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音乐那股子“乌拉”味儿到底从哪儿来?

2021-06-05 星期六

众所周知,我们中国人对俄罗斯音乐非常之熟悉,而且俄罗斯的音乐传统与音乐教育模式也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当代音乐的发展。

古典音界自不消说,建国初期中国各大艺术院校,从音乐到美术的课程体系都是从苏联移植过来的,这直接导致了大批中国资深音乐人接受的几乎都是苏俄式的演奏训练和音乐审美。

拿电影举个例子,比如电影《后会无期》中出现的这首《东极岛岛歌》,便可以很直观的体现这一点。


在流行乐界,从古早的俄罗斯原产歌曲“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到中国人有样学样的华语流行歌,如朴树的“白桦林”、李健的“贝加尔湖畔”,中国人对俄罗斯音乐的接受度其实非常高。


一些俄罗斯传统乐器如手风琴,除了斯拉夫国家外大概也就是在上世纪的中国才如此流行。

而且俄式音乐那味道,真的是很冲很乌拉,特色极鲜明极具辨识度。听听下面这首苏维埃进行曲,它虽然是美国人写的,但其中的俄式特色是不是让你瞬间就燃起来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股子“乌拉”味道的来源究竟是什么,音乐家们究竟是用了什么神奇的手段,一把就击中了这种俄式音乐的穴位呢?这个问题长久困扰着我,今天不妨来研究一下可能的答案。现学现卖,敬请大方家不吝指正!

 音阶和弦偏爱:小调音阶小和弦,与东正教圣歌传统


首先,大家都很容易辨识的俄罗斯音乐特点,就是它特别喜欢用小调音阶和小和弦。

无论是交响乐,或是上述列举的任何苏俄风格的歌曲,不管抒情恋歌还是军队进行曲,是开心的歌还是难过的歌,它们绝大部分都是用小调写成的。

这跟一般西欧古典音乐传统下「高兴的歌用大调,难过的歌用小调」这种基本分野,就完全不是一个路子。

虽然说小调音阶上写成的旋律不一定要加小和弦作为和声,但是俄罗斯传统音乐对小和弦的真爱也是显而易见的。

怎么能进一步证明俄罗斯人民对小和弦的爱呢,我想了个量化的办法:我们来看看代表各个国家的国歌里,大和弦和小和弦数量的比例:

俄罗斯国歌: 小三和弦 35 个; 大三和弦 78个. 小三和弦占所有和弦数量的比重 = 31%
英国国歌: 小三和弦 7 个; 大三和弦 28 个. 小三和弦占所有和弦数量的比重 = 20%
法国国歌: 小三和弦 4 个; 大三和弦 29 个. 小三和弦占所有和弦数量的比重 = 12%

啧啧瞧瞧,俄罗斯人民对小和弦的挚爱,是不是一骑绝尘?

另外很有趣的是,俄罗斯国歌的和弦进行,明显比其他国家国歌里的要复杂的多了,这种频繁的和弦变化、大小和弦间杂出现,会让音乐色彩有一种忽明忽暗、五彩斑斓、亦幻亦真的效果;

不得不说,这个特点其实也暗合了许多俄罗斯浪漫主义古典交响乐给我带来的听感。

那么又问题来了,俄罗斯人民对于小调、小和弦的偏爱到底从哪里而来呢?

我不敢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绝对把握,但是我猜测这肯定跟俄罗斯的东正教圣歌音乐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自公元9世纪始,斯拉夫人就逐渐开始与东罗马帝国接触,在基督传教士的努力和拜占庭璀璨文明的双重感召下,基辅罗斯的上层贵族中信基督教的越来越多。


直到公元988年,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一世 (Vladimir Sviatoslavich, Vladimir the Great) 自己选择受洗成为基督徒并开始在国民中强制推行基督教,虽然基辅基督教化遭遇了不少人民的强烈抵抗,但不管怎么说基督信仰最终还是在这块土地扎下了根。


随着宗教而来的,还有教会的礼仪圣歌 (Byzantine liturgical chant), 尤其是拜占庭的八调 (oktōēchos,就是一种礼仪圣歌系统,一般一组套曲由八个调式组成)。

这种音乐最早可能起源于叙利亚,传统上认为是大马士革的圣约翰 (St. John of Damascus, AD 676-749) 整理完善了拜占庭的八调系统。

不考虑微分音的话,最基本的拜占庭圣歌音乐大概可以概括为以下这个音阶 :它区分了上行和下行两种模式。

上行为:Νη(Ni),Πα(Pa),Βου(Vou),Γα(Ga), ∆ι(Di),Κε(Ke),Ζω(Zo) ,分别对应着西洋大调的 C, D, E, F, G, A, B;

而下行则在B这个音上降了半音,变成 Νη, Πα, Βου, Γα, Δι, Κε, Ζω, Νη’ (C, D, E, F, G, A, B♭)

The musical scale of Byzantine chant music

受此影响,俄罗斯东正教传统圣歌——兹那门尼圣咏 (Znamenny Chant), 它的调式系统称为 Gamut,这是一种由十二个音排列而成的螺旋式的音阶系统。值得注意的是,它和拜占庭圣歌音阶非常相似,特别是它同样也有 B♭这个特征音:

The musical scale of Eastern Slavic Chant, "the Church Gamut"

对于Gamut这个十二音音阶系统,如果我们把这里每个音都配上符合这个音阶的西欧古典音乐三和弦的话,那么它是这样子的:少数几个明亮的大三和弦,大量乌漆麻黑的小三和弦,甚至还有不少减三和弦这种鬼东西。

如果你把西欧古典音乐的自然大小调拿来配一配三和弦的话,绝对不是这个乌漆麻黑的鬼样子。

Triads deriving from the pitches of the Church Gamut

当然,这个分析方法最致命的逻辑缺陷在于,最传统的俄罗斯东正教圣歌大部分其实是单声部的。

所以这个分析只是让我们看看这种主音音乐的旋律走向中,这样的音阶有可能造成怎样的听感,并不是说上述这些和弦真的被运用在了音乐中。

实际上如果我们依靠感性认知的话,去听听流传至今的传统俄罗斯东正教圣咏,它的这种源自拜占庭圣咏音乐的“小调”听感,还是非常强烈的:


东正教音乐传统,对俄罗斯古典音乐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我们耳熟能详的俄国大音乐家们如柴可夫斯基、拉赫玛尼诺夫等,都写过东正教圣祷音乐。

而在他们创作的世俗音乐作品中,也大量的借用了东正教圣歌音乐的元素,其中我最爱的一首作品,是柴可夫斯基为圣金口约翰礼仪祈祷文 (Liturgy of St. John Chrysostom, Op. 41, 1878) 写的这首合唱作品。

听听看这首作品,是不是也有东正教圣咏的“小调”听感。


浓郁的俄罗斯风味、尤其是柴可夫斯基非凡的旋律天才,让这首作品从众多古典作曲家的东正教圣乐作品中脱颖而出。

本来,东正教会垄断着圣乐的创作和演奏,他们阻挠柴可夫斯基出版他的这部圣乐作品,于是老柴和他的出版人就只好将案子上报给莫斯科宗教事务审查办公室。


政府最终的裁定结果是:以后圣乐的出版无需得到教会的批准,这是一个开天辟地的行政裁决,意味着俄国作曲家有史以来第一次可以不受官僚机构的审查,自由地创作东正教音乐作品了,以及他在莫斯科音乐学院这一世俗场所演出这部圣乐作品的做法,也奠定了这部作品在俄罗斯音乐史上的特殊地位。

俄裔作曲家们,不知怎的似乎是特别喜欢探索非传统音阶的一帮人。

他们有大量的作品和各种著述,探讨了各种小调音阶以及使用这些音阶可以造成的音乐风味的变化,这里不再赘述,只举几个曾被他们用在作品中的著名例子:比如 Rimsky-Korsakov发明的这种Octatonic Scale,由全音半音交替堆叠而成,这种音阶直到现在依然被广泛用于爵士乐中;

还有可能是源自犹太人传统音乐的Ukrainian Dorian Scale, 它是乌克兰-犹太裔作曲家George Gershwin的最爱。

Octatonic and Ukrainian Dorian Scales on C


色彩斑驳的旋律进行:纯五、六度大跨音程,加下行半音阶作为旋律轮廓

广泛使用带有特殊“小调风味”的音阶,的确让俄罗斯音乐具有一种特别的忧郁、怀旧的风味。

但是其实各个国家的抒情民歌中 (比如苏格兰民歌,吉普赛民歌,日本都节调),使用类似小调音阶的不在少数,所以多用小调并不等同于俄罗斯风味。

我们还要看,俄罗斯民间音乐在这个小调音阶上,使出了怎样的旋律走向。不妨分析几首我们最熟悉的俄罗斯民歌:

喀秋莎:首先,我们可以注意到,旋律轮廓基本上是用下行音阶勾勒填补出来的,音阶中紧密的音程关系,加之下行的方向,造成了幽暗悲伤的氛围。

最重要的是,夹在这些音阶之间的那些大跨度音程,尤其是纯五度和小六度,它们不愧是俄罗斯音乐之魂,它们所处的位置,与我觉得这首歌“乌拉”味儿最冲的段落简直完全吻合。

喀秋莎 Katyusha, Melodic Analysis

三套车:喀秋莎那首歌的旋律分析的结论,放在这里依旧成立,依然是“大跨度音程夹着连续音阶旋律轮廓”这个基本规律。

此外,这首歌也体现了俄罗斯民歌的其他两个特点:

一是在一些音符跑得比较快的“旋律轮廓”部位,特别喜欢用半音阶,这让旋律有一种忧郁缠绵又神秘的气质;

二是这里除了纯五度外,还用到了不少的大小六度这些跨度更大的音程,这些豪迈粗犷的大跨度音程,与狭窄幽暗的半音阶产生了音乐色彩上的强烈对比。

我记得老早看过一本陈丹青的书,他说俄罗斯音乐有种“奇幻而愚鲁”的气质,不得不说我觉得这五个字用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非常贴切地概括了这个旋律走向的分析结果。

三套车 Troika, Melodic Analysis

那么这些俄罗斯民族音乐的原材料,是怎么被古典音乐作曲家用在他们的作品中的呢?

不妨来听听俄罗斯民族主义音乐之父巴拉基列夫 (Mily Balakirev) 写的这首“杜姆卡” (Dumka)。


杜姆卡本是斯拉夫民族的一种民间叙事歌曲,你可以听听在这首作品中,Balakirev是怎么用了“音阶作旋律轮廓,间杂着大跨度音程”这种旋律走向基本规律,写出了浓郁的俄罗斯民族风情。


和弦进行:跳过属和弦,直连下属和弦和主和弦

调式偏好、旋律进行都分析了,下面来分析和弦进行。

上文提到,其实在最古老的东正教圣歌音乐传统里是没有太多和声概念的,但是随着俄罗斯彼得大帝改革,逐渐向西欧国家学习,西欧古典音乐里常见的和弦进行也越来越被俄罗斯作曲家接受,尤其是他们标志性的 V-I、IV-V-I这种正格终止 (Authentic cadence),在俄罗斯民歌中也非常普遍,比如喀秋莎这首歌的和弦进行,就是IV-V-I 这种正格终止的变体:

喀秋莎 Katyusha, Analysis of Chord Progression

但是这并不表示,俄罗斯人就全盘接受了西欧古典音乐的这些常见套路,他们也一直在不断探索,试图找到一条能够散发着自己浓郁斯拉夫味儿的民族主义新道路。

据说俄罗斯民族主义音乐之父巴拉基列夫就特别讨厌IV-V-I这种正格终止的和弦进行,他觉得这简直是德奥音乐传统的陈词滥调,他就曾建议他的学生们,跳过属和弦,直接改用下属和弦-主和弦这种模式的和弦进行。

不得不说,Balakirev真的是稳准狠,一把抓住了西欧古典音乐的命脉,不从属和弦到主和弦的终止式,的确让音乐的味道大大不同:它不再有那种“在外面—在更外面—啊我回来了”的安定感,而是有一种“一直在飘着—一直在飘着—回家了也没定下来了还在飘”的感觉。

举个例子说明,我们耳熟能详的俄罗斯民歌,伏尔加船夫曲 (Song of the Volga Boatman),用的就是Balakirev提倡的这种下属和弦-主和弦 (IV-I) 的和弦进行。


这段音乐反反复复在这两个和弦之间重复,好像伏尔加河畔的纤夫们拉纤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由于不存在属和弦—主和弦这种正格终止式,所以这段音乐给我们的感觉,就是它好像可以无穷无尽地持续进行下去,就像纤夫们的日日艰苦劳作一样。

下面是谱例和和声分析:

伏尔加船夫曲

而古典音乐家是怎么把这种下属和弦—主和弦 (IV-I) 的和弦进行用在自己的交响乐作品中的呢?

我能想到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Sergei Rachmaninoff, Piano Concerto No. 2 in C minor, Op. 18) 开始的那八个小节:这首本来是C小调的曲子,在后面波涛汹涌的交响乐团加入之前,拉赫马尼诺夫先是让钢琴开始了一段柱状和弦为主的独奏,而这段独奏恰恰是写在F小调上面的,是C小调的下属位置!


另外,泣血安利著名钢琴家Evgeny Kissin演奏的这个版本,在我的认知中,若论演绎俄罗斯的音乐作品,现在活着的钢琴家中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技术奇绝,而且他的phrasing就是有一种特正特对头的俄罗斯味道。

基辛演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俄罗斯音乐,无论是磅礴瑰丽的古典交响乐,还是风情多姿的民乐民歌,它包容万象,气象万千。

上述分析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必然是不够全面的。

如果要讨论俄罗斯民族音乐,而只讨论乐理、不讨论他们独具特色的乐器,那么这种分析肯定是不完整的,下次有时间再来说说俄罗斯的民族乐器好了。

(完)

大约两周前,哎呀音乐发起了520为爱而歌的情歌翻弹活动,经过十几天的赛程,在昨天,终于诞生了四位最佳演奏奖

这位同学居然直接出了一个编曲!?~(๑•̀ㅂ•́)و✧

《爱爱爱》- Yoko JZ ,重新编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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