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线就爆款的《怒呛人生》,讲了什么?

2023-04-13 星期四



由《华尔街日报》电视评论员

John Anderson 撰写


在这个非理性愤怒日趋盛行的时代,心怀怨恨或委屈时发发牢骚似乎情有可原。但在这部刺激神经的黑色喜剧中,观众感受到的远远不止这两种情绪。喜剧演员的表演固然有夸张成分,李成真(曾担任《说唱王戴夫》《硅谷》等剧的编剧)创作的这部新剧会让观众觉得,看别人发脾气原来可以这么滑稽可笑。


但这可不意味着发脾气不危险,也不代表这一题材无法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部引人注目的电视剧共有 10 集,男女主角分别是艰难谋生的承包商 Danny Cho(史蒂文·连 饰)和时髦的洛杉矶植物设计师 Amy Lau(黄阿丽 饰)。两位陌生人可谓不打不相识,路上相遇后活生生把一次交通小事故演变成不断升级的一连串报复行为。而对于我们这些永远不会让路怒事件演变成 20 辆车连环相撞(甚至一辈子都不会路怒)的观众来说,他们发泄愤怒的方式却总能令人会心一笑。这部剧既滑稽又具有警示意义的地方在于,这两个易怒的人恰好在错误的时刻相遇于一个让人不快乐的地方,这就让他们看起来很般配。







或许你一开始不会这么想,但这部电视剧刻画的是讨人喜欢的气质和性格。女主角 Amy 在商界饱受压力打拼多年,她即将把自己的公司出售给一个既任性自负又没有原则的狠人 Jordan(Maria Bello 饰)。男主角 Danny 的压力也不小,他的父母无力再经营洛杉矶一家汽车旅馆,只能被迫搬回韩国,在那里等待男主角拯救生计。Danny 的主要问题在于,任何赚钱的事他都不擅长。他有一个好兄弟 Paul(Young Mazino 饰),以交易加密货币为业。


与此同时,Amy 嫁给了一位传奇雕塑家(和野口勇地位相当)的儿子 George(Joseph Lee 饰)。George 对金钱、工作和焦虑一无所知,他会在 Amy 想尖叫的时候让她“呼吸”,并建议继续一起写“感恩日记”。观众都很讨厌他,Amy 也没有多喜欢他。





编剧李成真深究笔下人物生气、愤怒乃至盛怒背后的动机,同时也探讨了他们的亚洲特质如何导致这种机能紊乱。Amy 和 Danny 都很愤怒,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为成功所做的不懈努力正被自己的内心所挫败。George 这一角色是日本人,而 Amy 并不是,这似乎给两人造成了摩擦(尤其是婆媳关系)。作为雕塑家他更是毫无天赋,而且还坚持要 Amy 在店里出售他的作品,但他那些杰夫·昆斯式的滑稽作品并不符合妻子的高雅审美。(剧中也暗示了品味不和是他们离婚的原因。)Danny 则被韩国父母强烈的家庭观念所束缚,不过表亲 Isaac(崔大卫 饰)的犯罪活动才是导致这家人失去汽车旅馆的主要原因。


Amy 是华裔越南人,Danny 则是韩国人。编剧李成真也是韩国人。在 Danny 这一角色的背景描述中,韩国教会是一个主要元素;Amy则是一个具有强烈职业道德的人。尽管《怒呛人生》展示了强有力的种族多样性,但在其一连串的差错、尴尬和灾难中,更关键的因素恰恰是将我们的两位主角联系在一起的那股共鸣——由巨大的失落感和不公感引起的情绪转移。的确如此,男女主角的独特性格让这部剧充满了活力。再加上两人的精湛演技,以及所有的民族和种族元素,这部《怒呛人生》已经升华为对个人的颂歌,无论这个人有多么大的缺陷。




由《出色WSJ.》邀请

影评人 segelas 撰写


作为一家具有全球视野的内容平台,Netflix 向来关注东亚民族。然而,此前获得一定关注度的东亚题材作品大多出自 Netflix 在亚洲各国的创作,美国本部的输出则比较少。在这样的情况下,《怒呛人生》就成为了非常独特的存在。


它的独特当然来源于“美国 Netflix 的东亚作品”这一属性,更由此属性而生成了内容主旨上的唯一性:对东西方文化夹缝中个体的生活状态的表现。而在 Netflix 于东亚各国的本土作品中,无论是日本标志性纯爱的《初恋》,还是中国台湾现实主义风格的《她和她的她》与《模仿犯》,亦或是韩国的一系列“极端舞台下的极端人性”之作,都带有明显的地域边界感,是完全立足于本土语境的作品,与西方不存在关联性。而《怒呛人生》,则将视角对准了生活在美国的东亚裔群体。他们的家庭出身让他们必然受到东亚文化的影响,而一旦走出家门则又身处美国社会,接受西方化的外部教育。由此一来,这一群体便同时拥有了冲突极大的东西方思想,让他们的行为逻辑、人生目标往往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既无法完全接纳美国社会的规则,又不能彻底抛弃现有生活而回到东亚。这样的无从选择,正是美国的东亚裔群体面临的必然困境。 


事实上,以东西方融合视角去展现东亚裔美国人生活状态,是本作的制作公司 A24 一贯的创作风格。并且,A24 还会对这种文化的融合报以不同的解读角度,既有对其正向一面的展现,也有对其负面作用的思考。《怒呛人生》属于后者,而前者的代表作品则是横扫 2023 年奥斯卡的《瞬息全宇宙》。在此,我希望引用此前对《瞬息全宇宙》的一段解析:它具有美国电影中非常标志性的“邪典”风格,即大众更为熟悉的 CULT 电影。但是,它也不完全是一部西化作品,而是由其华裔班底定调,赋予了中国电影的风格特点——我们在黄金时期的香港电影中,经常能看到的“烂梗“式搞笑。用很多电影学者的定性来说,《瞬息全宇宙》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港式“喜闹片”的特点。如此一来,站在“电影风格”的角度上看,《瞬息全宇宙》便具有了东西方电影风格的混合属性,且两种风格均是美国和香港电影里各自最独特的一部分,这也正形成了两地文化的共融。 

 




而《怒呛人生》,则是 A24 对东西方融合之阴暗面的反思,它展现了东亚裔美国人在夹缝中的生活困境。在作品的开头,这种困境已经得到了定义性的呈现。男主角在超市中的反映,完全表现出了自己所处的“夹缝”。镜头对准他呆滞的脸,与前方两个白人过周末话题的闲谈完全隔绝,说明了他对美国生活的不融入。而他与店员围绕消费商品的口头纠缠与退货争执,突出了他和“消费主义生活”之间的冲突。然而到最后,他却依然强忍下来,并没有真正与这种生活决裂,勉强维持着融入的状态。显然,虽然他在美国的人生并不成功,未能获得物质上的胜利,但也做不到脱离。


在这部作品中,围绕着“食物”,男主角表现出了更多的夹缝中状态,他无法处理好西方的 BBQ 烤肉架,会在看到资产缩水的生活失败时被快餐汉堡噎到,每一次吃着西方食物并在既有生活中努力时都会受挫,但在吃韩餐时却也会因工作冲突而一团糟。这种“无法完全美式”,也正暗示了他的失败原因。 


而在另一边,女主角则打拼出了标准的成功阶级生活,这正是大部分东亚人在美国的惯常奋斗目标。从理论上讲,开着白色的奔驰 SUV,住上独栋住房的她似乎已经进入了人生的上坡阶段。然而,看似完美融入美国生态的女主角,其内心中却萌生了逆反的冲动,让她想要冲破以物质成功为目标的人生状态。在前中期,导演全面地展现了她的豪华住所、成功事业、兴旺家庭、高端社交,也让她在这些环境中露出假笑,勉强维持着对其的融入,在美国中上层阶级的生活中交际、育儿、规划人生,无法做到丈夫所说的“积极一点”。这说明,她终究不是完全的美国人,无法像很多美国白人一样地享受中产阶级以上的物质化生活,也无法真正接受以物质为唯一目标的奋斗生活。对于情感的更多诉求,无疑更接近心思细腻的东亚人。 


 



然而,二人真的能彻底离开美国的生活吗?在作品的开头,导演便对此做出了非常精彩的表达。开头二人撞车并相互追赶,对着对方直接怒吼出声,从而引发了后续的丰富交互,一起走上了对不适应美国社会的抱团取暖与缓解尝试。


这种丝毫不掩饰内心真实情绪的表达,简单直接到有些粗暴的方式,却不像传统的东亚人行为。东亚--特别是日本和华人--往往会更加内敛,真实情绪只在封闭独立的私密环境中宣泄,对外则保持克制,充分的外露反而是美国式的。在撞车之前,男主角自己在车里的瞬间愤怒与旋即克制,以及二人在深夜卧房中的喃喃自语,其实才是东亚人的行为。而在其后,无论是好莱坞大片一般调度的追车,还是男主角的当面怒斥,还是女主角的直接比中指,其实都是美国式的。





二人对生活的脱离,在剧中存在着两个阶段。占据更大比重的是彼此之间的强制性破坏,他们在报复中愈发地打乱对方的生活,而自己又无法妥善处理这些问题。此时,二人希望维持自己的美式生活,而将不融于其中的负面情绪转化为对对方的报复。为了在美国式思维下维系着各自的生活,他们甚至不惜采取极端的方式。男主角偷取了基督教会的资产,女主角则像性开放的西方人一般偷情。消费主义圣殿一般的赌城豪华酒店,成为了二人的重合点,也给予对方以失败:女主角的偷情对象破坏了男主角在赌城的计划,随后则报警抓捕了他,而男主角则报复地在女主角的公开活动上爆料,让她的路怒丑行为人所知。随之,男主角的生计困扰和女主角的婚姻不和谐与生意烦恼,都因对方的行为而逐渐地走向了难以为继的表面化,带来了“强行破坏”的高潮。


 



在一切尽毁后,二人回到了最初的释放状态中,再一次飙车并互相辱骂,但却无疑带有了更具体的共同遭遇与情感共通。顺理成章地,二人也完成了坦诚的交心,关系也逐步从敌对转变成了爱情。然而,这种不管不顾的自由释放显然会影响到生活,这绝对不会是东亚人的作风,而是延续了上一阶段中强制性破坏的西方化属性。


事实上,以破坏为主的释放,恰恰是美国电影中表现白人反抗物质生活的特点,最典型的便是《破碎人生》。在那部作品中,杰克·吉伦哈尔扮演的证券经纪人用电钻拆毁豪宅,在物理层面上破坏了物质化的生活。而在《怒呛人生》的结尾,二人看上去达成了共情,获得了希望,但这其实并不作用于现实。二人交心的地点是远离日常生活的荒野,而促成关系从“手枪“变为“树枝”的关键则是误食毒药后的幻觉,这让交心的对话是否存在成为了谜题。更重要的是,在二人共情与恋爱关系的建立中,物质条件与所处阶级的巨大差异被完全无视,这似乎又不符合东亚社会中追求“门当户对”的婚恋状态,反而更接近英美爱情电影---像《泰坦尼克号》和《诺丁山》--的普遍主题,即超越阶级的柏拉图之爱。因此,这样的男女主角,当然不能彻底脱离美国的生活。这也是作品结尾的最巧妙之处,它给予了一种开解方法,让人们似乎看到了挣脱出既有生活的希望,但希望的实现方式却反而带有美式的语境,这本身便构成了又一重困境,让他们实际上依然身处东西方的夹缝之中,所谓的希望不过是一种虚影。


 



男主角回归现实的瞬间便遭遇了枪击,女主角在病榻上拥抱着他,最后在迷幻交变的灯光中,男主角反手回抱了她,让观众辨别不出这到底是现实还是虚构。这其实便是对希望之虚幻的最佳表现:它可以发生在心灵的层面,但对现实生活却毫无作用,而二人终究要回归到现实里,面对已然破败不堪的一切,在东西方夹缝之中继续艰难过活。


看上去,只有艺术品做到了对西方生活的完全脱离。在剧情中,它是女主角销售的商品,对接着物质与消费,给女主角带来困扰。而在每一集的片头,它则是对此时人物情绪的象征,如同片中纯真儿童手中的画作一样,与困扰两个成年人的物质生活全无关联。但是,它存在于剧情之外的非现实世界中,而人物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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