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菜值得被讨论吗？

许多年后，面对藤藤菜（川渝地区空心菜的别名），我爸妈、姨爹、姨妈会回忆起我带他们去吃 Morning Glory 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当时我们一行人在越南的古城会安，和来自全世界的游客一起挤在火亮阳光下的逼仄小街中，缝隙里填着各式喧闹，以及旅游纪念品特有的鲜艳颜色，这是东南亚地区专奉的旅游氛围。经过中国游客对东南亚地区多年深耕，已经可以非常方便地获取海量的中文旅行资讯：去哪儿、看什么、吃点啥，一次点击便了然于胸。也许是因为这些资讯里流露出「打卡」的精明劲儿，让我有点抗拒，想找点不一样的，于是便在网上漫无目标地搜索「……best morning glory dish in town……」嗯？「……镇上最牛的牵牛花菜……」

Morning glory —— 大学英语六级告诉我，这玩意儿中文就是牵牛花；日语里叫「朝顔」。这还能吃？怎么吃？好吃吗？我立刻有了兴趣，拉着 4 个长辈就按图索骥去了：走，我找到一家馆子可以吃喇叭花（牵牛花的别名）。

离开主街，往古城边缘走了几分钟，便来到一家几无装修的小餐馆，放到四川人的认知体系里，算是苍蝇馆子。不像古城核心位置那些一门心思讨好游客的餐馆，要把汉堡、薯条、进口啤酒都做成店招立在门口，假装自己是对方异乡的家。小而低矮的店里挤满了五大三粗的欧美游客，以晒得通红的年轻人为主，看来确实还是一个尚未在中文网络被「打卡」的地方，我有点窃喜。

等我们五人挤到一张油腻腻、摇晃晃的小桌子周围，我拿起一张在技术上镀了膜、在触感上包了浆的简陋菜单，果然开门见山第一道菜：Stir - fried Morning Glory with Garlic：蒜蓉朝颜啊。点了，期待了，要开启新的食材宇宙了。激动，简体中文互联网的各位听好了，这卡，我先打了。

等菜上来，我们五人面面相觑，姨妈率先开了口：啥子牵牛花嘛，就是藤藤菜嘛！这家店的招牌菜居然是蒜蓉藤藤菜！要放在四川，放在任何一家国内餐馆，都算贻笑大方。藤藤菜，因为太过常见、便宜，上不了台面。而引我误入歧途的 Morning glory，并不是牵牛花，可真是跨语言文化传播（翻译）的一次惨败。突然间，点就连成了线，线就织成了片：在我走过的所有东南亚地区的国家中，空心菜确实太过常见，连同它在国内的普及程度，让人对它没有期待：遇上那就吃，大概率不会难吃，但又不会惊艳到难忘，这是它的本分嘛。

死去的记忆开始疯狂攻击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那年，趁春节长假第一次出国穷游，一路从河内坐大巴晃到胡志明市。当时还拿着试用工资，吃住行都尽量省俭，吃了很多所谓的「套餐」，一盘米饭上盖着一个肉菜，就是大学吃了四年的盖饭嘛。要说区别，大概还真是除此之外那一勺炒空心菜了，有蒜蓉炒的、有加了小米辣的、有沙茶酱的，还有虾酱的。但因为对空心菜太过熟悉，没能品出任何异国情调，有限的记忆全部留给了不可取代的「真当地美食」，比如剑湖边上的那一碗越南米粉，现在都能想起大把深绿薄荷在滚汤里瞬间萎顿下去并散发香味的瞬间。

后来再去其他东南亚国家的餐厅，以至于无需开口下单，就能在各式菜品中吃到，这直接让我从未费心查过空心菜的英文名。多年以后的我被 Morning Glory 这个名字诓骗到，也不算意外了。在那个乌龙事件后，我们在民宿自己做饭的时候，也发现当地的市场和超市大量售卖着空心菜，不，Morning Glory！

回到国内，在当下，要是在饭点推开任何一户四川人家的房门，有很高概率能看见桌上摆着一盘空心菜，用蒜蓉或者干辣椒和花椒炝炒，它与虎皮尖椒、烂肉青豆、白油丝瓜等家常菜一起，深度参与了四川的夏日餐桌。眼光放远一点，在重庆的每一碗小面里，都卧着几根空心菜，算是重庆小面在重庆的本地标配了，便宜又脆嫩，凭啥不放！

向南往北，空心菜也很多，结合大棚蔬菜种植技术，空心菜已经成了每年吃两茬，一茬吃半年的常见蔬菜，普宁豆酱和红葱头、干二荆条和干花椒、腐乳、豆豉……各地调料都能调教出一盘不错的空心菜，是掌勺之人每餐最不费心的一道菜。它跟在大菜之后，油锅里一滚，就能上来这么一盘绿油油的空心菜，荤素搭配的中餐饮食哲学立刻圆满。

空心菜值得被讨论吗？当然，任何一种被人类大规模种植、食用的植物，都有很多故事可以说。就拿 Morning Glory 这个名字来说，空心菜和牵牛花都是旋花科番薯族下的植物，是近亲，如果看过空心菜开出的花，也知道那温柔、浅紫色的小花不比牵牛花逊色。只是在英语里，空心菜更常用的名字是 Water Spinach，水菠菜；或者就叫 Chinese Spinach，中国菠菜，但和菠菜没有关系。

空心菜原产东亚，最早记录在东晋时期的《广州记》中：「雍菜，生水中，可以为菹也。」其中「雍」通「蕹」，典籍中叫蕹菜，现在依然有地方用这个名字。实际上，空心菜对生长环境的要求非常宽泛，既可以水生，也可以旱植，只要土壤潮湿即可大面积蔓生，对于炎热气候的适应性非常好，不耐寒冷霜冻，也难怪它在我国的最早记录在广州地区，并到今天都是东南亚各国普遍食用的重要蔬菜之一。

在温暖潮湿的南方，空心菜可以从 4 月一直长到 10 月。生长旺季的夏天，空心菜每天可窜出 10 厘米，这脆嫩的 10 厘米也正是空心菜的理想食用部分。进入收获期的空心菜，可以连续采摘 2 ～ 3 个月，外加它不挑剔生长环境，确实受菜农欢迎。并且，空心菜也因耐高温、易种植、速生、产量高、可连续采摘，成为阳台种菜的首选品种。

据《北户录》记载：「（蕹菜）叶如柳，三月生，性冷味甜。土人织苇簰，长丈余，阔三、四尺。植于水上，其根如萍，寄水上下，可和畦卖也。」文中描述了利用可漂浮的苇编浮床来水植空心菜的技术，可算是最早的无土栽培技术。浮床栽培直到今天依然被广泛应用在空心菜种植中，并且还可以和多种养殖鱼类共生，为鱼类提供荫蔽和食物，起到净化鱼塘水体的作用，构成鱼菜共生的立体综合种养系统。

然而菜红是非多，量大便宜的空心菜也常年出现在家族群的谣言中，说它致癌、多吃导致抽筋，或者因为富集重金属是最毒蔬菜。伴随这些谣言的常见证据就是：美国政府禁止空心菜。严格来说，美国多个州政府确实禁止种植和售卖空心菜，这是事实，但原因并非出于食品安全考虑，而是因为空心菜在美国被视作入侵植物，会对本土动植物乃至生态造成破坏。试想，有一种非本土的植物，不挑地方蔓生，且当地居民「不解煮」，那的确会让当地政府心怀忧虑，毕竟我们吃不够的鲤鱼和大闸蟹已经给欧美政府上过课了，后者对我们眼中脆嫩高产的良蔬大加封禁，也不意外了。

如今，在美国亚裔居民多年的争取下，已经有部分地区允许合规种植和售卖空心菜，缓解了很多人的乡愁，再也不需要怀着违法犯罪的忐忑心情去种植、售卖和食用这故乡风味了。

而抽筋、重金属等谣言，也已经由权威机构辟过谣。空心菜富含草酸，如果不做处理，对已经缺钙的人群来说，会造成一定不良反应，比如抽筋。但是，经过简单焯水就能解决草酸问题。而且空心菜对重金属的富集功效并无出奇之处，只要种植的土壤和水体符合国家规定，空心菜中的重金属含量就完全符合标准，对人体没有影响。相关报道可以查询广州市农业科学研究院针对空心菜做过的专门检测，其结果显示空心菜的铅含量 ≤ 0.028mg/Kg，镉 ≤ 0.036mg/Kg，总汞 ≤ 0.0024mg/Kg，总砷 0.032 mg/Kg，所有指标均未超出国家的限量标准。江苏省也做过类似检测，得到同样结论，所以只要正规渠道购买的空心菜，都可以在认真清洁后放心食用。如果谣言给出的理由是空心菜因为空心，像吸管，所以容易吸收重金属，那更是可以一笑置之。

空心菜、藤藤菜、蕹菜、通菜、Morning Glory、Water Spinach：如果一种蔬菜被起了这么多名字，也就被赋予了很多故事和意义，同时也就有更多美妙的做法了吧。最后，推荐一下我最喜欢的炝炒藤藤菜：选脆嫩菜茎，少叶子，菜茎尽量切得短小一点，加干辣椒和花椒炝炒。说来不出奇，但要是花椒恰好嵌入菜茎的空心中，入口嚼到的刺激和惊喜，算是空心菜因为恰到好处的空心，而被人类别上了一枚椒麻刺激的徽章吧。空心菜这么优秀，值得这枚徽章，值得很多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