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8 年时间，寻找 100 万个针头

作者：Acca

胡源来到病房，看着护士捏起患者腹部皮肤注射胰岛素针。注射结束后，护士将注射器用针头套上外针帽，放入锐器盒。这些废弃针头在医疗机构中，将作为医疗垃圾被处理。

医院几公里外，张静正在家中客厅沙发上自己注射胰岛素针。遵照早晨进行腹部注射的医嘱，张静熟练地摘掉针头保护帽，往自己肚子部位上打。拔出针头后，她将针头扔到脚边的垃圾桶里。

像张静一样，很大比例的糖尿病患者需要长期在家中注射胰岛素。根据国际糖尿病联盟统计，2021 年中国估计有 1.4 亿糖尿病患者[1]。需要检测血糖、注射胰岛素的患者约占三成，除住院外大部分时间居家注射胰岛素，每天都有注射需求[2]。而且，糖尿病患者应该在家坚持自我血糖监测。

 图源：参考资料[1]

只是，居家废弃针头和住院废弃针头产生途径、理化性质、损伤感染风险相同，却没有像医疗废物一样被处理。2016 年一项综述表示，患者将注射后的针头盖上外针帽放入专用废弃容器再丢进垃圾桶占比不超过 20%[2]。另一项单中心回顾性分析中，患教前 95% 患者将针头随手扔入家中普通垃圾袋[3]。居家废弃诊疗锐器，流向生活垃圾。

身为内分泌科医生，胡源无法漠视居家废弃针头等锐器处理不当产生的风险。他决定自费购置锐器盒，免费发放给糖尿病患者，并指导他们将废弃针头带回医院销毁处置。短暂的科室尝试后，胡源注册成立了「爱未来」公益组织，呼吁更多医护人员能够参与到公益活动中来。

8 年来，胡源阻止了上百万的废弃针头流向生活垃圾。

废弃针头处置，难住医护

废弃针头放哪里，看似是诊治糖尿病患者末段考虑的一环，却是患教不可避免的问题。

作为一名内分泌科医生，胡源更多时间是在为糖尿病人看诊、制定治疗方案。在所有类型的糖尿病患者中，1 型患者、部分 2 型患者需要接受几个月甚至长达终生的胰岛素注射治疗。胡源觉得，既然是医生开具了注射治疗的处方，除了帮助患者自己诊疗疾病、减轻疼痛，也需要给到患者废弃针头处置建议。

事实上，从医十几年来，胡源遇到不少复诊的患者主动问自己：「医生，打完胰岛素后针头该怎么处理？」

胡源虽然口头上告诉患者需要「妥善处理」，但他打心里明白，自己给不了特别具体的建议。最主要的原因，是患者没有像锐器盒那样合适的容器。软质外壳的塑料瓶不合适，即便是硬壳饮料瓶，也有抛洒风险。「拾荒者捡塑料瓶，有时候一脚下去把瓶子踩扁，哪里顾得上针头。本来拧好的深色瓶子也容易在翻找时被倒出来。靠拾垃圾谋生却意外受伤，被针头扎伤比被玻璃划伤更危险。」

胡源也担心，并不是所有场景都像医疗机构那样，有完善的废弃物环保处理体系。

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不少媒体曾报道过随意丢弃针头导致的针刺伤事件，譬如环卫工在清理社区垃圾时，不慎被输液针头刺伤手臂，导致化脓感染[4]。天天跟医疗垃圾打交道，胡源几乎是下意识到可能存在的损伤感染风险。

关注到这个问题的不仅是医生，还有专科护士。一方面，在糖尿病管理过程中，护士负责血糖检测、胰岛素注射和大量的患教工作。另一方面，护士在注射时难以避免针刺伤的职业暴露，对针扎后的处境更为感同身受。

西安交通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护士长李领侠提到，护士在给患者注射胰岛素时需要告诉患者相关注意事项，也会简单提及针头处理。「如果患者问起来，我之前建议用硬壳饮料瓶装起来，复诊时候带到医院集中处理。但真正问的患者很少。」

跟护士聊过，胡源得到的总归是这些说法：不要随便乱扔，找家里最常见的饮料瓶收集，把瓶子带到医院……显然，这些做法并不能完全打消胡源的顾虑。

「医学不光是疾病方面的交流，也需要突出人文关怀。这能处理好更多的医患关系，有更为良性的医患互动。」这是胡源对医生价值的理解。

锐器盒的门道

最实际的问题，还是得落在锐器盒。

盛放废弃针头的锐器盒，封闭且防刺穿，一旦被封口，在不破坏的情况下无法被再次打开。除此之外，颜色、标识、材料都有严格规定[5]。这也决定了它无法被随手可得的饮料瓶取代。

 图源：《医疗废物专用包装袋、容器和警示标志标准》[5]

对患者来说，除了不知道需要用锐器盒进行放置，也很难接触到锐器盒。据胡源了解，许多出售针头的药店药房并不提供锐器盒的售卖。网络购物兴起后，虽然能够直接在线购买，但医生不会建议患者直接去买锐器盒：大部分糖尿病住院患者年纪偏大，在线购买锐器盒很难有依从性。

网上出售的锐器盒，最便宜的两元钱不到。胡源便跟身边的朋友商量，自己出钱购买一些，免费发放给患者。

作为医生，胡源需要考虑的不只是价格。锐器盒有不同规格，什么样的容积符合家用注射习惯也需要考虑。由于患者居家注射胰岛素频次不同，少的 1 次，多的 4 次，再加上一些患者会不遵医嘱的反复使用，针头消耗速度不一样。如果盒子太大，患者反而觉得占地方，自然也不愿意继续使用。除了考虑到患者使用的便利性，按照规范，针头满到锐器盒容量的 3/4 时就需要更换。

一开始，胡源靠着人脉找到针头生产商公司，看是否愿意合作。公司寄来一箱随身携带的锐器盒，大小类似香烟盒，可以放在公文包里。这类锐器盒很人性化，但并不够。

除了这种，胡源还选择了容量为 1L 和 2L 的医用锐器盒供选择。1L 的锐器盒最常见，大概能放 70 个左右针头，能够覆盖大多数糖尿病患者一个月左右的针头数量。这刚好跟慢性病管理的疗程相匹配，如果患者每个月回医院复诊，带回来的锐器盒也能由医院处理。

图源：胡源医生提供

有锐器盒可发只是第一步，患者愿意不愿意接受还有很长的路。

多数患者听到锐器盒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没有必要：平日里随手扔掉的针头，怎么还需要废时间收集？胡源想着给患者鼓励，告诉患者如果带一盒收集好旧针头的锐器盒来，就能兑换新的一小盒注射针头。让胡源没想到的是，一些患者在这种激励下把收集旧针头看成是一种「交易」：「患者以为一个锐器盒的针头能换几十个，但实际上只是一小盒，7 个新针头。人家大老远过来没达到预期，嘴上免不了抱怨几句。」伴着不满，小部分人的质疑也摆到胡源面前：新针头会不会是重复使用的旧针头？为什么别的医院没这个活动，收集旧针头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哪怕是一句抱怨，跑到胡源的耳朵里，也不是个滋味。一盒针头需要十几块钱，成本确实不低。更重要的是，胡源意识到这种鼓励并不长久。规模不大时可以「以旧换新」，人数扩大时如何保证每个患者都能免费兑换针头？反倒会让彼此产生嫌隙。

一段时间后，胡源停掉兑换的鼓励，选择在门诊时主动跟糖尿病患者提及，出院时免费赠送锐器盒的事。

免费赠送锐器盒，却不合规范

从家庭流回医疗环境，锐器盒能不能这样处理，胡源心里也有点犯嘀咕，不知道会不会好心办坏事。

有时候胡源不清楚，有没有赠送废弃盒的必要。尽管医护担心损伤暴露，但实际上血糖监测针头、胰岛素注射针头多大程度上带来感染，仍然缺乏循证数据。「如果有血源性疾病暴露数据，是不是能有更多医生意识到这个问题？」胡源纳闷。

找了个时间，胡源主动找医院院感部门和环保局相关科室咨询：在患者家庭中产生的废弃针头是不是属于医疗废物？作为原本盛放医疗废弃物的锐器盒，能否在患者家中使用？病人带针头来到医院，是否符合相关废弃物处理规范？

我国《医疗废物管理条例》明确提到，医疗废物是「指医疗卫生机构在医疗、预防、保健以及其他相关活动中产生的具有直接或者间接感染性、毒性以及其他危害性的废物。」[6]换句话说，当危险废物产生地点为家庭、且执行者是患者本身时，其不属于该管理条例范围。

图源：《国家危险废物名录》[6]

当重新回到医疗环境并需要由卫生机构处理时，《医疗卫生机构医疗废物管理办法》对每个医疗废物包装物、容器外表面的警示标识都有严格要求，运送时也需防止造成包装物或容器破损和医疗废物的抛洒。[7]

依照《国家危险废物名录》，只要有损伤感染等风险的就属于危险废物，理应受到管理。但同时，危险废物豁免管理清单中也将生活垃圾中的危险废物罗列出来，豁免条件分别是：未分类收集的，全过程不按危险废物管理；如果分类收集，从分类投放点收集转移到所设定的集中贮存点的收集过程，不按危险废物处理。[8]

图源：《国家危险废物名录》[8]

胡源跟相关部门商量着如何才能更好符合规范。他接受院感建议，做了宣传标语和糖尿病诊治指南中血糖控制目标的文字图案，把盒子上原有的医疗垃圾标识给覆盖掉。垃圾分类实行后，胡源还加上危险垃圾的标识，警示患者如果没有将锐器盒带到医院，也仍需要放入社区危险垃圾箱中。

一个医生，坚持做公益第八年

跑顺了自己医院流程，胡源开始想着如何推广到其他医院。

锐器盒的推广主要是跟其他内分泌科的医护联络，日常工作中的工作习惯和同理心，让废弃针头的话题立刻击中了其他内分泌科医护的心坎，不同医院之间的活动也就顺利铺开。

李领侠是 2019 年参与到活动中的。偶然在学术会议上了解到「小盒大爱」的公益活动，李领侠一下回忆起自己三十年来临床遇到的种种。她不是没有意识过这个问题，但苦于锐器盒没人能持续免费提供。

得知公益活动后，她积极倡议、动员科室及医院的医护人员利用自己的工作之便开展针头回收工作，尤其是自己所在的干三病区（老年呼吸内分泌科）的护士，呼吁大家共同为预防针刺伤及环境保护进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

图源：胡源医生提供

现在，李领侠会定期清点科室的锐器盒需求。科室护士们趁着工作打针的间隙或患者出院前，向患者告知丢弃废针头的危害，同时提及免费赠送锐器盒的活动。她在病区门口增设易拉宝宣传，让更多人能够了解到，废弃针头，不应该被随意抛弃。

赠送的过程中，李领侠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困难。一些病患始终没有意识，住院期间收下的锐器盒，出院时却把它留在了病床的床头。一些住院患者周转特别快，治疗任务很重，护士没顾上做健康教育，病人就着急出院，公益行动也会搁浅。

曾经李领侠护士长让工作人员登记患者接受情况，留下电话、性别等个人信息和对应的医护联系方式，由于护士太过忙碌，登记时间成本高。看到问题后，李领侠也尝试着精简，鼓励大家能够长期坚持做下去。

尽管胡源推广时没有遇到过多阻力，但公益做了三四年后，他也遇到了瓶颈期。「公益的热情，被日常的琐事所磨平了。」他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当时有一位患者，曾居住在国外，当看到医院在推行这样一件事时，忍不住夸赞医护。这是很小的一件事，却让胡源记了很久。

正是那段时间，胡源开始被媒体关注。当时国内有媒体邀请胡源上台进行演讲，胡源向院方请了三天年假赶到厦门。自诩内向性格的胡源，准备了两天，面对上千名观众，既紧张，也坦然：这样一件事，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联系胡源：一些医院主动联系，希望他能够提供锐器盒；公益组织邀请他加入群聊，共同探讨环境保护议题；针头制造厂商也主动联系他，看能否为废弃针头环保处置共同做些什么。

但有时候，胡源却觉得有些无力。一些科室主动问胡源怎么跟医院职能部门进行沟通，随后就没了消息。在跟制造厂商沟通时，他曾建议能否在外包装增加二维码，扫码就可以获得废弃针头环保处置的信息，但外包装需要通过相关部门认可，如果要对外包装做任何修饰或者改变的话，可能都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过程。

伴随着这些年全国范围的城乡垃圾分类管理的发展，胡源意识到，假如针头不放到锐器盒里，但有足够密封的容器保证不抛洒，并按照危险垃圾后续进行处理，这样就已足够，并非要患者带到医院来。

这就涉及到更多主体：是否有足够完善的法律法规明确责任？是否能有细化条例让大家能更直面去理解政策？实施过程中社区危险垃圾该如何设计分类、容积、地点、回收频次？分类后的危险垃圾该怎么处置？

当胡源提出这些问题，他的身份已然不只是一名医生。

从 2014 年至今，胡源阻止了上百万的针头流向生活垃圾。目前，爱未来公益组织没有专职人员，连固定的办公室都没有。胡源只能尽可能去做，让患者有意识用锐器盒收纳针头，并靠包装上的标识，提醒患者将其放入社区有害垃圾桶。

 图源：胡源医生提供

「坚持公益需要一腔热情，但不能仅仅靠热情。希望能够有更完善的制度，更好地解决各种问题。」胡源说到。

（文中张静为化名）

策划：Acca｜监制：gyouza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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