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最老的粤曲茶座,它还在唱着……
荣华楼,今年146岁了。
始创1876年,荣华楼是广州为数不多的从清代一直营业至今的老式茶楼,也是广州现存唯一老字号粤剧主题茶楼。
茶楼三楼搭有戏台,供剧团表演,这种以茶楼作为场地的粤曲表演,叫做粤曲茶座。
荣华楼建了多久,这里的粤曲就唱了多久。146年来,在荣华楼表演过的剧团不计其数,有唱了几年的,也有唱了不到一年就走的。
荣华粤韵粤剧团团长谢雪儿说,剧团维持生计主要靠茶客打赏,有时一天也挣不到50块,甚至不够负担演员的路费。尽管如此,荣华楼的演出从未间断,唱的人是真爱唱,听的人是真爱听。
来这里听曲的几乎都是老广,扎根西关,从小听着粤曲长大。偶尔也会出现几个年轻面孔,大多是出于好奇,来感受听曲品茗的氛围。
“曾经有位茶客105岁高龄,还时常来听曲。后来茶楼歇业了一段时间,老人也在那段时间病逝了。”团长谢雪儿感慨,荣华楼的戏曲陪伴了老人人生最后的时光。
正午时分,伴奏人员陆续就位。距离表演正式开始只剩一小时,台下的茶客有的静候,有的吹水。大家同为老戏迷,因戏结缘,以茶会友,每当有熟人进场,在座的人都能亲切地叫出他的名字。
粤曲茶座,一半是一盅两件,一半是广东戏曲,茶客也是戏友,听众也是演员。荣华楼粤韵粤剧团为非官方组织,戏台向广大粤剧爱好者打开,演员不需要“专业认证”,也没有年龄、职业的限制,想唱、会唱、爱唱,都可以登台表演。
▲表演者正在找今天要唱的戏谱
“只要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就可以上台唱一曲”,团长谢雪儿说,“曾有茶客直接包场,邀请戏迷伙伴来茶楼‘K歌’,过足了歌瘾。”
每月月底,荣华楼还有一场月度专场表演,名为“月月秀”。
“月月秀”比平日的表演更为隆重,不仅演员会穿上演出服,茶客也都盛装出席:年过六旬的阿婆们身着旗袍、唐装,顶着刚烫的新发型,戴着珍珠项链和翡翠手镯,她们唱着笑着闹着,好像回到二十岁的那个夏天。
▲“月月秀”演出现场,茶客们穿着隆重
每天下午一点,荣华楼的粤曲表演准时开场。
团长谢雪儿身着墨绿色的旗袍,上台宣告表演开始。话音刚落,演员出场,正是方才坐在台下的茶客:一对两鬓斑白的“姊妹花”。配乐利落响起,高胡、二弦、琵琶、大笛……多种乐器共同演奏,曲折婉转,娓娓道来,仿若情不能自已。
“粤曲的创作大多源于民间经典故事,小到爱恨情仇,大到家国情怀,都离不开一个‘情’字”,谢雪儿说,“粤曲的词为古典汉语言,极具意境之美,一句词就能讲出一段故事,描绘一幅画面,表达一种情感。”
为了能让我听得更加明白,谢雪儿找出了正在演唱的曲目的谱子。曲名为《平阳悲风去》,讲述的是西汉时期平阳公主和卫青的爱情佳话。
当描写平阳公主的思君之情时,词里这样写到:“飘飘又到梦魂中,只为心缘与君同,伴我枕前肩相碰,醒来又是一场空。”爱人之间相思而不得见,唯有梦中相会的哀婉之情,被表达得淋漓尽致。
粤曲之美,在于“共情”。歌中唱的明明是别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翁和自己所处的时代相隔千年,但为什么唱着唱着就落泪了呢?
“不唱不知曲中意,再唱已是曲中人。”钟情粤曲的应是感性之人,故能在别人的故事里释放自己,获得灵魂深处的共振和疗愈。
146年,荣华楼的歌声穿越一个多世纪,唱出多少人间冷暖,离合悲欢。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跌宕而不失浪漫的曲子,谱写一部艺术和烟火交织的西关传奇。
2009年,荣华楼时任剧团团长白云峰病逝,他的恋人何海莹在荣华楼悲恸地演唱了一曲《今生缘尽待来生》,歌罢一曲,而后也追随而去。
何海莹在遗书里写到,“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峰哥离去,我实在难以面对这个事实。我死后,请将我俩合葬。”遗书的结尾是两句诗,也是两句唱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消息一出,轰动全城。这段爱情悲剧是荣华楼的伤痛记忆,却让世人对“不唱不知曲中意,再唱已是曲中人”的理解更加深刻。
演出过半,团长谢雪儿邀请我去楼下坐坐。
今年是谢雪儿在荣华楼的第7年,她说,她是荣华楼历史上待得最久的一个剧团团长。
剧团维持生计很难,能坚持7年之久,谢雪儿说:“要么不干,要么干好。”
谢雪儿来荣华楼的那年,正值年过半百,告别了凄苦坎坷的前半生。
9岁那年,母亲病逝,留下谢雪儿带着弟弟和妹妹坚强谋生。那个时候的她还在上小学三年级,为了讨生活不得不中途辍学,抚养弟妹长大。
“我的前半生都在替别人活,人家都说我傻瓜来的。”作为家里的大姐,她不仅要照顾弟妹,还独自一人把两个女儿拉扯大。“为了养家糊口,我早年在芳村经营一家大排档,每天忙到深夜,第二天天没亮又起床干活。”
每当思念天堂的母亲,谢雪儿总会回想起童年的温馨时刻。小时候,叔公和姑姑都是在羊城粤剧团工作,父亲也是从小就跟着叔叔和妹妹经常出入舞台,是一个戏痴。每天,父亲下班回家,最爱拉着母亲一起合唱粤曲。阿爸阿妈“夫唱妇随”的和睦画面,在她幼小的心中种下一粒种子:有朝一日,要登上舞台,把粤曲演唱给更多的人。
记忆中的旋律在脑海里盘旋,成为她的精神支柱,陪她度过了破碎的青春、坎坷的婚姻,在无数个绝望的至暗时刻,为她的生命照进一束光亮。
眼看两个女儿都出嫁了,蹉跎半生的她准备好好为自己活一次。“50岁那年,我关掉了经营20年的大排档,在家开设粤剧私伙局,组织一帮粤剧爱好者下乡义演,走遍了广东的大小山村。”
2015年,谢雪儿加入八和粤韵剧团,以花旦文武生的角色,以平喉子喉在荣华楼演出。后来剧团易主,谢雪儿不想离开荣华楼,于是决定自己单干,成立了现在的荣华粤韵粤剧团。
“很多人不理解我为什么如此坚持,因为这是我的追求。一个人的追求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就可以了。”
“唱粤曲弥补了我没读书的缺憾,让我学习了许多歌中的历史故事、诗歌辞赋,提升我的文学素养”,谢雪儿说,“粤剧、粤曲是一门奥妙很深的艺术,它不仅是一种音乐,还容纳了文学、戏服等多种文化,博大精深。”
在荣华楼苦守7年,谢雪儿很认同粤曲茶座这种演绎形式。“粤曲不应该只属于‘大佬官’,艺术要发扬光大,必须下沉到寻常百姓的生活中。像我这样的业余爱好者还有很多,我们希望粤曲可以继续发扬和传承下去。”
令谢雪儿感到痛惜的是,茶客逐渐老龄化,如何让粤曲抓住年轻一代观众,是粤曲传承的难题。对此,谢雪儿呼吁:“文化传承要从娃娃抓起,建议在中小学开设粤剧兴趣班。”
聊着聊着,演出步入尾声。荣华楼为剧团演员准备了围餐,奉上一桌地道好菜,招待这群老朋友。
“精神食粮吃饱了,该填饱肚子了。”团长谢雪儿举着茶杯,一桌接着一桌给大家敬茶。大家一边夹菜,一边聊着今天的戏,讨论着下次唱什么。
看着眼前的画面,我嘬一口桌上的铁观音——敬这群有情有义之人,也敬平凡却不平庸的人生。
编辑 / NAN
图片 / bensonyim
设计 / 乐恩 统筹 / 冷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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