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成都的独臂父亲素林，31岁，身兼数职：夜市摊主、带货主播、单亲父亲。
2023年11月，他在街头使用特制工具炒粉，6岁女儿在一旁，帮他磕鸡蛋的视频走红网络，人们被这对特别的父女用力生活、彼此照亮的日常所打动。但当真正走近素林，才会发现，在街头摆摊之前，他已经多次经历了人生的崩塌和重建。
他成长在四川农村，16岁在灾难中失去双手，靠苦练学会用脚穿衣，用嘴写毛笔字，改变了一些人眼中，他会成为父母负累的预言；19岁，他在残疾人艺术团勤奋工作，攒下20余万，为租了一辈子房的父母在成都买房；25岁，他经历第一次创业失败，却把握住了快手直播的机遇，收获爱情和女儿；27岁，他成为单身父亲，也成了百万博主；31岁，投资失利，直播过气，他卖掉车房还贷，在家中消沉数月，才化父母、女儿的爱为动力，学习用脚和小臂做菜，边摆摊边直播，重新开端。
素林让我想起哲学中，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素林像是无手的西西弗，他说自己经历过生死，强烈渴望有尊严地活下去，也是家人的爱、陌生人的支持，支撑他坚持迎来转机。
在中国，有8000多万身障人士，由于身体限制、社会刻板印象，他们在就业、社会化上面临普遍的困境。万千像素林这样的身障人士，在快手，直播他们的日常，也通过带货创造收入，书写自己特别的人生故事。
彼此照亮
夜晚七点，成都街头微寒，素林的炒粉摊前仍旧人潮涌动。
为能让前来支持的人们快速吃上炒粉，素林三份连炒。“呲啦”——三只黄灿灿的鸡蛋，大火打入油锅，他独臂作手，穿入锅上红色胶带缠绕的圆环，而后熟练地交错使用锅铲、抓夹，将调味、蔬菜、河粉依次倒入油锅。伴随着有力地翻炒、颠勺，不一会儿，鸡蛋、小米辣、炒面混合的香味扶摇直上。
趁热，他的母亲将河粉盛入塑料饭盒，说着“谢谢”，交给等候的顾客们。
卖完当天的河粉，他仍旧穿着那条红围裙，开启直播时间。这天的直播间有些特别，闪烁的“恩惜爸爸炒粉小摊”的灯牌上，贴上了“素林”、“独臂父女 互为光亮 照耀彼此”的贴纸。素林要记忆包括牛奶、牙膏、洗面奶数十个品牌的特性，并在镜头前讲解，他紧张地咳嗽起来。
这时，镜头外响起一个清脆的童声：“爸爸加油！”是恩惜在鼓励爸爸。好在快手的工作人员也在场协助，素林镇定下来。
这是众多关注素林的网友、品牌、快手小店官方工作人员，共同促成的一场暖冬直播。
汇聚成河的善意始于2023年11月下旬。当时，素林摆摊大半年，他辗转工地、广场，摆摊卖盒饭、炒粉。6岁的女儿依恋爸爸，不上学时，便陪着他买菜、出摊。素林不便打蛋、拿餐盒，她便站在旁边，适时地帮他在锅沿磕上一个鸡蛋。
素林将视频传上快手。他使用快手10年，短视频曾是他赖以谋生的工具，也是他想要记录和女儿共同记忆的云盘。
但最初涌来的，是潮水般的质疑。网友们难以想象，失去双手，小伙子如何独立支摊、炒菜？“一定是摆拍，现场帮助他的男女，则是他的团队。”
驱车来到素林摆摊的郫县广场的短视频博主们，架着摄像机，拍下素林出摊到收摊的全过程。
镜头真实记录了：素林用断臂和肩膀，搬下折叠桌，撑开折叠伞。借助特制的工具将所用的食材、调料，依次倒入锅中翻炒。
帮助素林支起打光灯的，是他的父母。此前，两位老人白天在外做零工，摊位火了后，素林忙不过来，他们才过来帮忙。
一个眉眼清秀的年轻女人，右手拄着拐杖，在素林炒完菜后，帮他洗锅。她是素林的堂妹，十多年前，她也在灾难中受伤，现在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居家带娃之余，她靠出门摆摊、通过短视频带货，自谋收入。
前来求证的博主越来越多，“独臂父亲为抚养女儿摆摊”的真实性就进一步被验证。更多网友纷纷光顾素林的炒粉摊，博主自发传播素林的摆摊故事，这场在快手上自发接力的小型网络援助，也引起了“快手小店”官方的注意。
11月底，主播们连线了边摆摊边直播的素林，随后，超过100家国货品牌，给素林和她的女儿寄去了日常用品、营养品、充满祝福的手写信。
12月4日夜晚，素林在快手工作人员、近百家国货品牌的帮助下，重新开启了一场回馈粉丝的暖冬直播，超过1万名网友线上观看。
这让自称“过气”主播的素林很振奋。“以前直播间人少，卖货也卖不出去，小摊比较冷清，现在有很多远地方的朋友慕名而来，生意也好了很多。让我直接可以改善生活。”
处在聚光灯中心的他，由于连日来的超负荷工作，明显消瘦了，挥动锅铲的右臂肿痛无力，破皮处，家人每天帮他更换创可贴。
有人劝他休息，素林笑着说，自己农村长大的，没那么娇气。更何况，他经历过漫长的难赚钱的日子，也知道流量的转瞬即逝。“就想趁着现在，多卖点炒粉，多卖点货。我现在不多赚一点钱、攒一点钱，以后可能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但素林也不是所有钱都“赚”。一个远道而来的网友，在他这里点完炒粉，问他多少钱，他说8块钱一份，对方扫了8000元付给他。素林吓了一跳，随后谢绝了他的好意。对方仍坚持，素林就提到女儿，说：“我要给孩子做榜样的，我不能不劳而获。”
羁绊
这十分钟路程，素林用右臂抱抱女儿、亲吻她的脸，和她聊天。告诉她，爸爸晚上要出摊，下午不能去接你。恩惜则把他的摊位当游乐场一般：“我想晚上放学写完作业，就去你的摊位上玩。”
恩惜是个圆脸、圆眼睛、齐刘海的小姑娘。她2017年出生，是个早产儿，出生后大半年，由于体质弱，断断续续地，她需要住在医院的保温箱。素林每次在医院隔着玻璃遥遥注视，都很心疼。
好在，在恩惜看来，他和普通的父亲没什么不一样。和素林结伴出行时，她会依恋地抓住素林的小臂。当小朋友议论她爸爸，为什么没有手？恩惜会勇敢地告诉他们，不要议论爸爸。在她心里，“爸爸是个很优秀的人”。
这些琐屑、珍贵的陪伴与支持，让这对父女更加依靠彼此。素林说，常听见别人说，自己这个父亲了不起。但他觉得：“是我的女儿了不起，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照顾着我。”
有一天，一个博主来拍摄，和恩惜聊天，问她的梦想。恩惜说，她以前的梦想是当一名老师，现在没有梦想了。因为觉得爸爸太辛苦，她只想好好守着爸爸。素林没忍住眼泪，他告诉女儿，爸爸能够照顾好自己，无论她有什么梦想，爸爸都会支持她。
漫长的重建
16岁的春天，素林还是四川绵阳乡下，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当时，素林的父母在外地打工，他跟着叔叔婶婶生活。他调皮又懂事，有一双灵巧、有力的手，割猪草、生柴火，给家人做晚饭。他不爱念书，梦想去当兵，顶天立地，一身戎装。
2008年，四川地震后，他失去双手，腿部也受到重创。他在医院治疗了近2个月，经历数次手术，出院时，素林庆幸自己活了下来。但开始了漫长的复健，素林需要像一个新生婴儿重新练习在这个世界生存，他发现，挑战才刚刚开始。
首先要学习的是站立。刚开始，上半身和腿部创伤，加上长期卧床，血液流通不畅，他身体无力，只能站五六分钟、躺下休息、再站。后来，素林又扶着墙练习行走、上下楼梯。他最难忘的，是有一次，他扶着墙下楼后，身体无力，无法上楼，就躺在楼梯口，等父亲回家后，将他抱上楼。经历了艰难的自我训练，他才渐渐能如常行走。
但穿衣、上厕所，仍需要父母照顾。素林曾听到有人建议父亲：“要不要把孩子送去福利院？”父亲拒绝了。但素林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对方是认为，他大约要一辈子成为父母的负累了。
他忍受不了如此被轻视，加紧练习，探索借助双脚、右臂、嘴巴，帮助自己穿裤子、袜子，他反复尝试多次仍然失败。父母心疼想要帮助他，他发狠地问：你们能帮我一辈子吗？
不断地苦练，素林终于迈过了生活自理的关卡。他开始思索如何靠自己谋生。他在电视上看到，别人用书法卖钱。这启发了他。如果自己用嘴巴写字，是不是之后也能赚钱？
他用牙齿咬住毛笔，在纸上写字。坚硬的笔杆顶住口腔，上颚擦破、出血，他就缓两天，再练。终于，他能够把握咬笔的深浅、力道，用嘴写出行云流水的字迹了。
掌握“口头书法”这一技能，促成了素林第一个命运的转折点。
生活能够自理后，素林想去大城市寻找机会，他搭上了去北京的列车。素林说，自己是经过生死、也经历过重生的人。想要让自己活得有尊严的强烈渴望，最终总会战胜那些悲观的想法。“我就想着，我要活下去，我想自己养活自己，我不想拖累父母，我就要自己去创造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北京，他求职碰壁，积蓄耗尽，不愿放弃寻找出路，站在路边向行人借钱，竟真有一位阿姨，借给了他3000块。
素林留下她的联系方式。他在北京偶然听说，内蒙古通辽有残疾人艺术团。他继续北上，去往通辽，找到一家残疾人艺术团的老板自荐，自己有“口写书法“的才艺，他就这样拥有了一份工作。
几个月后，他省吃俭用，还掉了借款。在艺术团，工作卖力的他受到老板器重，2年多，攒下20多万积蓄，在成都偏远处，为父母买下了一套回迁房。这也是多年租房的父母，在成都的第一个家。
之后，素林创过业，他创办了残疾人艺术团，最多时有数十位员工。2015~2016年间，残疾人艺术团生意下滑，他负债发完工资，艺术团解散，他陷入迷茫中。
命运再次发生转机。当时，他一条口写毛笔字的视频，在互联网上有了数百万点击量。素林隐约意识这是新的机会。
他回到成都，慢慢开始在快手直播，随后，他遇到了自己的爱情，后来又有了女儿。直播带货渐有起色，他带领一家人过上小康生活，父母跟着学会了基本的短视频操作，帮他打包、发货，他还帮衬着同在灾难中受伤的堂妹，有了工作。
一个曾经被命运下过悲哀判决的人，等来了迟到的扬眉吐气，素林承认，名气曾让他膨胀。他对父母变得没有耐心，不听他们的忠告。2020年，他拿出积蓄、抵押了房子，先后投资了酒吧、共享洗衣液的生意，尽数亏损，后来他只得处理了车房，和父母住进成都一处没有电梯的楼房。
更雪上加霜的是，投资分心，他疏于打理账号，粉丝流失，主播的事业也荒废了。直播时，观看只有几十人。
“辛苦努力好多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难以接受打击的他，沉沦了好一阵，把自己关在房间，除吃饭外，终日昏睡不起，对恩惜也全然不问。父母为他忧心，劝解、训斥都不奏效，气急甚至打过他一个耳光。
4岁的恩惜也变得敏感忧郁。
有一次，他去接恩惜放学。老师说，恩惜一直说想爸爸。素林明白恩惜说不出来的话，她是牵挂和担心爸爸。他内心震动，他一直小心呵护女儿不被单亲、自己的残缺影响，却没想到一个父亲的颓废消沉，更会让幼小的孩子受伤。
不想让父母和女儿担心，素林再次决定振作。
共同成长
2017至2020年间，素林的直播带货事业红火。那时，父母承担了照顾恩惜的大多数角色。直到这几年事业不顺，素林才更多的承担了育儿责任。
由于身体原因，他做得要慢一些。比如，用脚给恩惜穿袜子、裤子、洗衣，用特制的梳子给她梳头，接送她上下学、带恩惜去看病。恩惜个性独立，大多数事情都很得心应手。他最不习惯的，是出门时，带她去公共厕所。他只能等在外面，看见路过的女性，拜托她帮忙照看。
恩惜也是个擅长表达爱的小姑娘。她喜欢画画，会给爸爸画彩虹和花，会把学校里获得的奖牌，戴在素林的脖子上。看到素林新写的字、做的菜，她总是最捧场地夸赞。在素林事业最低谷、自我价值感最低的时光，女儿无条件的肯定和爱，充实着他对自我和生活的信心。
为了让自己和女儿吃好，也为了摆摊做准备，素林开始在家里学习做菜。
像回到16岁，那个他没有被打败的夏天。最开始，他做菜要比花上别人两三倍的时间。他把右臂作手，父亲用胶带，在炒锅、菜刀上缠绕上圆环。他戴上脚套，用左脚压住食材，用右臂去切菜。菜掉到地上，他蹲下来，捡了两三次，都失败了，母亲想帮助他又忍住没上前。
青菜好切，但肉类、排骨并不容易。由于大力拍蒜、排骨，他的小臂上总是有淤青、擦破。这些别人看来的艰辛，在素林却觉得习惯了。他从最简单的炒土豆丝，逐渐解锁了麻辣小龙虾、熬猪油等复杂菜式。
直播事业受挫之前，素林对幸福、父亲的责任的定义，更多的关于物质。
这源于女儿刚出生时住院，有一回，医院通知他交女儿住在保温箱的医疗费，那半年的住院费用，对于他来说是一笔庞大的支出，他当时周转不开。那之后，他就发誓，一定要给女儿更好的物质生活。
经历了经济变故，素林才发现，幸福的家庭生活，蕴藏在平淡的日常中。有时候素林觉得，他和恩惜在一起成长。恩惜在长大，他也在改变。在恩惜面前，他有时会变成一个孩子。最初，他是希望同恩惜平等对话，让她信任自己，这样有任何事才会愿意告诉爸爸。
但后来，他发现，和恩惜一起划船、讲故事，当成年人变换为孩子的视角打量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疗愈的过程。
即便家里再捉襟见肘，只要他陪恩惜出门，他都让自己，也会帮她穿戴整齐：“不想让别人觉得因为自己的关系，孩子也邋遢。”这意味着一种生活的士气。
在路上，遇到乞讨的人，素林会放下钱。恩惜问他赚钱那么辛苦，为什么要给别人钱？素林告诉她：“爸爸虽然没有手，但爸爸还可以赚钱。如果有人真的需要帮助，还是要尽自己的能力帮助他。”
素林说，恩惜出生前，原本另起了名字。恩惜出生后住院，交不上保温箱费用时，他拼命直播，靠着网友的信赖和帮助，才能攒到钱，治好恩惜。恩惜出院后，他才为她取名“恩惜”，“感恩每一个帮助她的人，珍惜她来之不易的一切。”
家人的支持外，他自己也是被无数陌生人的善意推着，才能一次次重新站起来。素林想要坚持摆摊和直播，让更多的身障人士看到自己，也能改变社会对这个群体的固有印象，”我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养活自己，可以活得有尊严”。
受伤后，他不止一次在求职就业、社交中遇到过歧视。他揣着陌生阿姨借的3000元，流浪到通辽时，他想去超市买泡面，却被店主当成要饭的，让他出去。后来，他只能请其他顾客，帮他从口袋里拿出钱，证明自己有钱。16年过去，这段经历仍刺痛着他，也激励着他。
现在，摆摊和直播生意有了起色，家人健康和睦，还收获了很多关心和鼓励，他觉得自己处在幸福的巅峰状态。他还设想，如果一直顺利的话，他可以吸纳更多身障朋友们，来到他的摊位，帮他炒菜、打包、发货，帮助到更多同类。
不过，这些都很长远。素林吸取了之前事业低谷时的经验，他决定脚踏实地，一步步来。眼下他最大的目标，是能多赚些钱，改善家人的生活，多陪伴恩惜。
素林父亲过生日。尽管晚上要出摊，那天一大早，素林还是去买菜，给父亲做了五菜一汤。母亲去买了生日蛋糕材料，同恩惜一起制作水果蛋糕。忙活完，家人同坐，恩惜切完蛋糕，调皮地把奶油抹到爷爷鼻尖，素林看着父母和女儿笑作一团，他想，最好的时光莫过于此。
作者：崔周周
编辑：丑橘
图片：素林很努力（快手ID：SL666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