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装修:父辈一代的县城审美

2021-12-17 星期五




爸爸的装修:

父辈一代的县城审美


文 | 谢丁



我爸爸一生都执迷于自己的审美,他相信我家始终走在时代风貌的前列,尤其是在小镇和县城里,我父母的朋友都认为我家是豪华的代名词。多年后有次我去西安,听到一个人形容他朋友家的装修,用了一个词:“金碧辉煌”。我立即想起我爸,他几乎用了一辈子在追逐这个词。


我爸出生在一个距离长江几十公里的山村,共和国即将诞生,1949年解放重庆的前夕。但他出生时的屋顶是破的,他后来说,只要下大雨,瓦片就往下掉。他的大哥,也就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大伯,就是被村里的大水冲走的。他还说,家里穷得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他初中没毕业就参了军,部队改变了他一生(但没有改变他的审美)。我出生的时候,他还在河南的部队待了一年,一直做到连长。他应该是1978年退伍的,因为第二年他所在的部队就去了“对越自我反击战”——这是他的叫法,死了很多战友。他逃过一劫,回到乡政府当了干部。


我不记得是哪一年,应该是在我出生前,村里山洪暴发,山上滚下来一块巨石,刚好砸到了那个破败的老房子,砸到了我爷爷奶奶的床上,砸在了我爷爷的下半身,他当场去世,但我奶奶活了下来。我后来觉得,房子这事对我爸很重要,也许跟这个有点关系。 


我出生在小镇唯一一所小学的教职工宿舍。我妈是语文老师和班主任,因此有一个独立的房间。我对那个屋子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厕所很远,是学校的公共厕所,而这个厕所又在学校背后的山上。我妈后来说,家里很简陋,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尊毛主席雕像。有一天我失手打破了这尊雕像(肯定不是故意的),她白天不敢声张,晚上让我爸偷偷把碎片包好,半夜爬到山上的厕所,把毛主席丢了进去。其实那时文革已结束,但他们怕。这种怕,是有后遗症的,我爸后来无论何时都喜欢拉着窗帘,白天也是。我妈总是骂他,说我们家一辈子都生活在黑暗中。


到了小学三年级,我爸升了官,从乡里升到了区里,在区政府继续做干部。我们得到了两间屋子,我住外屋,床就在窗户底下,半夜总觉得玻璃上有张人脸。他们住里屋,有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豪华)。屋外有一块空地,我爸养了很多花,每天花大量时间松土和浇水,多年后我在电视上看到各种反腐剧里的共产党干部都喜欢养花,他们总让我想起我爸在盆栽之间来回移动的样子,这种对植物的爱好和审美,也许是一种领导风范,不养点什么就不配做党的干部。


类似的爱好还包括一座假山。只不过我爸的假山座落在一个红色的大脚盆,盆里还养了几只蚌。我那时每天放学回家都先去扳一下蚌,希望能翻出珍珠来。后来他开始养鸽子,制作了四五个大笼子,笼子里还有小屋,横着木棍,到处都洒着玉米粒和谷子。鸽子的声音是从喉咙里开始的,像几百个人同时在小声嘀咕。几年后,当我们再次搬家去县城时,我爸找了一辆卡车运送这些鸽子。卡车盘山而下,半路上一颠簸,笼门全都抖开了,我爸说,等他反应过来,鸽子已经飞得一干二净,而他还以为那是山背后飞来的一群大鸟。


区里的这个政府大院,我们也叫区公所,整个大院只有一个厕所,你得穿过几条逼仄的巷子,沿着墙根走到非常偏远的角落,一路阴风阵阵的。有天夜里我爸从厕所回来,路上踩到了一条蛇,他说脚下一软,腿肚子一阵刺痛。那是条毒蛇,他的小腿肿了三个月,包扎着各种草药,他一瘸一拐地去给植物浇水,给鸽子喂玉米,浑身都是草药味。也是在那套房子里,我妈有一天突然眼前一黑,瞎了。为了方便,她只好住在外屋我那张床上,镇上的医生全都不知道怎么办,最后我爸找来了一个算命的,说是走江湖的,不知道用了什么药,我妈躺了三个月,竟然逐渐恢复了视力。还是那套房子里,我有次突发高烧,始终降不下温,我爸在小饭馆跟同事聊到我的病,隔壁一个吃饭的人听见了,走过来对我爸说,你家小孩碰到事了,但他有办法。他让我爸去农村找一个年轻人,从他身上捉几只跳蚤,拿来烧成灰,洒在一碗水里,给我灌下去。我妈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退了烧。这些都是那套房子给我留下的最深记忆,一种糅合了共产党风格和奇幻江湖术士的氛围,那是八十年代末期,随后我们搬到了县城,我爸离开了政府,去了一家垄断企业。我们在县城的那套房子在当时真是有点金碧辉煌。


现在来看,我们在县城的那套房子属于一栋危楼,搬进去的第一天我就觉得这栋楼要垮。这栋六层小楼是本地人的自建房,没有一个线条是直的,楼道狭窄,越往上爬越觉得倾斜,好像爬向了地面。摇摇欲坠了三十几年,我最近一次回到那里,发现它居然还在,我爸违章搭建的那个木质小阳台也还在,几乎是这个小城的历史建筑了。


在那套宽敞的房子里,我父母开始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装修。这个工程是如此复杂,在当时几乎没什么经验可循,连装修这个词都是新鲜的。他们决定一间一间来,于是所有家具在各个屋子来回挪移,而他们自己白天在厨房做饭,晚上依然住在挤满了家具的卧室。我那时正读初中,开始住校生活,每个周末回家时都会遇到一个全新的房间。我还记得第一次踏入独属于我的房间,地板砖冰冷,墙面凹凸不平,因为他们用了一种名叫多彩的涂料,摸上去仿佛野外岩石一般刺手。阳台被打通,包了一层厚厚的木框,窗户是茶色的,窗帘是深红色,红到快要变成黑了,像往常一样,我爸已经拉上了窗帘,屋里漆黑一片。当天晚上我几乎整夜没睡,因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我用手抠着墙上的涂料,张开大嘴呼吸,仿佛沉入水下,如今回头看,难以想象我父母在充满了甲醛的房子里生活了那么久,而我们所有人都毫无感觉。那次装修展现了我父母统一的审美,在任何细节上都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比如在卧室打造了一个中国园林式的月洞门,门上挂着粉红色的珠帘,也许是从西游记或红楼梦的电视剧里得来的灵感。但整体而言,那是一套舒适的房子,因为大多数家具都是他们年轻时结婚购买的,保留了一种苏式复古的办公室风格。我意识到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爸爱上了打扫卫生,日复一日的用拖把擦地,因为地板是白色的,而他忍受不了一丁点黑色的颗粒。


全部完工是在夏天。那年暑假的一天夜里,我被一种撞击的声音惊醒,仿佛有人在隔壁捶墙。我打开灯,看见一只巨大的飞蛾从空中掠过,它几乎是求死一样撞向天花板,我被它的尺度吓到了,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蛾子,翅膀像我的手掌那么大。我在阳台找到晾衣杆,试图去触碰,或者只是仅仅想把它赶向窗外。这时我爸过来了,他站在窗边盯着这只飞蛾,沉默地盯了很久,然后他对我说,别动,这是你奶奶。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爸仿佛没听见似的,他说她只是来看看你。他关了灯,然后我们站在黑暗中一声不吭,听见空气里传来沉闷的碰击,大约半个小时后,我奶奶飞走了。第二天我爸就托人去老家的坟前烧了一堆纸。


我们在这套房子住了快十八年。我升高中,考大学,随后去外地读书,毕业后偶尔才回来。随着三峡水位的上升,新的县城建起来了,人们开始往新城移动。2007年我爸妈卖了这套房子,在新建的长江大桥附近买了一套公寓。那年我给我爸买了一个佳能的小数码相机,春节期间他们跟着我旅行,他的相机记录了一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场景,比如旅馆里的一张床,街头的一棵树,更多是模糊不清的车窗即景。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我回了一趟县城,那是我第一次住进他们的新家。我爸得意的带我参观了所有房间,仔细解说每一样家具和功能,我一边走一边附和,惊讶于看到的每一个细节——居然真的有人会买这样的家具,这样的颜色。


几年后我们搬到了重庆。我爸在重庆的第二套房子实现了他的终极审美,全套金碧辉煌的欧式风格。我听说老年人喜欢待在阴暗的屋子,我爸喜欢拉窗帘,我妈怕晒太阳,因此那套欧式公寓终日黯淡无光。但这是我的看法,我常看见我爸坐在镶满纽扣的棕色皮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这间屋子,你会好奇他们这辈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就在上个月,我在一个文件夹里翻到了我爸的数码相机留存的照片,其中就包括下面这些图片,那是他刚刚搬到县城那套新房子拍下的。我简直可以想象出他拍摄时的心情,由于自豪而希望所有物件永远流传,所有生活变成永恒。

 
































































































者:谢丁
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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