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琪玉今年35岁，第一次霸凌发生在小学六年级，她只有12岁。那次霸凌后，她左胳膊上留下一道疤痕，直到现在也没消除。伤害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带着那些痕迹，想努力走出阴影。
从一次“推倒”开始的霸凌
第一次被霸凌是在小学六年级。那个男生大概是四年级转入我们班，他家跟我家住在同一个小区。他成绩很差，在班级是倒数，不过身材比其他男生高一些，本身也是爱调皮捣蛋那类的孩子，我在班里成绩一直是前几名，看起来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一开始，那个男生也没针对我，最多跟其他调皮的男孩一样，说一些贱嗖嗖的话，我现在都不记得具体内容了，因为当时没太往心里去。直到六年级，有一天课间，在教室里有很多同学，他忽然过来推了我一把，我从凳子上摔下去，左胳膊被划破，流了好多血，他没来道歉。
《告白》剧照
那时候我在班上有个玩得挺好的女生，她很漂亮，男生都喜欢她，所以她认识不少人。我被推倒流血的那天放学后，这个女生找了几个人去打那个男生。这事情我并不提前知情，打完后，她带那个男生过来找我，他流着鼻血跟我道歉，说不是故意推倒我的。我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这仅仅是后来长达六年的言语霸凌的一个开端。
那个男生确实没再打过我，他开始言语攻击我。“长得真难看，丑八怪，这么丑的人怎么还活在世界上……”他跟一帮不学习的男生一起嘲讽我，如果我多看了某个男生一眼，他笑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学时有个男生成绩不错，和我玩得挺好。后来那群男生不断跟他说“丑八怪喜欢你”，最后他不和我讲话了，甚至加入那群霸凌者的行列，一起攻击我，说我难看。
我真的难看吗？我现在当然知道不是，我五官正常，皮肤、身材也没问题，一切都是普普通通。但当时，一群同龄男生不断对我说这些话，我慢慢也真以为自己很丑陋。
这种言语霸凌，并没有到初中、高中就结束。我们的学校从小学到高中是一体化，在当年也算市区里炙手可热的学校，别的地区学生想进来，要交很高的择校费。初中、高中六年，我和那个男生还在一所学校，不同的是我在最好的班级，经常考年级前十，他在普通班级。但即使这样，作为一个“好学生”，我也摆脱不了他。
《女神降临》剧照最常见的是上下学路上。因为我们住在同一小区，上下学的路线基本全部重合。如果在路上碰到他，他就跑过来，喊着“丑八怪你怎么还活着，怎么还没死？”“丑人就是多作怪，你怎么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还敢出来？”······ 每次都不只是他一个男生，他说完这些话，就跟他的同伴一起笑我。我不敢回复，低着头不敢看他们，很希望地上有个缝让我钻进去。
久了之后，有时在路上就算没遇到那个男生，可能只是那个男生的朋友、同伙，他们见到我也要喊几句丑八怪。霸凌者之间很会模仿，只要见到别人对我这样，我没有反击，就会有其他人也对我做同样的事。我开始觉得很多学生身上都有那个男生的影子。
为了躲开这群人，我经常走另一条远点的小路回家，那是一条很窄的路，两边是老式平房，有些路段还没路灯。我很怕黑，但更怕遇到那群男生。放学回家走哪条路也需要计算，那群差生放学后一般走得晚，要在学校打闹一会儿，如果哪天我放学早，没有因为交作业、试卷等耽误时间，我就走大路跑回家。
读高中后，学校打群架的人好像也变多了。我们学校大门外，有个地方经常有很多学生约着打群架。高三时，有次我路过那个地方，不小心瞥到学校两个男生，一个手里拿着板砖，追着另一个男生，直接给他头上一砖，然后从兜里摸出一把小刀，捅对方肚子上。非常大胆、公开。在学校，也有人无缘无故被打，就是因为别人说“看你不顺眼”。
《弱小英雄》剧照
有次，一个同年级不同班的女生跟我说“要打我”，我知道她跟那个男生认识，他们是一伙的，此后我就很警惕。有天放学，我看见学校门口有一群人，包括那个说要打我的女生。几乎是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我就拔腿往家里面跑，他们在后面追。我从小就擅长短跑，他们没有追上我，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因为害怕跑步，心快要跳出来的感觉。
在班级内部，我也没感受到多少善意。我在尖子班，班上塞进了不少市里领导的孩子，他们总有一种优越感，可以评价所有人。我记得班上有个女生不太注意形象，头发很油，皮肤白得有点病态。有人传言，说这个女生给我们年轻的历史老师写情书。后来，每次这个女生进教室，男生就发出一阵“嘘”声，还有女生骂她，扬言要打她。相比她，我的境遇好一点，只是有一次班级排座位，我跟一个“班草”成为同桌，不知道怎么惹了那群领导的孩子，他们攻击我穿的衣服差，不是阿迪耐克，说我是丑女。那段时间，我害怕走进教室，害怕也被别人“嘘”，最后我跟老师申请调换座位，被攻击的情况才少了一些。
被霸凌的影响
求助，我从来没想过。从我第一次被那个男生推倒，我就没想过告诉老师、父母。
《学校2015》剧照
我从很小就不信任老师了。在那个男生推倒我之前，我记不清因为什么事，班主任语文老师冤枉了我，我用写作文的方式跟老师说她错了。她看到后很生气，似乎别的学生都在作文里写老师辛苦了，只有我在给她“抹黑”。她把我的座位调到最后一排，打我的手心，还罚我站着上课一周。最后是我父母带着礼物去班主任家，还带着我去道歉，这件事才算结束。
也因为不信任，所以当那个男孩推倒我时，我没告诉班主任。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班主任偏爱那个男生，男生爸爸是某单位的领导，这个男孩犯了什么错，班主任基本不会惩罚他。原本班上的差生都坐在后排，班主任把那个男生排在前面，美名其曰学生间互相帮助。虽然当时我很小，不懂多少人情世故，也看得出班主任对那个男生的关照。
我也不愿意跟父母说自己被男生打过，以及后续六年被言语霸凌。小学时父母去班主任家赔礼道歉那次，我很难受，因为错的不是我。或许从那时起，我就觉得父母不能为我争取什么公平正义，说不定还会怪我：为什么他不欺负别人，只欺负我？而且，我很怕我强势的妈妈，小时候我犯错，她会用针在我面前比划，说要扎我，我会吓到发烧。我爸爸总是出差，也不管家里事情，回来后二人就吵架，我不敢跟他们说我的事情，不敢火上浇油。
《不完美受害人》剧照
在他们眼里，我只要学习好，继续考第一就没问题。他们没有夸过我可爱、好看，考第一也只是口头夸几句。他们不关心我在学校快不快乐，只要求我不能睡懒觉，不能看电视剧，当时同学们都看《还珠格格》，爸妈说我考上大学就能看了，结果是我现在不爱看任何电视剧。包括我的亲戚，总说我是家里面唯一一个不记仇、成绩又好又省心的小孩，我那时候就知道他们说得不对，我不是不记仇，我只是没人可以说，也没人倾听我。所以从小无论遇到什么问题，我第一想法都是自己解决。
被言语霸凌那几年，我唯一做的就是忍，以及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我每次都安慰自己，高中毕业后就好了。事实是，被霸凌这件事就像一个种子，从小学就种下。中学六年，那个男生和他的同伙，时不时给这个种子浇水。等到高中毕业，我以为可以脱离言语侮辱，但种子已经在我心里扎根，需要花很久的时间除去。
霸凌影响我最大的，是我处理不好亲密关系。我一直很自卑，觉得自己太难看了，无论是跟女性还是男性做朋友，我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丑八怪，不配得到好的、美的东西，从不主动。而如果对方主动对我表达好感，我依然觉得自己不配。所以学生时期，我几乎没什么朋友。
《那年，我们的夏天》剧照
初中时，有一个男生跟我告白，我没有搭理他，因为我觉得他在戏弄我，或者只是为了找我麻烦，用喜欢我当理由。高三下学期，当时班上有几个孩子攻击我。有个男生坐在我后面，他平时很安静，话不多，高考前几天的一个晚自习，他用笔戳了戳我，很郑重地跟我说：“你不要听那些人的，你真的很棒，也很好看。”我对这个男生印象很深，但在当时，我觉得自己不值得这样的好意，后来也没跟那个男生联系。
到了大学，我离开市区进入省会城市，终于可以少见到那个霸凌我的男生了。我短跑的优势被发现，进入体育部，也交了几个朋友。在大学，我从不化妆，不打扮自己，我觉得人家和我玩已经算瞧得起我了，我这么难看的人，有几个朋友也挺满足的。
但一到寒暑假，在同一个小区，偶尔还是能见到那个男生。大一那年放假，回家后我去看望一个生病的小学老师，从老师家出来后，恰巧遇到了那个男生跟三四个男男女女出来，我们都曾经在一个学校读书。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男生跟我说：“你现在有点人样了，你觉得自己长得怎么样？我们想弄死你，也是轻轻松松，你信不信我一会就喊两个背篼（帮人搬运大件物品的的工人）把你拖到后山上轮奸了？”他的朋友听到了又在笑，我依然不敢讲话，赶紧离开他们，回家哭。
《黑暗荣耀》剧照
后来，我交了男友，工作后认识了做消防员的前夫。直到前几年我才意识到，我选男友、丈夫的标准之一，是通过他们的身材、力气判断能不能打得过那个曾霸凌我的男生。我恐惧暴力，想找到看起来能对抗暴力的人，但最后前夫却对我进行两次家暴，我很快跟他离了婚。
讲述与鼓励
直到最近几年，我才把曾经受过霸凌的事情慢慢说出来，之前的十多年只有我一个人承受这些。后来才发现诉说是有用的，尽管是在我情绪崩溃下，并不够“体面”的诉说。
第一次是2016年后，我回老家市区的法院工作。一次我在跟庭长说案子，他手机亮了，消息提示页面上显示了那个霸凌过我的男生名字。我当时很疑惑，愤怒，无法控制自己，流着眼泪质问庭长为什么会认识那个人，为什么认识那个垃圾？他说他们在一个足球群，他并不认识对方。我也明确意识到，即使工作了几年，我还没走出当年的阴影。
第二次还是在工作场合，在一个宣传性质的微电影里，我看到那个男人的脸，一眼就认出来。他胖了很多，像是被吹鼓的气球，现在是某个单位的小领导。我又一次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办公室几个同事面前哭，浑身发抖。这一次，一些同事也知道了我过去的经历。
《少年的你》剧照
我很庆幸遇到了一群好同事，尤其是一些女同事，她们安慰我，取笑那个男的。也是这群同事给我许多鼓励，经常夸我是单位最好看的姐姐，毫不吝啬地赞赏我。我也不再抗拒别人的好意，慢慢接受自己并不丑，自己很优秀的事实。后来有一次因为工作关系，我又见到那个霸凌过我的人，他说我现在变好看了，语气猥琐。我没有害怕，也没有逃，告诉他“你长得像一头猪。”
去年，我也跟家人说了这件事。当时我和爸妈聊天提到那个男性一家，我说我恨他一家人，恨不得那个男人死了，我都要买鞭炮放。我妈说同学这么多年，能有什么大事？我哭着把当年男生威胁过我的话说出来，之后我爸妈再没提过这一家人。我妈开始偶尔对我说一句：奇怪，怎么把女儿生得这么好看。
现在，诚实说我还是恨那个霸凌过我的人，我永远忘不了他的声音，他说过的一些话。只要说起派出所三个字，我就会想起这个人。另外，单身离异已经35岁的我，如果遇到对我表达好感的男性，还是有一丝丝不信任，怀疑对方会不会另有所图，是真的喜欢我吗？但另一方面，我也努力在找回一种健康看待自己的方式。如果有人说我丑八怪，我完全不会在意了。我也在说服自己，要相信一定有人真心喜欢我。
《内心强大的美女白川》剧照
过去几年，我也接触了一些校园霸凌相关的案件，做了些公益讲座。我发现校园霸凌的受害者，很大一个特点是父母对他们关注太少，从家庭中得到的支持太低，导致他们不敢反击、不敢表明态度。如果他们在最初被霸凌时，有家人发现并支持，事情走向肯定会不一样。
我也不会像我父母对我那样，用成绩要求我的女儿。她今年7岁，上小学。我很担心她在学校被欺负，经常跟她说，任何让她害怕、不舒服的事都可以告诉我，妈妈可以帮她解决一切问题。我经常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表扬她，只希望她开开心心，有安全感地长大。
大家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