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地域主题场馆:亚洲步道、美洲步道、猎豹展区(姑且算是集中展示了非洲动物)和亚马逊雨林馆; 分类主题场馆:鸟舍(我去的时候没有开放)、家畜展区、狮虎山、两栖爬行馆、智库、猩猩馆和小型哺乳动物馆; 独立场馆:美洲野牛和普氏野马。
DC动物园今年迎来了125岁生日。这对一家动物园而言可不见得是好事——人类在探索“如何营造出自然生境、保证动物福利”这一命题时走了太多弯路,那些过时的概念和错误的尝试都会反映在粗制滥造甚至触目惊心、却又尾大不掉、难以在一朝一夕内改建的场馆上。更何况DC动物园和学会看起来都不太有钱,想要大刀阔斧地移除历史痕迹可谓难上加难。
而最能体现历史负担的,当属“山”和“坑”了。
熊坑、狼坑等“坑”式场地,和狮山虎山猴山等名为“山”实为“坑”的“山”式场地,曾一度流行于世界各地的动物园。这样的场地设计弊端有三:第一,坑式设计方便投食,动物容易出现乞食行为;第二,俯瞰的视角容易让游客产生支配、蔑视的心理,不利于科普教育;第三,游客的高空视角让动物无法躲藏,容易使其应激。
DC动物园的狮虎场馆是很明显的山式设计。大象展区其实也有点“坑”,不过大象应该并不在乎有多少人从它头上走过去……我们可以发现园方在改造场地上花了不少心思——比如说往狮虎山的山脚灌水、做成小池塘,既完成了丰容的目的,又能弱化场地的“坑”感,但这些小花招只能治标,而不能治本。
更糟糕的是,狮虎山的地形很生硬地分为四级,两级之间由裸露在外的垂直水泥墙分隔。老虎是能轻松跳上去的,但狮子显然力不从心,只能从饲养员为它们堆出的石阶“上楼”,想来应该挺局促的。
之前提到的场馆设计的问题,比如内舍太少、造景太单一,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历史原因。改造历史场馆是大工程,不仅需要考虑资金问题,还要考虑明星物种——比如狮子老虎——撤展对游客数量的影响。但凡去过室内展馆的游客都能看出,DC动物园的专业性是很强的、是能做好场馆的,但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正确的理论面对历史遗迹也难以着力。
放眼全球,改造和再利用老旧场馆、使老动物园重新焕发生机已经是个被广泛讨论和尝试解决的问题。同样历史悠久的维也纳动物园里至今还保留着弃用的监狱式笼舍,而另一家百年老园——北京动物园——堂而皇之地开放着上世纪风格、猪圈一般的貘馆,已经被我辱骂了三年,而且之后还会继续辱骂下去。
公正来讲,DC动物园做得肯定比那些还未搬迁的国内动物园要好,甚至也比大多数虽然建了新园、但胡搞一气的国内动物园要好。但比烂是坏习惯,如果和同在美国的那些世界级动物园比较,DC动物园就有点被历史压得喘不过气了。
戴着镣铐跳舞是门技术活,有时也很有观赏性,但毕竟还是肢体完全解放的舞蹈好看,不是么?
每家动物园都有明星物种。如果要评选出“top5”,我想大概是:熊猫、狮虎、大象、长颈鹿、猩猩(包括大猩猩、黑猩猩和红毛猩猩)。但过分追求明星物种的问题在于,所有动物园最终都会成为“非洲动物园”,我在西海岸看熊猫狮子长颈鹿,到了东海岸还是看熊猫狮子长颈鹿,甚至如果我飞回国,在福州动物园里看的还是熊猫狮子长颈鹿——这就很没意思了。
因此动物园需要把焦点从明星物种上移开,放到那些能给自己带来独特性的地方物种上,进而努力把它们打造成新的明星物种。这也就是所谓的动物园本土化和地区化。
本土化的好处不止如此。
场馆布置方面,本土物种并不需要复杂的造景、饮食设计和温度调节,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生灵,将动物圈养在它们的原生环境内再合适不过。
物种保育方面,如果动物园能和本土的保护区/研究机构/地方政府合作,则救助-研究-繁育-野化放归的保育链条就能更方便、更稳固地构建起来,甚至还可能为动物园赢得政策上的扶持和资助。
科普教育方面,相比于遥远的非洲大草原或四川盆地,游客更应该了解自己身边的自然环境所孕育出的生灵。在自家后院见到的浣熊、郊狼;电线上停着的北美红雀;露营时视野里一闪而过的短尾猫……这些才是最能引导人们亲近自然、也最需要人们采取行动保护的动物。
在我去过的动物园之中,芝加哥的林肯动物园就有相当不错的本土动物科普,另外南京红山最近也开放了本土动物展区(下次一定要亲眼看看)。即使是没有专设本土动物展区的动物园,也多少会圈养一些富有地域特色的动物——就国内的动物园而言,西北养盘羊雪豹兔狲、西南养金猫云豹、东北养鹤和东北豹……也都是确实存在的例子。
DC动物园就很奇特。它不是没有聚焦,但它不聚焦于美国东海岸、或是新英格兰地区,甚至可以说整片美国领土都处于被忽视的状态(海豹海狮和白头海雕算什么嘛)。
那么它聚焦在哪呢?
考虑到有关国家的发展程度,我们也许可以说——DC动物园是世界上拉丁美洲动物展览得最好的动物园。
小到箭毒蛙和数不清的啮齿类动物,大到鬃狼、安第斯熊和鳄鱼(令我惊讶的是居然没有美洲三俗:美洲狮美洲豹中美貘),从亚马逊河里的骨舌鱼到雨林树冠层的吼猴和粉红琵鹭,从早就烂大街谁家没有谁丢人的羊驼到栖息地几乎被破坏殆尽、濒临绝灭的大开曼鬣蜥和巴拿马金蛙,DC动物园建构出了一幅相当完整的拉美生物圈图景。
只能说可能这就是国家动物园吧,有事没事就去美国的后花园里搞点保育项目、救助点毛丝鼠狮面狨回来。
总而言之,也不能说DC动物园的本土化做得不好,也不能说它做得好。不过毕竟还是有不少北美的本土物种——野牛啦北美水獭啦黑足鼬啦,据说还有我没看到的短尾猫。我就暂且原谅它了。长毛犰狳还是很可爱的。
之前说过,DC动物园对于史密森尼学会而言更像是个赠品——反正都要做动物保育,不如找块地把它们拿出来展览。因此也造就了园内非常规的物种构成。
以DC动物园为镜,我们似乎可以一窥这个行业未来的发展图景:随着人们环保意识的增强、动物原生环境的恢复,以及野化放归技术的成熟,动物园的科研和保育职责必将逐渐衰减,届时动物园的功绩便不再能盖过它的原罪。
另外,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反而会破坏全球动物园的持续发展。非洲象、长颈鹿、犀牛这些曾经的动物园标配往往具有繁育难、圈养要求高、运输不便等问题,如果它们的自然栖息地恢复了、当地居民和政府的保护意识增强了,那就没有继续打着科研和保育的旗号、在园中繁育动物的必要了,被救助而来到动物园的个体数量也会减少。现在仍被圈养在动物园内的大型哺乳动物,很可能是城市居民能见到的最后一批。等它们衰老死去,全球动物园便会迎来大空窗期。
正规动物园的个体来源无非是救助、园际交流和园内繁育三条路。没有一条路是真正可持续的(当然,一些不正规的动物园反而能频频“救助”保护动物甚至濒危动物,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任何形式的野捕,哪怕是捕捉一些常见无危的品种(比如浣熊),其实都会引发相当激烈的道德辩论。但人们又不会为了牛马兔子之类的家畜造访动物园——那么未来的动物园,究竟该去向何方?它会不会从人类社会中消失?
所幸短期内我们不需要思考出答案。目前而言,野生动物的生存仍受到威胁,对栖息地的破坏与日俱增,每年、甚至每天正走向灭绝的物种数不胜数。动物园作为集科研、教育、保育为一体的独特机构仍有其重要的责任和意义。随着人类文明的全球化、现代化,地球的三大动物宝库——非洲、拉美和东南亚——正面临着日益严峻的挑战。我们不愿承认,但动物园有可能成为人类对抗物种绝灭的最后一道防线。
但如果,在五十年后、一百年后甚至两百年后,人类真的学会如何与自然和睦相处了呢?如果不仅是长颈鹿、熊猫、大象和老虎,下至珊瑚虫和海葵、上至我们的近亲猩猩,都能重回它们在自然界中的栖息地、并安全可持续地生存下去,到时候动物园又该去向何方呢?
我想,人类亲近自然的愿望是不会消失的。即使动物园不复存在,生态旅游、safari和受限受控的狩猎活动也会繁荣起来取代它的位置。保护栖息地的第一步是保护原住民,发展环保的第一步是提高当地居民的生活水平、让他们也能从日渐改善的自然环境中获得利益。无论出于何种考量,以动物吸引游客、将动物的自然生态转化为经济效益,都是人类文明必需的发展模式。
把动物与人隔离起来、并美其名曰“原生态”、“物种平等”的做法是行不通的,唯有把动物园开进自然、把地球变成最大的动物园,才能抵挡来自文明的破坏与碾压。
我很期待看到动物园消失又重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