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70年危楼:“刁民”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2021-12-21 星期二



北京二环边的一栋危楼,因为加固改造问题上了热搜,居民们被网友指责成“刁民”。他们很委屈,似乎没人能理解他们的人生和难处。


这个危楼涉及到很多问题,产权、房改、城市更新下的老旧小区改造,也关系到一代人的命运是如何被时代左右的。很抱歉,我们只能选取其中一个非常小的切面观察。


2021年8月底,《北京市城市更新行动计划(2021-2025年)》正式发布。就在此刻,有更多的危楼正在拆除,或者重建。希望有更多人关注他们的故事。



采访 文  殷盛琳

编辑  谢丁






从宽阔热闹的右安门内大街拐进后巷,再绕过一道铁门,走进来就到这里了:北京西城区白纸坊右安西里3号楼。


在均价10万的北二环地段,你很难见到这样破旧的楼房——纯字面意义上的残破——部分楼体外侧覆盖着青苔,屋檐上的石灰已脱落,底层的楼梯侧面裂开很大的缝隙。如果你在冬日的晴天走进单元门,能在晦暗的楼道里闻到一股霉味儿。


两个月前,在北京卫视一档市民调解节目里,这座灰扑扑的四层矮楼及其中的住户们成为主角,在互联网上受到关注。“北京70年老楼居民拒绝加固整修”的词条被顶上了微博热搜榜。


据节目上的呈现,这房子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房龄接近70年,老化严重。2018年,居民申请了抗震加固项目,第二年就立项了,在1500万资金到位、完成招标,施工团队随时可以进场的情况下,居民突然反悔了。他们拒绝加固改造,想要重拆重建。


导火索是一份2020年新出的文件,《关于开展危旧楼房改建试点工作的意见》(178号文)。文件提到,对简易住宅楼和没有加固价值的危险房屋,可以拆除重建,适当增加居住面积——这份文件是居民们的最新依据。


北京危旧楼房改建是归属于城市更新行动中的一个项目,一般与老旧小区综合整治项目一起开展。右安西里3号楼的抗震加固,属于老旧小区改造的一部分,这个项目在北京已经推行了8年。


在节目录制现场,西城区住建委老旧小区综合整治科的副科长倪彪也在,他告诉居民,3号楼并不适用178号文件。“这个文件主要针对的是非成套的简易住宅楼,一层公用一个卫生间那种简易楼,但现在的3号楼住户是合居在成套住宅里。”换句话说,那个文件针对的是俗称的筒子楼。


但居民们拿朝阳区建外街道光华里5、6号楼的改造做例子。和右安西里3号楼相似,那两栋楼也是建于五十年代,砖木混合结构的苏式楼,是单位分配的自管公租房,同样存在合居问题。2020年,那两栋楼被鉴定为危房,已经没有了加固价值,成为北京第一个启动的改建试点项目,原拆原建,给每户都配备了独立厨卫,解决了合居的麻烦。如今新楼已经封顶,明年春天就可以重新入住。


但根据相关鉴定,3号楼目前的房屋危险程度被评为B级。倪彪说,只有达到D级,才属于178号文的适用范围,也就是说,右安西里3号楼的这种情况,只能采取加固方式实施。


居民方看起来节节败退。节目镜头里,一位姓腾的大爷激动地摊开双手:“动不了,就不动了,我们就这么住着,什么时候塌了,我们认了,我看有人管没人管!“


10月17号节目播出后,没人再召集居民讨论,也没人知道究竟采取哪种加固方案,关于3号楼的加固问题悬置至今。但网友评论几乎是一边倒地指责,将这群拒绝接受旧楼改造的居民形容为“京城刁民”——


“真要是能建,回头又得要车位又得要房本,欲壑难填。”

“老泼皮本皮了,无非想扩大面积,又不肯出钱,合着什么好都占了是吧?”

“就是一群不求上进的人想要一夜暴富呗。”


这些所谓的“刁民”,大多都是老年人,从不同渠道得知了网民对他们的态度。有人正在家里做饭,突然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原来你住的那个楼这么破,快点搬走吧,万一真塌了怎么办?”有人从子女的手机界面刷到说自己刁民、贪婪的评论,感到非常委屈。有人原本是那档电视节目的忠实观众,基本每期都看,但自从亲自体验录制后,成了”黑粉“,再也没看过。“都是骗人的。”他说,现在家里电视的唯一作用是晚上7点半准时收看天气预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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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在右安西里3号楼前见到了节目里的主角们。


腾军,60岁,合居在3号楼最狭窄的房间里,居住面积9.7平米。他的眉毛习惯性皱在一起,呈现倒八字状,讲起话来音量很高,好像随时在准备战斗。


方欣,3号楼为数不多的大产权房所有者,在这里居住了20多年。当年靠兑换工龄花4万多买的福利房,如今市值大约500多万。


右安西里这栋老楼,最早是一建公司员工排队分下来的福利房。成立于1953年的北京建工一建工程建设有限公司是北京成立最早的建筑施工企业,承建过人民大会堂,王府井百货大楼、建国饭店这些名声响亮的建筑。方欣说,当时要做到监理、项目经理,最低也得是个工头儿,才有资格参与分房。


现在,3号楼里有35%是能够买卖的大产权房,剩下65%是签署承租协议的合居公租房,只有使用权,不能售卖和出租。合居户一般是两家或三家合住在一套房子里,共用厨房和卫生间,每月交几十块钱房费,租金很多年没有变过。


老一辈的人绝大多数已经去世了,如今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子孙辈。福利分房的年代早已过去,一建公司的员工也迭代了好几轮。


一位1986年分到12平米合居房的老人总结说:“福利分房你没资格挑,给你兔窝也得住,鸟窝你也得凑活。当时的条件给分这里的房子已经很不错了,那时候咱们是满足的。但是环境随着改革而变化,老百姓有一步登天的,有原地踏步的,我们这等于原地漩坑里了。”


他们向我讲述了这个危楼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他们说,这场博弈中,最重要的部分被刻意模糊了。


右安西里一共有6栋楼,除了2号楼的产权归房管所,其他5栋楼的产权单位都是一建公司。而整个小区的抗震加固项目好几年前就进行了,施工棚就搭在3号楼的前面,2018年底才拆除。


但奇怪的是,在当时改造的这6栋楼里,最终只加固了5个楼。同年代、同产权单位的3号楼是整个小区唯一被剩下的那个。


没有人知道原因。直到施工棚拆了,3号楼的居民们才发现自己这栋楼没有动工。


居民当时自发派代表去各处讨说法。他们找过一建公司、居委会、区政府,没人给一个说法。最后区政府的工作人员帮他们做了登记。2019年底,因为赶上疫情,加固的事没了回音,直到2021年初,他们看到第三方的设计公司员工经常来小区做测算,才知道终于轮到他们了。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设计公司的员工告诉他们,新的改造方案是“室内加固”。居民们一下炸锅了,全都不同意。


几年前,右安西里其他同批进行加固改造的5栋楼,采取的方案都是“室外加固”——修补楼梯、改良管道、粉刷墙壁。这种方案不需要居民撤离,也不需要改变室内的主体结构。但是现在,隔了几年后,再对3号楼进行房屋抗震检测时,结果比其他几栋楼差,需要在室内进行加固。


室内加固的另一层意思是,居民们将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室内至少一面承重墙加固7公分,那么房屋的使用面积会比原来有所减少。对于方欣这样的大产权房,这相当于几十万的市价损失。对于那些合居户来说,房屋面积本来就小,许多人的家具都是顶着墙定做的,如果室内面积改变,家具就都白费了。


方欣说,室内改造的施工期至少4个月,这期间需要居民把家腾空,租房安置的钱也需要自付。


她说:“政策得让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不能说所有最坏的结果都加到我们楼上了,加固从屋里面加,搬走一分钱不给,家具等你回来摆不开也不管,一出去,一折腾,好几万都没了,这方案谁都不可能同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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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腾军不到10平米的小房间坐下时,你或许能够理解他为什么总是呈现战斗的姿态。


他的妻子陈丽以前在一建公司技校食堂工作,儿子3岁的时候他们搬进这里,明年儿子要36岁了。在整座楼里,这个居住面积9.7平米的房间是最小的,只能塞下一张单人床,一个沙发,一个衣柜和一个竖得老高的储物柜。所有的缝隙里都被塞满了杂物。他们和隔壁两户共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


腾军说,家具是专门订做的,尺寸严丝合缝,没有更改的余地。柜子的半扇门被沙发床挡住,如果想拿东西,需要先把沙发横着挪出来,之后再重新挪回去。有时候孙子孙女在家里住,他就得打地铺,头抵在衣柜脚,腿只得蜷曲着。


他觉得自己生不逢时,从没赶上过好时候。“我们这代人,天灾人祸,什么都经历了。五六岁赶上文革,自然灾害,地震、洪水,之后40岁左右就是下岗潮,还赶上最开始的独生子女政策。”


最早,他在一家汽修厂做装配钳工,2005年汽修厂倒闭时,老板还挽留过他,直到实在发不出来工资,他才买断工龄,开始给人家做临时工。下岗后,他求职第一站去的是月坛。“出来后,真跟傻子似的,都不敢说话,就在旁边听着。”他说,自己幸运地碰见一个卖洗液用品的人,聊了几句,就在人家那干了,卖洗涤灵。他每天骑着自行车跑到酒仙桥,给人家洗涤厂送样品,人家看着好就进货,他跟着拿点提成。


当时儿子刚成年,远没到能为家里分担的时候,他身上担子重,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三份工:早上给地铁站的卖报栏送报纸,白天忙活洗涤灵,晚上还要在一家旅馆值夜班。他什么活儿都干过,卖过建材,开车给人送过货,干过保洁。


他妻子19岁参加工作,在一建食堂干了20年,不小心被压面机的轮子打碎了一小段指节,平时习惯将左手手指蜷曲起来。工龄到20年的时候,她突然接到通知说,赶上试点合同制,合同到期终止,不必去上班了。她记得自己在家哭了好几天才接受了这个结果,后来她自己交了几年三险,办了灵活就业,再上岗是在崇文门菜市场一个私人老板那里,给人卖了十多年糖果。


方欣的运气似乎好一些,用腾军的话说,她属于赶上好时候的那批人,因此她现在住的两居室是大产权房。以右安西里为原点,方欣在周围五公里以内的地区度过了自己的半生——在人民大会堂旁边的胡同里出生,在右安门二小上学,舅爷和妈妈都在一建公司工作,小时候她在右安西里2号楼住了几年三室混居,一家五口住在十几平米的房间里。


等她上到二年级,妈妈和一建公司的同事换了房子,他们一家换到了姚家井的一间平房,那时候在空地上搭棚子还没有被禁止,他们在旁边搭了10平米的小屋,她和哥哥弟弟终于能够分开住。2005年,姚家井拆迁,她为了妈妈看病报销方便,就重新在右安西里买了房子。当时使用权还可以放开买卖,价值30多万的两居室,她刨了些一建公司幼儿园的工龄和折旧费,花4万多就买了下来。后来公房私有化,她拿到了这套房子的大产权。


方欣一直没有结婚,起初带着父母住进了这个两居室,后来又照顾了好多年侄女,如今只剩下她和父亲住在这里。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感受过集体生活的温情,也看到了它的衰落。


在合居房里,斤斤计较是常态。一位合居住户说,他曾为了洗衣机的摆放位置与邻居大吵一架,小区里因为冲突惹来警察的事情并不算稀奇;没通暖气之前,各家心里算计着的煤球的数量;水表是公用分摊的,用水是否节约的问题是矛盾的集合点;为了防止邻居偷用自家的电,一位老人说,他把客厅里属于自己的灯绳专门绕到了小房间里;午饭时,香味弥漫在整个房子里,一位阿姨走进厨房,发现邻居在用自己的香油炒菜。


当然,也有不那么计较的时候。另一位姓陈的阿姨说,她丈夫是一建公司的职工,两个人刚结婚的时候搬进右安西里,已经在15平米左右的小屋里住了近30年。隔壁老人去世时,她还去参加了老邻居的葬礼。她看着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在隔壁长大、结婚,现在又有了小孩,仍在这里住着。


因为有了小孩,那位新手爸爸把之前大家用来洗澡的地方,改造成了一间小卧室,每晚下班后把自己塞进去——里面只有一个单人榻榻米。陈阿姨说,她不介意让出这部分公共空间。


在集体生活中,谈秘密也是件奢侈的事。一共几十平米的房间里承载着十来个人的生活,大家早就习惯了“听声辩位”。等厨房没声音了再去做饭,卫生间的冲水声响起时,下一个人就知道自己上厕所的时机到了。夏天屋里闷热,很多人舍不得开空调,就开着房门通风,衣服穿少了会被说不道德。爱抽烟的住户如果遇到洁癖的邻居,免不了经常吵架。


腾军说,这里的房子不隔音,他的大嗓门大家都听得见。以前楼上住着的两个孩子乱跑,他拿棍一捅,砖木结构的屋顶被捅出来一个小窟窿,后来儿子结婚重新装修,吊了个新天花板才补上。


早些年的时候,夏天傍晚大家还会一起到楼下支个桌子吃饭,后来不知是际遇还是时间的变化将大家重新推回一个个小房间里,邻里之间变得疏离冷淡。方欣以前在2号楼住合居房时,经常蹭隔壁阿姨家的面条吃,后来在小区里再遇到熟人,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再不多话。


现在一切都变了。方欣说,就连修个水龙头还得自己交上门费。院里的土地再也不能随便使用,方欣为了给电动车充电,在楼下搭了个小木棚,大年三十被居委会带人砸掉了。窗外的一株槐树是腾军妻子的心病,到了夏天,过于繁盛的枝叶会蔓延开来,遮住这个9.7平米小房间的阳光,白天屋里也显得黑咕隆咚的。她打电话给物业,物业说要报告给园林局,于是再没有回音。有天她看到园林局的人正好在院里砍树,就请他们把自己房前的树枝也修剪一下。对方说,这是北京市区,砍哪棵树、修哪颗树都需要批示,不能随意乱动。


腾军今年刚刚办了退休,一个月能领到4900元的退休金。“你说你住这环境,干啥啥不方便,干什么什么不行,你怎么办?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腾军9.7平米的家


腾军家外面的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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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3号楼的加固问题,如今仍被悬置。腾军调侃说,或许是这楼质量还算好,一时半会儿塌不了,所以事情才没有进展。


唯一确定的是,这里的居民和右安西里3号楼一样,越来越老了。合居的老人们心照不宣,自己大概率将终老于此。他们有人开始担忧,如果自己去世,自住公房还能像上一辈人留给自己那样,再次传给子女吗?到时候会被国家,或者原产权单位收回吗?


腾军最大的盼头是能赶上这批”惠民政策“的实施,把住了几十年的合居房改造一下,拥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


现在,腾军每天的任务是接送孙子孙女上学。在等孩子放学的间隔里,他会回到右安西里的小房间里,或者站在楼下和邻居聊天。一位阿姨为30多岁未结婚的儿子发愁,如今北京的房价高到让她害怕,一家人口袋里的钱加起来也不够付首付,她不知道该怎么为儿子筹备婚房。据说有位年轻人不久前刚刚花费500多万买了3号楼的二手房,成为居民们的最大谈资:这孩子得多倒霉才会赶上这事儿?


有时候,居民们也能在院里碰到很多陌生人。节目播出后,一些人专门从各处赶过来,想亲眼瞧瞧这座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危楼。方欣见过一对从海淀骑车过来的夫妻,对方见面就问:听说这里有楼参加了节目,我们住的楼跟这里差不多,能不能借鉴一些经验?


由于只有四层楼,不符合北京旧楼电梯改造的条件,右安西里至今没有安装电梯。行动不便的老人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房间内,实在想出来转转,需要有人专门帮忙抬下来。


冬日午后,几位2号楼的老人聚在院子里晒太阳。提到隔壁3号楼要求原拆原建的事儿,一位盘着核桃的老人说,如果真能开了先例,那么剩下这几栋楼也要一起重建,不然多不公平?他63岁,房子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他说,就算自己死在这里,也不愿意被拆迁到城市的外围。


这里是皇城根下,去哪都方便,旁边就是公园和医院,坐几站公交就能到前门,周围是住了大半辈子的邻居。他哪都不想去,就在右安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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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出现的腾军、方欣、陈丽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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