图  ©祁佳妮

在村民的记忆里,从第一个公告开始,后厂村已经“轰轰烈烈地”拆了十多年了。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入户走访人员来了一波又一波,挖土机几番进村,甚至“拆迁”的叫法都被换成了“腾退”,后厂村终于从最开始的1000多户到现在剩下不到百户。

滴滴司机王永家就是其中之一。小土路上,杂草已经淹到他们家门口,“草后面那屎你还没看见呢”,但以前“这条大马路一直通到清河”。村庄周围的改造很早就开始了,苗圃和耕地上盖起了新楼房,如今是一整片软件园。王永目睹了互联网大厂总部修建的过程,“挖的时候我看见了,根基可深了。”

他们家与西山壹号院仅有一墙之隔。别墅建好了,邻居搬走了,周围的平房接连被推倒,他们成了这一片的独户。再后来是蓝色铁皮竖起来,路也没了。还好有人在铁皮那开了个小门,每个从门里钻进村的人,都得路过他家。

后厂村通向西山壹号院的小口子 ©王帆

面对一个村庄、一个家园的消逝,所有村民都习以为常,甚至期盼这变化来得更加猛烈。王永也想快点住进新小区,“谁愿意出门铲泥啊”。40岁的王永和年长几岁的哥哥都是单身。哥哥两年不出去上班,每天宅在家里,从不踏出大门一步。王永也很少笑,拉着长长的瘦脸,白天开车时就不爱和乘客聊天,晚上回家更不乐意说话,吃完晚饭,9点来钟就躺床上睡觉。

拆迁是后厂村高悬的命运,余下的未搬走的村民,也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价钱。他们对日益荒凉的后厂村牢骚满腹,但又因为谈不妥价钱而无法离开。而这个价钱,关系到多少套房子。多少套房子,又关系到能不能结婚。

但也有人发现了荒地的妙处。最早一批搬离后厂村,离开这儿已有十八年的村民每天会相约一起回村里打弹弓。三个月前,他们发现了村中这块鲜有人迹的宝地,于是在荒芜的土坡上用绳牵起了一墙的塑料瓶,政策不准打鸟,他们就只打瓶瓶罐罐。土坡外的蓝色铁皮很好地承担起护栏的作用,以免弹弓伤到村外的人。

村后打弹弓的空地  ©祁佳妮

几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唠嗑,吹牛,无业多年的村民也并不在乎生活来源问题,吃租金就够了。搬走十多年的王叔,没想过找新工作。随着中关村软件园水涨船高,王叔把春晖园的随迁房租了出去,“全扔给自如,7000一个月,里面住的都是软件园的人”。那自己呢,“为了赚个房租差价,搁远处住呢,祖孙三代一块儿,租一套房。”

后厂村的村民喜欢用“老板”来形容软件园的人。他们始终觉得,出身农民的自己和“老板”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这是他们在意的事实。一个村民很唏嘘,“对面的都是有文化的老板,那帮码农多能挣啊,你以为北京人都是土豪呢,老百姓都一样,只不过咱住的地方不一样。”

另一个事实不曾言说。作为房东的他们和外地租户们,也从未是一个层次上的人。村民们要么是在路上悠闲地遛着一只毛发顺滑的大金毛,要么是刚散步回来。而这些,常年忙碌的租户们从未想过。他们蜗居在狭窄逼仄的小单间里,忧愁着房租、水电费、话费,还有远方孩子们的生活费。

他们属于两个世界。房东们会眼瞅着村里外地人聚集,警惕地在自家门口装上监控,会气愤地抱怨,“你看看我们家门口这小菜地,全被摘光了”。租户们也会和我们聊起房东时,防范性地瞅瞅四周,然后低下声来。

租户们的未来仍在风中飘。陈香梅想起自己年轻时干的力气活,窝棚、猪圈、水泥房,都是自己挣钱自己修。年轻时苦过了,中年还要继续为儿子打拼,攒钱为他娶媳妇,还房贷,过几年说不定还要回老家带孙子。生活一眼望得到头,除了找钱,她没有什么渴望,“就是一辈子辛苦。”只有辛苦。

唯一的一丁点希望,寄托在读大一的儿子身上。起初,陈香梅希望儿子能去学修车,但儿子不愿意,18岁的他在重庆的专科读建筑工程,出来以后可以看图纸,搞设计,可算不用去工地上拖钢管了。脑力活比体力活更挣钱,更轻松,是搬家师傅与保洁阿姨们再明白不过的道理。后厂村租户的后代们,就这样在父辈的期许中做起了会计师、建筑师、牙科护士,当然也有继承家业仍在做搬家生意的年轻人。

为了到处找钱,漂泊是常有的事。而在后厂村,租户们往往被迫流离失所。没有人知道自己还会在后厂村住上多久,房东什么时候签了拆迁协议,租户就得默默搬走,去冷泉、去韩家川,去寻找下一个城中村。不存在商讨余地,只能够被动接受。

从河南许昌来到后厂村16年的关医生,在西北旺镇大队卫生室上班,喜欢大家喊他“医生”。关医生观察过村里流动性极大的租户情况,“太多人都走了,春节一到走一批,过完年又来一批”。

像候鸟一样迁徙,大概是大厂人与后厂村人相似的生活状态。今年6月,城市研究者王佳妮举办了一个名为“泡泡后厂村”的影像装置展览。展览中,王佳妮将700多条红棉线与泡泡所隐喻的大厂相连,这些红线记录着人们往返于家与公司的生活轨迹,像血管一样将人源源不断输送进大厂。如她的一位采访对象所说,从家到公司的自己每天就像“一只迁徙的家猫”。

泡泡后厂村  ©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中国)

中国人民大学城市规划与管理系的讲师赵益民曾这样分析——在后厂村路,“蚁族”不断被迁徙,而原村民变成“地主”。尚未拆迁的村庄挤满来自他乡的滴滴司机和搬家工人(如今还有保洁),成为对整座城市的运转不可或缺但又不被看见的“基础设施”。

“另一方面,互联网巨头涌入期间迅速造富,吸引年轻码农们来到崛起中的‘中国硅谷’。曾经的经济适用房成为码农的落脚之所,在社会和经济的意义上形塑来后厂村路过客们日常生活的地形。这与‘996’的生活方式和拥挤交通交织在一起,变成服务和困扰我们所有人的‘系统’。”

高速运转的“系统”推动中关村软件园这片2.6平方公里的土地成为精英齐聚的“中国硅谷”,但在不被看见的真正的后厂村,人们的生活像普通的村庄一样安静地运转着——工作日的白天,村庄极其安静。女人们会在包里装上热好的午饭,骑着电动车或自行车,分散至软件园里的各个大厂上班。男人们,会在没有搬家活儿的时候聚到一起,去空地上、草棚下打起扑克。下午5点,村中会迎来短暂的喧闹,下班、收车的人们话语不停。晚上7点,村子又陷入了平静。直到晚8点,小卖部关起了门,老人们熄灯睡觉,整个村庄归于寂静。

只有上夜班的李正锋和他的同事们,会在这时精神抖擞着穿入黑夜,过条马路,走进灯火通明的软件园园区,陪伴在另一个“后厂村”里加班的年轻人。(来源:腾讯新闻)

◦ 除王佳妮和赵益民外,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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