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萨克的血脉代代相传——扎波罗热女孩热尼娅谈故乡与哥萨克文化

十一假期重新整理了一份分享稿，是6月份乌克兰女孩Jane 为群友做的线上分享，公爵很早就把英文分享翻译出来了，我拖了四个月才开始编辑。一个夏天过去后，整个俄乌战局发生了很大变化，感谢公爵，校对时又再次补充了信息。

这篇推送很长，Jane 带着丰沛的情感，层层深入地向我们介绍她的故乡扎波罗热、她的祖国乌克兰，看到最后我有些眼湿。

Jane 和我们年纪相仿，成长在文明现代社会。我们习惯那些平静的、全球化的、追求文学与美的生活。

但今年春天，当Jane 感染新冠后住进上海的方舱，打开手机，满屏都是布恰惨案的照片——作为一个年轻女孩，你如何消化这种剧烈的精神创伤？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到底如何理解此刻身处的社会剧变？

10月这次校对，扎波罗热正在被炮火攻击，包括下文提到的一条著名的主干道，一幢大楼刚刚被导弹炸得面目全非。

我们不太敢问Jane 此时的精神状况。分享稿她只修改了一种地方：初稿的每个地名，公爵都标注了俄乌双语转写，Jane 要求把所有的俄语都删掉，全部换成西里尔字母的乌克兰语。

我们来听听Jane的讲述。

热尼娅·波卢博特科

我把我们今天的分享会称作посиденьки/posydenkyi，这个词字面上来自词根syd-，“坐”。Posydenky 的意思就是聚在一起，坐下聊一聊，是一个很口语的乌克兰词。 

我叫热尼娅·波卢博特科，热尼娅其实是昵称，大名是叶夫根尼娅。中文名太长，我常常只用Jane这个名字。不过我确实喜欢别人叫我热尼娅，这会让我想到我的好朋友们、我的家人和我的家乡。

我出生于扎波罗热。我的姓氏波卢博特科其实是一位哥萨克头人的名字，我也确实有一些哥萨克血统。我的爷爷和外公都是哥萨克后裔。我的外公姓多利纳，意思是山谷。如果大家稍微深入了解一下，就会发现许多乌克兰人有很滑稽的姓氏，那其实都来自过去哥萨克战士一些滑稽的绰号，翻译出来就是“打断我的鼻子”“歪鼻子”或“不要再给我灌酒了”之类的，像我的姓“波卢博特科”意思就是“半只鞋”。

我在第聂伯罗（Дніпро /Dnipro，即过去的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读了大学，这个城市在扎波罗热的北边，我本科学的中文，拿到奖学金后，我到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财经大学继续学习，最后拿到一个市场营销的学位。现在住在上海，为一家中国公司做市场营销。这家公司主要负责开发软件，帮助艺术家和厂牌进行数字化，将音乐发送到平台，然后帮助艺术家从平台挣得的酬劳。我们与QQ音乐、网易音乐、抖音合作，也能为中国艺人搭建国际音乐平台。所以在座如果有音乐人的话，欢迎和我联系，我们可以让全世界听到你的音乐。

地图上红色的是扎波罗热州，它位于乌克兰东南。眼下乌克兰陷入战争，当然整个国家都不安全，但扎波罗热尤甚——它被顿涅茨克州、赫尔松州和克里米亚包围——这导致多数俄军可以很快地从克里米亚到达扎波罗热，目前扎波罗热州60%的领土已经不幸被俄军占领了。

我的家人目前在扎波罗热城里，城市尚且安全（注：此为6月时情况）。我们先来讲些有趣的信息和美好的事实，然后再来讲让人难过的事情。

扎波罗热始建于1770年，现在人口大约有70万，城市一开始叫作亚历山德罗夫斯克，当时这一片都处在俄罗斯帝国统治下。

第聂伯河就像是乌克兰的主动脉，扎波罗热位于第聂伯河最宽的地方，第聂伯河流域最大的岛，霍尔季查岛也在这里。

“扎波罗热”，字面的意思是“在激流后”“在石滩后”（za porohamy = Zaporizhzhia）——第聂伯河在这里有很多石滩，形成激流。因为这些小山和激流，船和战舰几乎无法靠近这里，扎波罗热也因此变成了一座重要的战争堡垒。

扎波罗热作为西奇——“西奇”是要塞的意思，这个词我会经常使用——第一次在历史文献中出现，是在15世纪。

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扎波罗热成为乌克兰、乃至后来整个苏联的一大工业中心。城里有各种各样的工厂，出产钢铁等金属类产品。扎波罗热的工业产品很多，这部分我今天不展开讲了。

俄乌战争开始后，扎波罗热变成了占领区外，距离最近、最安全的大城市。所以人们纷纷从赫尔松州、顿涅茨克州（尤其马里乌波尔）、卢甘斯克州努力疏散到这里。乌克兰的战争难民们会先去扎波罗热，得到最直接的人道主义救助。比如我父亲是一名儿科医生，他治疗了很多从扎波罗热州、赫尔松州和顿涅茨克州疏散至此的受伤儿童。

上图左下角是扎波罗热的市徽，它可以追溯到哥萨克时代。你可以见到徽章上面是两把枪，下面是弓箭，它象征着扎波罗热延续至今的哥萨克精神。

这是扎波罗热的城市地图。宽阔的蓝色条就是第聂伯河，当中黄色圈出的巨大的土地就是霍尔季查岛。我从来没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过，因为它真的很大。

扎波罗热的另一个特色是我们那条很长的主街，就这么直直地一路延伸。我听有人说它是欧洲最长的街[10.8公里]，我不确定，但如果我们要和朋友见面，我们肯定会在上面的某处汇合。市中心沿着这条主街一路展开，最重要的城市生活都发生在这条街上。

照片上这些楼应该都是二战后建的了，这些建筑风格上很年轻——既不像上海的当代风格，也不像许多欧洲城市那样古老。这条街有很多绿植。

这张照片是我自己拍的，我喜欢这种宽阔的街道和美好的建筑，最重要的是，自从2020年1月以来我就没回过家，我真的很想家，尤其是最近发生了这些事。这张照片是我的笔记本屏保，能多少让我回想起一点家乡。

这是第聂伯河水电站，我们就把它叫作“第聂伯罗HES”，这也是扎波罗热的一张名片。

水电站也是一座连接左右两岸的桥。我住在右岸，小学在左岸，每天我都要两次通过这座大桥。我记得小时候我超级超级害怕过桥，当我八九岁的时候，父母让我自己去上学，小时候自己坐公交过河，我总是会规划跳车逃跑的求生路线，生怕出什么意外。

这张图是一个月之前，我兄弟在岛上逛时拍的。我特别喜欢这张照片，我想它很能代表这座岛。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深蓝色，就像是第聂伯河的力量。

霍尔季查岛在前面那张图水电站左下方的位置。

我的家离河边15分钟远，我是和第聂伯河一起长大的。夏天我几乎每天都去游泳，经常去霍尔季查岛。而我父亲甚至冬天也会在河里游泳，他是那种想要保持强健身体的人。

霍尔季查是我生命的一个重要部分，我想对任何一个关心历史，关心自己根源的扎波罗热人乃至乌克兰人来说都是如此。

霍尔季查是一个有特殊力量的地方。我去过中国的长城，那是非常神奇的建筑，这是一个可以触碰的、与你几千年前祖先连接起来的建筑，让人可以想象并感受历史。霍尔季查也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首先，霍尔季查岛上最早的遗迹来自大约四千年前的斯基泰人，照片上的就是斯基泰人和居住在霍尔季查岛上的其他部落留下的遗迹。

我小时候我父亲和我经常上霍尔季查岛，每个月都去很多次，无论冬夏。我们在岛上观察大自然，你可以发现许多动物、许多让人惊异的鸟。在我父母的教育下，我真的非常尊重这个地方，我真的相信这个岛上有一种神圣的力量。

除了我们提到的斯基泰遗迹，构成岛上山冈的花岗岩也非常古老，可能有数十亿年，我看到网上是这么说的。我父亲过去也一直告诉我，看看这个，摸一下，感受一下它的能量。这是我们真的赏识并为之骄傲的东西。

“霍尔季查”这个名字的意思，有许多假说，至今无法确认。一种解释是它来自突厥语的“中间”，我觉得它还挺有说服力的，因为这座岛就位于第聂伯河两条支流的中间。另一种解释说这是“狗”的意思，大概有人从岛的轮廓中看出了狗的形状。

在基辅罗斯时代，有一个重要事件也发生在霍尔季查岛上——“勇者”斯维亚托斯拉夫（СвятославХоробрий/Sviatoslavthe Brave）王公在此与佩切涅格人（печеніги /Pechenegs）作战，然后兵败身亡。

霍尔季查岛上有一个博物馆，其中有一幅描绘斯维亚托斯拉夫与佩切涅格人作战的巨型画。画上的斯维亚托斯拉夫和后来的哥萨克非常像——耳环、胡须、额发都如出一辙。

如果大家有机会去乌克兰，我非常非常推荐你们去那里，我很愿意带大家逛逛，给大家看些有趣的地方，那里的博物馆非常精彩。

这是一张近期的实景照片，因为后面出现了第聂伯水电站。

这张照片上你能看到霍尔季查岛。图上这个建筑群是根据图纸，按比例缩小，重现了扎波罗热西奇，即哥萨克住的地方，这里现在是座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的正中是一座教堂——我们都知道，哥萨克是非常虔诚的正教徒，在《塔拉斯·布尔巴》里也可以读到这一点——所以教堂处在正中央，而且非常大。其他的建筑是他们养马、居住、制造武器的地方。我们有时候会在这个博物馆里举办节庆活动。

真实的西奇，肯定要比这个博物馆大得多，而且会更先进。霍尔季查岛作为哥萨克西奇是16世纪中叶创建的，创建者叫德梅特罗·“拜达”·维希内韦茨基（（Дмитро «Байда» Вишневецький /Dmytro "Baida" Vyshnevetsky）。

其中，德梅特罗是他的名字，维希内韦茨基是姓，“拜达”是他的哥萨克绰号。如今在扎波罗热，我们有拜达岛（也叫小霍尔季查岛）、有拜达电影院。这都是以这位创始人的名字命名的，“拜达”是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确定，我总觉得是指“胡闹”，或者某些“你不需要的东西”。这是听上去非常哥萨克的名字。因为这些命名，历史还在扎波罗热延续，这是永远存在在那里的东西。

哥萨克的这些滑稽的绰号在如今也得到了传承——如今战争开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每个乌克兰的战士都有自己的“呼号”（позивний /pozyvny）。

我们再来讲讲哥萨克话题。历史的有趣就在于，它不像数学或其他类似的科学，你无法准确地知道事情到底是何时、如何发生的。

“哥萨克”这个词的词义，又是有许多假说，但没有确定的结论。

一种假说认为，它来自克里米亚鞑靼语，意思是“自由人”，这听起来挺对的；

第二个假说认为，哥萨克在突厥语中意为“战士，守护者”，这听起来也挺对；

还有第三个假说，称哥萨克来自“可萨”（又译“哈扎尔”，Хозари /Khazars），这是另一个部落，就像斯基泰人、佩切涅格人那样，这个部落早于基辅罗斯，名字听起来和“哥萨克”也比较接近，或许哥萨克是以这个部落命名的。

关于哥萨克，他们是谁，他们来自哪里，为什么他们要做这一切？还是那句话，深入探究乌克兰历史总是非常复杂的，完全取决于你阅读的是什么材料。但我们能肯定的是，哥萨克对乌克兰历史、该地区所有国家的历史都有巨大影响，一定意义上对世界史也有影响。

哥萨克在哪里活动？

上图是17—18世纪哥萨克政权的大致统治范围，在这张地图上，大家可以看到克里米亚半岛、黑海、亚速海。白色的线是现在乌克兰的国境。橙色块是哥萨克为之而战的黑特曼国（Гетьманщина /Het'manshchyna），它位于现在乌克兰国土的中央部分，下方的居民点是扎波罗热西奇，而上面的则是基辅。

国境的东面是莫斯科国，下面这一块是克里米亚鞑靼人的地方，左下角是奥斯曼帝国，左边则是波兰，当时叫作波立联邦（Rzeczpospolita）。

这个地图也展示了哥萨克人生活的地缘政治环境，被不同的国家包围。

哥萨克是什么人？

他们是正教基督徒，自视为基辅罗斯的继承者。诚然，许多哥萨克是普通城市居民，这些人受够了为波兰富人卖命，受够了生活的压迫，是那种激烈的反抗者。但哥萨克中也有很多聪明人，他们来自波兰，或者来自莫斯科统治下的基辅罗斯贵族阶层，在现今属于乌克兰领土的地方，当时有各种大学、教会学校，有许多文化中心，这些聪明人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有学位，能说很多语言。这对发展自我 、发展国家都非常重要。

这些哥萨克人齐聚一堂，他们秉持着共同的价值观，这让他们团结一心，反抗周围的一切国家。当时的乌克兰，也就是黑特曼国，是一个很小的国家，它被不同的国家包在其中。那么多国家想侵略我们，这种包围也让乌克兰受到了外界文化上、基因上的影响。比如在乌克兰，人的相貌都很不一样。不要以为一个典型的乌克兰人就该是金发蓝眼睛，这是非常错误的。我们有各种各样相貌的人，黑发黑眼、红发碧眼、金发蓝眼，等等。我们的文化也非常多元，这让我们的国家生活变得很有趣。

我们再来谈几个哥萨克历史的关键人物。

博赫丹·赫梅利尼茨基

（Богдан Хмельницький /Bohdan Khmelnytsky）

首先要提到博赫丹·赫梅利尼茨基（Богдан Хмельницький /Bohdan Khmelnytsky），他是黑特曼国的实际创建人。

赫梅利尼茨基尤以塑造了乌克兰国家最早的疆界而闻名，他想让这疆界更宽广，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是一个有丰富外交知识、外交技能和军事技能的将领。他会说很多语言，让黑特曼国跟波兰联邦、莫斯科达成各种协议，帮助建立了乌克兰，并维持了相当一段时间。

我认为，认识赫梅利尼茨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哥萨克——哥萨克人不仅仅是骁勇能战的战士，他们也有不同的技能。这是一个生活在民主社会中的自由民族，他们可以选举自己的领袖。

哥萨克国是完全民主的。我想他们主要信奉的价值，就是能够为自己的未来而战，这也是我们如今依旧珍视，并且正在努力捍卫的价值，这是哥萨克传递给当代乌克兰人的最关键、最动人的精神。如今正是这种精神，让乌克兰人英勇抵抗俄罗斯的血腥侵略，为我们的独立而战，为我们的生命而战。

伊万·马泽帕（Іван Мазепа /Ivan Mezepa）

伊万·马泽帕（Іван Мазепа /Ivan Mezepa），是另一位非常重要的黑特曼。被认为领导了哥萨克反抗沙俄统治的大起义。

从哥萨克时代到现在，我们的主要敌人一直都是俄罗斯。俄罗斯对乌克兰总是很狡猾，你很难维持和它的关系，虽然哥萨克和他们有协议，但真的不能相信他们。马泽帕就非常不想受到莫斯科操控。正好当时俄罗斯帝国与瑞典发生了战争，于是马泽帕告诉俄罗斯人说他会帮助俄罗斯人，但在战场上哥萨克转向了瑞典的卡尔十二世那边，对抗俄罗斯人。不幸的是，1709年，俄罗斯击败了乌克兰哥萨克和瑞典联军，马泽帕也在当年去世。此后整个乌克兰陷入了被称为“大毁灭”（Руїна /Ruina）的历史阶段。

是的，历史总是有起起伏伏，当时我们可能也输在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建立一个强大而稳固的国家，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觉得现在发生的事可能也是这样。

佩雷普·奥尔雷克（Пилип Орлик /Pylyp Orlyk）

佩雷普·奥尔雷克（Пилип Орлик /Pylyp Orlyk），他在1710年为哥萨克国写下了一部模范宪法。有一种观点认为，这实际上是世界上的第一部宪法。这是一份契约，陈述了哥萨克国首领黑特曼和国内其他人的关系，双方的权利与义务，黑特曼每隔多久应选举一次，他的任期何时终止，在什么情况下应被革职等等。

有一点想让大家注意的是，马泽帕、奥尔雷克画像的右上角都有族徽，赫梅利尼茨基也有族徽，只是这幅画像上没有。族徽说明他们都属于当时的名门望族。

现在讲一点我个人与哥萨克的联系。

这张照片上的男人也有族徽，他是我的曾曾曾曾……我也不知道多少个曾的曾祖父，他名叫帕夫洛·波卢博多克（Павло Полуботок /Pavlo Polubotok），从1722年开始担任乌克兰黑特曼。波卢博多克在俄罗斯的监狱里被彼得一世大帝杀害。帕夫洛·波卢博多克是当时乌克兰最富有的人，他知道自己早晚要进监狱，为了保住财产，他把一整箱金子送去了英国保存，然而他死后，继承人没能把这笔财产运回来。于是就出现了许多传奇故事，如果你谷歌一下золото Полуботка /zoloto Polubotka（波卢博多克的金子），你会读到很多有趣的故事。

我小时候，每次去一家新的博物馆，我一报自己的名字，许多人就会开玩笑地问我：你的金子去哪里啦，你能给我们一点金子吗？当然，我不是百分百确定他就是我祖先，但如果你来我们家，看到我父亲，你会发现他们的相貌颇有些相似之处。

《查波罗什人写信给苏丹王》列宾

列宾的这幅《查波罗什人写信给苏丹王》非常有名，这是我个人最喜欢的画作之一。   伊利亚·列宾生于乌克兰的哈尔科夫州，乌克兰语把那里叫作斯洛博达地区（Слобожанщина /Slobodzhanshchyna）。虽然他声名远扬是在俄罗斯帝国，被称为俄罗斯画家，但其实他是乌克兰人。

《查波罗什人写信给苏丹王》是列宾于1880—1891年创作的一幅布面油画，现收藏于圣彼得堡俄罗斯博物馆。这幅画所描绘的是查波罗什人写回信时的情景，人们用嘲笑挖苦土耳其苏丹王的语言，逗得众人大笑不止。

你能从这幅画里看到哥萨克的相貌，我非常喜欢他们的发型，而最酷的当然是他们的表情和态度。这些家伙无所畏惧，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他们只关心捍卫自己的信仰和家园。对我来说，这幅画同样能体现出哥萨克对我们的影响，尤其是现在。我们能从中看到如今乌克兰军队的根基——他们是如何战斗的，是如何保卫家乡和国土的。

关于哥萨克，我告诉大家的都是非常美好、正面的事情，但确实我们也能看到后人对他们的英雄化、理想化。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也酗酒，对女性不是很友好。对于往昔，我们往往都会试图去获取对我们最有益的信息，从而应用于眼下的处境。还有个有趣的细节，大家可以看到画上有一面黄蓝旗，这就是现在乌克兰的国旗。 （注：黄蓝旗是画面左数第一根旗杆。）

最后再谈一个对扎波罗热而言非常重要的方面。我之前提到，乌克兰和扎波罗热一直受到全世界的影响。18世纪末，叶卡捷琳娜二世废除了哥萨克国，当时这片土地还无人定居，叶卡捷琳娜邀请了当时普鲁士和荷兰的宗教少数群体来这里定居开发，其中较包括门诺教徒（Mennonites）。

门诺教徒是重浸派（anabaptism）基督徒中的一个分支。他们非常擅长耕种、园艺、建筑。他们不喝酒，因为他们非常虔诚，很重视家庭。

照片上左边这位是我的曾祖父，当中是我的祖母，右边则是我得曾外祖母。我的曾祖父就是门诺教徒。他19世纪末出生于荷兰，后来他和家人，其中包括他的九个兄弟姐妹，一起搬到了霍尔季查岛。

他们给乌克兰南方带来了很大的发展和进步，不仅仅是扎波罗热，还有顿涅茨克州、一部分赫尔松州。然而到了苏联时代，他们被迫离开，或者就会在斯大林时代被杀死。照片上的我的曾祖父在1937年被杀害，仅仅因为他是荷兰裔，他被送去一座监狱，然后在那里被杀害。直到十年后的1947年，我的祖母才获悉他的死因。这就是我们的历史。

给大家看一下门诺教徒的建筑成就。这是扎波罗热的一座建筑，是由一位门诺教徒建造的，这是一座学校。

这是扎波罗热汽车厂（ZAZ）的建筑，大家可以看到这不是典型的乌克兰建筑，看起来很有趣。门诺教徒总的来说是很进步，懂很多技术的人。这座工厂其实是乌克兰南部最早的工厂之一。他们不止造了这一座厂，还有很多别的厂。

后来，当他们被驱赶、流放、杀害后，这些厂都留了下来。苏联人开始利用它们，但厂就在那里，是它们使得这一地区得以发展。我想扎波罗热之所以能成为苏联和当今乌克兰的工业中心，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接下来我们开始讲讲当代。如今我们进入了乌克兰史、欧洲史乃至世界史的新章节。

如果我们从历史视角来看眼下这场战争，那么俄罗斯对乌克兰，对周边某个国家开战，这似乎是件很正常的事，毕竟我们国家的历史上一直在发生这样的事。但身处21世纪，马斯克把SpaceX 火箭送上火星，我们都用着iPhone，你可以坐磁悬浮列车在10分钟内从浦东机场来到上海市中心，眼下这场战争就无法解释。同样无法解释的是，为什么世界上最大的国家还要更多的土地。同样无法解释的事，为什么这个国家已经杀戮了至少三百名乌克兰儿童，这还只是我们知道的、能确认的数字。

大家在图上看到的是一座位于基辅州博罗江卡镇的楼房废墟，你能看到楼里有一个大洞，这是一幢九层住宅楼。实际上这不仅仅是被摧毁的建筑，这还是被摧毁的生命。不仅仅乌克兰人的，因为这场战争显然还影响了许多欧洲人，因为乌克兰距离欧洲很近，所以涌入了大量难民。

我不准备太着重讲战争，如果大家关心的话，我可以单独讲一次。我只分享一些关键的信息。我非常希望大家有问题可以直接问我，也非常希望大家可以找到真实的信息，不一定要是电视里和你们说的那些，因为那并不真实。但让人欣慰的是，在中国也能找到少量信息来源，其中能看到乌克兰真实的情况，这让人感到有希望，会有人知道事实真相，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基辅州的伊尔平，这是有一张疯狂的照片。看到人们为了逃离不请自来的客人，被迫带着孩子和宠物如此狼狈地逃亡，这让人很难过。

这是又一个战争的例子。人们被迫离开自己家，在这种条件下度过数周。

俄罗斯人犯下了那么多罪行，你都不知道哪一种是最恶劣的。因为让人感觉他们做得出一切人想象得到或想象不到的行径，比如射杀平民、轰炸居民区……我不知如何解释，我真的无法理解。首先我甚至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为什么世界最大的国家会需要更多领土，荒诞极了。许多被他们占领的地方的居民都是俄罗斯族，比如赫尔松、马里乌波尔、顿涅茨克、卢甘斯克，而在那里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罪行。支持乌克兰的人被绑架，然后被用各种可能和不可能的方式严刑拷打。有大量的强奸案例，他们连小孩和老人都不放过，这我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还有另一种种族灭绝，就是把马里乌波尔和其他占领区的乌克兰居民强行迁移到俄罗斯境内。

虽然我不在那里，但我一想到就觉得可怕。我在扎波罗热的亲人们相对还好，但就是让人心痛，就仿佛有人在对你身体的一部分做出些什么事情，无论那是发生在卢甘斯克、利沃夫、切尔尼戈夫、敖德萨，还是尼古拉耶夫，它都让人觉得恐怖。我真的不希望有任何人会有这种体验，希望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要体验到战争。

最后说说中国。我春天在上海感染了新冠，第一批入住了上海世博中心的方舱。我在那里度过了19天，那真的很漫长。身体方面我并不担心，我知道这不算什么大事，自己肯定能熬过去，肯定能活下来。但另一方面，我在方舱的时候，正是全世界发现发生布恰惨案的时候。我还记得那些日日夜夜，它真的改变了你的人生，你对世界、对人性，乃至对俄罗斯人的认识都改变了。我想这是我最困难的日子，因为你真的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你只能不停自问，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任何解释，我无法解释这场战争的理由，我无法去解释，去正名，为什么他们要杀害那么多平民、妇女、儿童。

但往好的方面想，你们有人问我战争中的乌克兰女性。有一句乌克兰谚语叫Козацькому роду нема переводу /Kozats'komuho rodu nema perevodu，意思是哥萨克的根基、血脉、精神会代代相传，永远不会消失。这场战争真实展现了乌克兰人是多么勇敢。不过说实话，我觉得当面临外敌入侵，当这个敌人闯进你家，跟你说你再也不是你，你再也不是乌克兰人，你不应该住在这里时（你是谁，你凭什么对我们说出这种话？），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奋起反抗这种敌人。

我选了这张照片，因为我认为它真的展现了很多。这个女孩并不是军人，她只是个志愿者，在帮助疏散基辅州，显然这些狗并不都是她的，她只是在帮助人们疏散，我想她一定帮助疏散了很多狗。

说到乌克兰军队中的乌克兰女性，她们构成了军队总人数的20%—22%。我真的很钦佩这些姑娘，我也很感激每一个如今正在保卫乌克兰的人，无论他们是男是女。

我准备结束战争部分。下面是开战迄今为止我最喜欢的照片。

光明永远都将战胜邪恶，我想这是我们的总统泽连斯基说过的话，而这张照片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这一点。这张照片是摄影师自拍，他把相机放在那里然后走过去拍了这张照片。照片摄于马里乌波尔的亚速钢铁厂，这是乌克兰在马里乌波尔守卫和抵抗的最后据点，他们被俄军完全包围，他们抵抗了八十多天，很不幸最终俄军还是完全控制了马里乌波尔。但那些在亚速钢铁厂坚守的士兵都是真正的英雄。

这位摄影师叫德梅特罗·“奥瑞斯特”·科扎茨基，“奥瑞斯特”是他的哥萨克绰号。这张照片给了我希望，让我相信善终将战胜恶。

公爵补充：2022年9月22月，“奥瑞斯特”和其余两百余名亚速钢铁厂守卫者根据换俘协议获释。下图是他战前容貌与获释后样子的对比：

 最后，我要用一句话结束今天的分享：Все буде Україна /Vse bude Ukraina，意思是一切都会是乌克兰，意思是一切都会好的，光明终将战胜黑暗，善终将战胜恶。我希望我们又能回到和平的生活中，我们会重建乌克兰，我们会改变她，剔除那些丑陋的苏联的既往，她必将成为一个迷人的现代国家，希望能和上海一样现代，希望能在那里见到大家！

Q：作为一个乌克兰公民，您是否在意俄罗斯、北约、欧洲国家以外的战争非直接参与方对乌克兰的态度。您通常会多在意中亚国家、拉美、非洲国家，当然还有中国对战事的态度。

A：感谢提问。我不代表乌克兰政府，我也不是外交官，纯粹从我个人角度出发，我会说任何帮助对我们来说都很珍贵，这么说可能很功利，但现实的确如此。因为我们最大的需求就是武器和装备，我们有足够的才智，但没有足够的武器击退俄罗斯人。所以我想任何能帮助我们都是好的。为什么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乌克兰政府一直在和北约、美国、欧洲对话，我想因为在世界舞台上，他们能为我们提供最多的武器，给我们1%乃至10%，他们仍然能够保卫自己。之所以我们一直和欧洲对话，还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欧洲，而不是在非洲或拉美。不让德国、法国、意大利和其他国家的房门被俄罗斯人敲打，这是欧洲自己的利益所在。至于中国，中国当然是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但就我所知，与中国的对话的确并不容易。

Q：您父亲有没有谈起过什么他在儿童医院救治马里乌波尔难民的细节？

A：是的，很不幸，事情相当糟糕。我听他讲过一些故事，比如送来的孩子受的都是枪炮伤。这是一种独特类型的伤，既然是武器，取出就有难度，可能需要特别的军医来处理。我想刚开战那一阵伤员最多，尤其是从马里乌波尔和扎波罗热州其他地区逃过来的孩子。我想现在可供疏散的救援通道已经很少了。我记得有一个故事是一个十几岁的姐姐为了保护弟弟而受伤，这个故事我一直记得。有许多从扎波罗热州儿童医院发出的视频和照片，有许多不幸断肢的孩子。我至今仍无法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的故乡。

Q：是斯拉瓦·瓦卡尔丘克去的那家医院吗？

A：对对，就是那家！

Q：在乌克兰有没有关于扎波罗热人的刻板印象？就像在中国，人们对许多城市的人都有独特的刻板印象。会不会觉得你们都特别擅长打斗，因为都是哥萨克后裔之类的。

A：我觉得我们没有那么强的类似观念。可能会觉得扎波罗热人都很坚韧不拔。如果我们想做一件事情，那我们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成它。扎波罗热位于乌克兰南方，而我们可能不像中国那样，南北相差很大，我们的差别更多是在东西之间。

Q：一个分享

我其实没有问题，只是想分享一些自己的体验，因为我去过扎波罗热，它真的就是我在乌克兰最喜爱的地方。我在那儿的时候正好是个特殊年代，是2014年，也就是侵略开始的时候。在宾馆看着电视里说着顿涅茨克、卢甘斯克被那些所谓的“当地人”，其实是俄罗斯分裂分子占领。但与此同时，扎波罗热人当时的冷静真的让我很惊讶，因为它离顿涅茨克那么近，城里同时有主广场上亲乌克兰的爱国集会和亲俄集会，但双方相安无事。我不知道，或许的确这两边都是本地人，而非那些来挑拨离间的间谍。 

与此同时，我发现扎波罗热真的是一座很美丽的城市，那条很长的大教堂大街，两边都是30、40、50年代的建筑，我从列宁像一路往下走，我知道它已经被拆掉了，但当时让人印象很深刻。我从那里一路走到主广场，那里的Korchma饭店里的红菜汤是我在乌克兰喝到最好的。霍尔季查岛也非常美丽，那三座电力塔。我觉得真是难以置信，那么美丽的城市没有被世界发现，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直到国家被强权残酷地入侵、占领。无论如何，感谢您的讲座，我只希望和平能降临乌克兰，尤其是您的城市，希望您能尽快回到故乡，和家人团聚。我太激动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希望一切都会好，Vse bude Ukraina。

A：非常感谢，我真的非常感激这番美好的话，关于扎波罗热、乌克兰，感激您去过那里，说实话我都真没见过太多外国人去扎波罗热。非常感谢，希望能再见到您。

Q：谢谢Jane，谢谢您和我们分享的感人故事。我有两个问题，首先您有任何朋友生活在东部吗，他们现在过得如何，你们还有联系吗。第二个问题，如果您觉得冒犯就请直接无视，问题是关于亚速营，如果您看一眼中国媒体，尤其是官方媒体，上面都在说亚速营有多邪恶，而这似乎也是俄罗斯发动战争的一个主要动机，人们总是说，一旦战争爆发，首先被牺牲的是真相，而我们中国人长期被困在官方宣传或媒体环境中，我们不知道现实中的亚速营是什么样的，请告诉我们一些您作为乌克兰公民所掌握的信息。非常感谢。

A：非常感谢您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说实话我没有任何认识的人住在乌克兰东部，抱歉，我认识的距离前线最近的人就是我的亲人了，但他们还是在扎波罗热，仍在乌克兰控制下，没有被占领，而且我坚定地相信它不会被占领，我真的希望俄罗斯人不会有足够的资源来占领一座那么大的城市。我也不认识任何人居住在被占领地区，我知道一个朋友的父母在安能核达（Enerhodar），这时扎波罗热州被俄军占领的核电站所在地，但我没有详细地址问过他，因为这可能会触怒对方。所有关于占领区人们生活境况的消息，我也都是从新闻报道中获悉的。

关于亚速营，这是个很好的问题，在媒体上有太多关于他们的内容。首先，亚速营就和其他乌军的营队一样，比如扎波罗热的第聂伯罗营，是完全一样的军事组织。我知道普京和那些支持普京的人在发起这场媒体宣传攻势，说什么亚速营都是新纳粹，这不是真的，事实不是这样的。就我所知，亚速营是一个志愿营，每个符合标准的人都能参加，但他们和纳粹、法西斯之类的没什么关系，他们只是保卫乌克兰的军人。

我在微信朋友圈发文后，确实也见到了很多类似评论，毕竟我在这里也住了够久了，加过很多来路不明的人，他们在我下面留言，说亚速营有多坏，说乌克兰的城市都是我们自己炸的，你们懂的，就是那套话。起初我还试图和他们对话，让他们对自己的说法举出例子和证据，后来我就直接把这些人删了。

我想肯定是有人发起了一场巨大的媒体攻势，想要证明他们有多坏，简而言之，就是因为普京政权需要为自己树敌，所以一切坏事都赖在了亚速营头上，然后把整个故事告诉俄罗斯人，这是我的理解和看法。

（分享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