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对应这个时代的神剧，落幕了
2022-11-14 星期一
当下最能与时局、与人心呼应的其中一部标杆美剧，选择了偃旗息鼓。换句话说，傲骨在，战争也在，但是戏里戏外的斗士，不得不「累」了。假如你也历经过这些年共时的起伏，看到全剧最后一张出现的面孔竟然是特朗普，兴许会同样觉得，这休止也有莫大的讽喻与叹息。
前作《傲骨贤妻》的尾声，剑走偏锋，大反高潮，一记耳光几乎要扇断贤妻的傲骨。《傲骨之战》其实也不算提供集聚性的花好月圆，即时的政坛动态，依然要给身在美国，也身在世间荒谬里的他们，或我们，予以无穷的负面刺激。剧中提到过「进步派」，但凡尚有一人受苦受难，他们的内心就不得安宁。境界的洁癖，预示了结尾捎带的零碎喜乐，背后全是无法一言以蔽之的焦虑与疲倦。一如剧集不无认命地摊牌——世界不仅是千疮百孔的，而且是加速溃烂的。说的，自然不仅仅是戏中环境。
边写边拍的模式下，剧中穿插的大量案件，都能在社会上找到新鲜原型，于是在经典论调中，不乏热门事件与争议话题。种族歧视、性别不平等、同性权益、性侵、枪击、诽谤、婚变、侵权等等，都是常备的基本款，独立成章，或是拆分拼接，都有直打的痛点。而脱口秀遣词造句的界限、明星巡演的道德倾向、元宇宙内的身心侵犯、纳粹精神的一再卷土重来这些常新的议题，也往往顺手拈来。
此时不只是单纯地提及或展示，相关案情编排之繁杂，之诡奇，又是对现下事件的呼应、推断与深思。比如说「助生协议」一案。婚前协议在西方早不陌生，但有一位临盆在即的妻子，希望丈夫能够签下「助生协议」，因为那关乎她的身体，关乎她的晨吐，还关乎她自身事业的牺牲。当双方各聘律师达成一致意见之后，再上一代的人为了保护未出生孩子的信托基金，派出律师挑起「三边协商」，最终看似荒谬的方向是，父母双方不得不抗诉尚在肚里的婴孩。
但这荒谬是构设上的出人意表，充满了戏剧性的兴奋。它直指再复杂缜密的法律体系，依然会派生或见证新的境况，除却不断完善的法令修补，还给我们提供了许多新视角，婚姻中的女性，尤其是产妇与母亲，如何在倾斜的语境中获取、保障自身的安全与财产，这已经不只是单一的女性问题了。我们面对这一案例时的格外惊叹，反过来，也衬托出相关领域存在更多含混与遮掩，以及不得不承认的观念、处境差距，当中有太多难堪的悲凉，值得一再思忖。「傲骨」系列很多案件角度的刁钻，或者反转的犀利，不只是要野心勃勃地打造一出又一出的绝佳好戏，而且要在密实的叙述里头，尝试审时度势。时势既然要审度，就意味着混沌与摇摆。剧集冠以「好」字，没有涂抹甚至否认人性本身的软弱、固执与恶，但所聚焦的这群律所人员，无论是叱咤风云的，还是艰苦营生的，都起码有匡扶正义的一点底线，像是众人为了绝症儿童拼死闯出一线生机的联手大战，几乎是每一季都会尝试匀出的合力。而更多时候，是作为律师的职责，与客户败坏本质的冲突，是作为员工的位置，与上司无理要求的冲突，是作为公民的尊严，与强大势力碾压的冲突，是作为人的骄傲，与世道肆意践踏的冲突。
所有人都要在道德模糊的不同边界寻找平衡点，历经种种挣扎，竭力靠岸，才是「战」最险要，也最显耀的所在。因此，他们身上，必然背负着主创，或者说正道，对观众某种愈发迫切的期待。毕竟我们完全可以把《傲骨之战》，当作是现实世界的镜像，乃至进行时的寓言或预言。于是非常突出的是，除了即时写就的案件具有现实性乃至前瞻性，《傲骨之战》本身的大背景，越来越映照当下世态。最有标志性的一回，乃是当年特朗普当选，以戴安为首的主要角色激发创伤式的悲愤与绝望，顺应了美国主流艺术创作的哀鸿一片。
之后剧中「杀死所有律师」的恐慌，对应「杀死所有记者」的现实惊悚。一直到本季方方面面的萧条环境以及持续贯穿的芝加哥抗议热潮，都能在美国乃至世界找到参照。较之《傲骨贤妻》，《傲骨之战》有越来越广泛而滞重的心理焦虑，这与现状关联越来越大。本季一个继续加粗的关键词，是「发疯」。借梅丽莎的眼与口，集中反映了「内战」似乎一触即发的可怖——白人至上的仇恨组织高度活跃，极端暴力事件层出不穷，女性权益面临倒退，同性婚姻被重新推翻……一面退缩，一面无路可退。
但是战到了最终季，却愈发迷蒙。戏里戏外的人都有一个强烈感受，就是理想、意义的无限落空。从统共156集的《傲骨贤妻》，到60集的《傲骨之战》，戴安是唯一一个出现在十三年间每一集的角色，而她从黄金女配上升到绝对女主后，更是幕后主创金夫妇或「左派」理念，甚或最贴近所谓正道的思想的高级演示，戏剧性地集中反映他们政治理想存留、破灭、抑郁、迷茫与疯狂的起伏变化。
当今美剧这位极其特别的重磅人物，因此早就超越了所谓大女主的约束。本季开头，她就表示自己沉陷在「似曾相识」的感觉里，对历史停滞不前乃至死灰复燃做了诗意化的讽刺。这些年，经历财务危机而不得不迅速结束退休生活的戴安，在面对日常与政治创伤时，谋求过许多出路，或者移情方法。比如练习扔斧子、寻求情爱刺激、借助酒精或药物，意图宣泄无处不在的愤怒。到这一季，通过带有致幻属性的平和治疗，以及尝试理解佛教，接近政念一致的暧昧对象，方式由刚转柔。
相对应地，从特朗普到拜登，情状从极度恶化中解脱出来，却没有迎向该有的明亮。共和党上位可以构成集体噩梦，但民主党接手，也没能带来本质上的革新。民主党高层艾夫曼的过分天真，在剧中形成嘲讽的回旋。政治图景与性别、种族、性向等多重进步思潮混杂，但在一度重现生机之后，走向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讽刺。更糟糕的是，「希望」这一「最危险的感觉」，严重反噬了戴安与大众对世界的期许。所有人甩不掉的「似曾相识」，宣布「傲骨之战」的本质撞向了架空与虚无。
起初，戴安与科特的婚姻，演示着不同政见的交融。到了这一季，婚姻自欺欺人的融洽已然破产，相对「右」的科特说自己一直没变，但相对「左」的戴安已经无法忍受对方及对现实视而不见的更大群体。尽管濒死体验引渡了他们的续篇，但那种几乎一锤定音的婚姻瘙痒，把出轨的「正义性」捆绑上了政见的弃暗投明。剧情的收束如同童话尾音，切断了此后争执的可能，姑且当是留下关于爱的一点善念，没有让政治彻底冲垮所有人本就艰于呼吸的日常。在荒唐的暴力枪击结束之后，剧情稍微回到了所谓现实的地平线。然而这季给人最大的感觉是，既然架空与虚无已在一定程度上否认了剧集曾经寄望过的核心，那么此前的一再放飞，反而能够成为现实应激的强大抵抗，甚或是反攻。
在2019年，对激化现状最悲观的反应里，季末出现过球状闪电，梅丽莎发出了「末日真美」的兴叹。而到了这一季，从为了正义无所不用其极的反省，早已到了无法构建正常社会的疯魔，戴安在致幻观感里的鲜花、俊男、离地飞升，是对身处的暴乱明喻的短暂逃离与反向书写。而这两年更放飞的，是民间社区法庭的壮大，是黑人组织对「白人至上」拥戴者的盛大反击，是互联网大佬试图买断共和党喉舌FOX，甚至买断疲软的民主党，是让巨石强森参选总统，是巨石强森如同神迹的身体疗治，是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合情合理」。
归根结底，是曾经一腔热血，如今只能输出被精神内耗掏空的自嘲。戴安感慨这些年理应做得更多，更慨叹明明做了这么多，世界还是变得越来越糟。丽兹提醒她还有机会去为没人愿意发声的弱者发声，还可以在成功搭建黑人律所之后，实现开设女性权益律所的使命。故事拍下去，自然还有无数精彩故事可言，但事到如今的终结，以及温善的提点，大概总有些不忍再寄望过多的清醒，以及不忍再沉堕过多的巴望。
现在回想《傲骨贤妻》，一部本是最正统的剧，以本该最正统的家庭的崩溃，谱写过女性主义剑指的平等理念的赞歌，而随后政治戏份的加重，构成对美国政坛与公民生活的深入反思。到了《傲骨之战》，则有更深的参与感，甚或改造愿望，但也在四处碰壁后，抵达对魔幻现实的逼真描绘。还把这一系列当作单纯的大女主或女性主义剧集，显然小看了。想想以后，兴许很难再有剧集，能够以这种硬碰硬、脸贴脸的方式，构建谁都不忍直面的「现实」，会更觉得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