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后的蒸汽机车,与一个普通人的短视频报道

2022-04-21 星期四


苍茫的戈壁之上,漆水斑驳的蒸汽火车沿着蜿蜒的铁路,抑扬顿挫地爬出深广的矿坑。喷薄而出的水汽弥散、蒸腾,拼凑出上一个工业时代的依稀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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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这个星球上,众多因矿业而兴的聚落。在新疆哈密,曾经西北最大的露天煤矿,三道岭煤矿,和它所处的小镇三道岭,也正不可避免地,面临着因资源枯竭带来的衰落。

 

不过,和其他矿业城镇千篇一律的衰颓萧条比起来,三道岭的晚景,却颇有戏剧性。

 

中国的大型国有煤矿,大多拥有自己的铁路运输部门,以方便煤炭在路网末梢的运输。煤矿所用的机车,虽然不必与国铁一致,但如今,绝大多数矿务局都已采用了主流的内燃机车或电力机车。


🟧 黑龙江鹤岗煤矿经营的、产自上个世纪东德的稀有电力机车

 

然而在三道岭,大概因为其处地偏僻、财力艰难,成立于上个世纪的蒸汽机车运输班组,却迟迟没有退役。要知道,中国的最后一辆干线蒸汽机车,早已在2005年结束营运。各厂矿的蒸汽机车,也在其后的十年里,陆续被淘汰。

 

名不见经传的戈壁小镇三道岭,竟凭借它的迟缓和落后,阴差阳错地,获得了“中国最后的蒸汽机车所在地”这一殊荣。


近年来,作为煤矿小镇的三道岭固然越发衰落,但在火车迷和摄影爱好者的圈子里,拥有“活着的”蒸汽机车的三道岭,名号却越来越响亮。

 

今年年初,圈内盛传,三道岭的蒸汽机车也将在4月全部退役。闻此消息,火车迷们更是不畏山遥路远,辗转来到偏僻的小镇,见证这“最后的蒸汽机车”。一时,戈壁上人声鼎沸,携带“长枪短炮”的观光客络绎不绝,这是这座小镇始料未及的回光返照。

 

来拍摄、观摩过三道岭蒸汽机车的人很多。但对于其中的不少人而言,三道岭,只是一个即将下架的蒸汽朋克展览:

 

苍茫的戈壁之上,漆水斑驳的蒸汽火车沿着蜿蜒的铁路,抑扬顿挫地爬出深广的矿坑。喷薄而出的水汽弥散、蒸腾,拼凑出上一个工业时代的依稀残影。


🟧 图源火车迷@胶片侠


仿佛观摩一个遥远的幻象,一个凝固在琥珀中的、旧时代的沙盘。窃喜的摄影师们,用最先进的光学设备,摄录这些原本属于上个世纪的景观。在精心设计的构图和光影中,想象共和国最后的蒸汽美学世界。


而在众多闯入蒸汽火车最后岁月的影像记录者之中,快手账号“蒸汽机车”的主人、火车迷小陆,就显得十分与众不同了。


🟧 小陆把相机放到轨道上,拍摄了这支视频,粉丝感慨:“手机要是有腿,早就吓跑了。”

小陆来自浙江诸暨,是一位从事服贸生意的普通白领。

 

他的火车迷生涯始于幼年。小时候,小陆的父母根本不敢带他经过铁路旁,因为一旦让他见到了铁轨或火车,这一整天的时间,就将全部被浪费于劝离这个孩子。

 

而在众多的机车之中,小陆从小就对蒸汽机车有着格外的迷恋。可惜,这个生活在经济发达地区的江南男孩儿,也只能在电视和画册里,一睹这种古老机器的风采。

 

直到2018年,已经30岁出头的小陆,才有了能力和时间,想去看看真正的蒸汽机车是什么样子。他开始查阅资料,很快,他便找到了三道岭。

 

那一年,在辽远戈壁的高风黄土之中,小陆终于亲眼见到了蒸汽机车的真容。

 

载满煤炭的重车在他面前呼啸而过,火箱勇猛,汽笛威严,那股从工业革命的时代扑面而来的澎湃和昂扬,让这个来自远方的火车迷深受震撼。


🟧 小陆拍摄的视频下,很多人感叹“这才是真正的火车。”


自那以后,小陆每年都会来一次三道岭。并将自己记录的三道岭蒸汽机车影像,发布在快手号上。



而像小陆这样狂热的火车迷,是不会仅仅满足于机车的视觉美感的。机车本身的机械、操作系统,整个运输、调度体系的搭建和设计,工人班组的分工……这些藏在机车鲁莽外表后面,那一套动力磅礴、秩序井然的精妙规则,才真正让他着迷。

 

因此,在小陆的快手账号里,我们不仅能够看到蒸汽机车,更能看到,攀附在这种强大的工业机器上的、那套陈旧、真实却极富生命力的厂矿生态。

 

首先,在他的视频中,我们能够看到大量的、关于蒸汽火车司机的真实情况。三道岭的蒸汽机车司机,是中国最后一批仍在服役的蒸汽火车驾驶者。

 

他们大多是煤矿职工的子弟,很多人一参加工作,就在这里开蒸汽机车,一开就是一辈子。如今,他们的平均年龄已经在五十岁以上,但在这个凝固的时间气泡中,他们三班倒的工作方式、单纯封闭的人际关系、甚至两千多块钱的工资,都像标本一样,和蒸汽机车一起留在了九十年代。


🟧三道岭的司机们延续着老国企工人们三班倒的工作模式,交班前,给晚班的工友多几锹煤,这是久违的工人阶级间的淳朴情谊


他们大多质朴、单纯、快乐。对于像小陆这样的,前来观察、拍摄火车的异乡人,没有丝毫戒备。


🟧 司机在机车上干活图


事实上,这些落寞的老工人,和他们的老战友蒸汽机车一样,早已被时代的主流遗忘。但在小陆眼里,他们却个个是发自心底崇拜的偶像,这个每年都会来的南方年轻人,会跟他们一起,驾驶火车、下矿装车干活、喝酒吹牛……还会扛着笨重的三脚架,沿着铁路线步行,——凡是蒸汽机车的运行路线,下路都要从头到尾走一遍。


凭借对蒸汽机车的莫大热情,小陆很快和司机师傅们成了朋友。比如8225车的司机长,刘师傅,每次都会邀请小陆上车,教他些简单的驾驶操作。


🟧 小陆拍摄的驾驶舱视角


再比如小陆的浙江老乡,宣师傅,今年刚刚退休,小陆和他一起喝了退休的庆功酒。宣师傅的家族,已经为煤矿奋斗了整整两代人。如今,这位生长在戈壁滩上的老工人,也即将回到父辈生活的江南故土,安享晚年。


🟧司机师傅们在驾驶室里吃午饭。在驾驶室有一个连通锅炉的高温蒸箱,师傅们用它来热饭吃

 

和师傅们在一起,小陆学到了不少关于蒸汽机车的实操知识。小陆的快手,分享了大量关于驾驶、操作蒸汽机车的影像。我们能看到,不同于那些自动化程度极高的现代机车,连煤都要一锹一锹铲进锅炉的蒸汽机车,其实涉及到一套原始但颇有技术含量的操作模式。


🟧 蒸汽火车司机个个都是维修工人


🟧 司机正在用高压蒸汽冲刷水管钳,那是火车司机专门用来操纵阀门的工具


这些已经完全过时、但专业度极高的影像细节,引来了不少曾经陪蒸汽机车战斗过的老司机、老工人的围观。这些曾经为年轻共和国贡献了一生汗水的劳动者,在这个账号里,实现了奇妙的重逢。


🟧 火车司机们在小陆快手里的评论


在小陆的快手,我们还可以看到,如今的三道岭铁路上,蒸汽机车班组的详细运行规则:


🟧 空车下矿,远处即是皑皑雪山


车在巨大的矿坑底部装满煤炭,然后重车加速,爬坡,开去选煤厂。司机师傅烧着自给自足的煤,从不吝啬,让他们这些锈迹斑斑老伙计,在这最后的时日里,吃得饱饱,尽情奔跑。


🟧 在坑底装煤


🟧 载满煤炭的重车爬坡


在选煤厂,师傅们把煤卸掉。另有一个部门掌管着几台蒸汽火车,用来把另一个矿井(二矿)的煤运到选煤厂旁的货运南站,并在南站调度、编组这些往复运煤的列车。


🟧 风泵启动,准备卸车


🟧 风泵推动车斗卸煤


在三道岭的鼎盛时期,蒸汽机车还要承担更多的工作,如今,由于煤炭资源日益枯竭,它们的任务,也就只剩下这么多了。

 

三班倒的司机和被循环调度的蒸汽机车,就这样二十四小时不停地作业。几十年来,这种昼夜不息的轮转,已经把不知道多少万吨的优质煤炭,输送到了祖国各地。

 

在复杂的铁路线上,还设有种种服务于生产运输的附属设施。如今,它们中只有一些必要的环节还在工作,比如这座东剥离站,用来给蒸汽机车上煤上水,相当于汽车的加油站。


🟧 机车在东剥离站上水


小陆还步行去过西剥离站,过去 ,煤矿开采量大,西剥离站专门用来整备运土的机车。和众多鼎盛时期的设施一样,西剥离站目前早已停止运营,一片荒芜。


是蒸汽机车的检车间,为车辆提供定期的维护,那些淘汰下来的旧机车,被当成零件,为还能继续跑的“战友”续命。


🟧 洗检车间影像

实上,在上个世纪末,中国各地的蒸汽机车陆续退出历史舞台后,有实际生产需要的三道岭煤矿,廉价收购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退役蒸汽机车,其中不乏大量外国稀有型号。甚至,当年慈禧太后的专列火车头,也落入了这个边陲露天煤矿之手。



彼时,各色的蒸汽机车,在三道岭欢聚一堂,重返青春,在戈壁滩上竞相驰骋,发挥余热。

 

可惜,那壮观的场景没能持续多久。因为缺乏必要的维修支持,不久,这些古董机器坏的坏,拆的拆。如今,不少机车都躺在检修车间里,成了占地方的陈设。慈禧老佛爷的专列,更是早被拆掉卖了废铁。

 

如今,最后的几辆蒸汽机车,也即将下岗。从煤矿到南站的铁轨即将被拆除,以后,从煤矿到选煤厂,将采用汽车运煤。蒸汽火车司机师傅们即将全部退休,离开几代人服务的煤矿,离开和他们并肩作战大半辈子的老伙计。

 

而三道岭的这些机车,很快,就被拉到某个文创园区,喷一些不合时宜的鲜亮漆水,供那些从没见过它奔跑、听过它汽笛声的人拍照。


🟧 在快手上,有人专门做回收旧蒸汽机车的生意,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幸运的是,四年以来持久、事无巨细的影像记录,让三道岭机车最后的生命,被鲜活、完整地,封存在了小陆的快手账号里。

 

在诸多自发前来为三道岭道别的影像记录者中,小陆的摄影技巧绝不算高超。但他的专注、热爱和耐心,给这些影像注入了茁壮的生命力。


在小陆搭建的快手蒸汽机车世界,我常常恍惚,回到小时候,奶奶带我探亲的那些早晨。

 

每天早上七点,那辆被我们称作“小票车”(与国铁的绿皮“大票车”相对)的煤矿通勤列车,会准时出现在矿务局的小火车站。

 

临近发车,带着六角帽的司机师傅,上上下下地忙活。锅炉里的煤烧越旺,机车上的各类阀门滋滋作响。白色的蒸汽团团涌出,一声催促的汽笛拉起,嘶哑,粗暴,带着种不由分说的威严。

 

职工与市民,随即鱼贯涌入洒满晨光的车厢里,在和地铁一样的宽大皮质联排座椅上,三三两两的坐定。

 

伴随着有节律的蒸汽冲击声,机车抑扬顿挫地启动,路过一个个城市路口、一座座矸石山与洗煤车间,越来越快,越来越昂扬。

 

那是些闪耀着温暖光芒的、朝气蓬勃的清晨,却是我永远无法回去的、厂矿时代的灿烂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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