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跳江救女孩受伤后:称对方给200元红包都不舍得 娶妻落空

2022-01-21 星期五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2021年11月开始,他离开了天字码头,不再夜里活动,轨迹也变得固定。每天早上7:30,他准时出现在天河区长兴街的一个岔路口上,红色绶带斜挂胸前,上有“公共文明引导志愿者”字样。袖章也是一定要戴的,加上黄色马甲,“三件套搭配更好看”。

同事们大多站在树阴下,他会走到马路边,甚至车流里,把平时微驼的背挺直。工作室叮嘱大家以劝导为主,注意自身安全,站得离车辆远些。但他只要看到有车经过,就马上走过去。有人想提前半小时下班,他不肯,即使是提前15分钟,他也是最后一个过去打卡的。因为日晒,他的脸已被口罩分成两种颜色。

其实,这是一份单调,甚至乏味的工作。

早高峰每分钟大约20辆电动车、自行车骑过,他面向它们,摁响指挥棒,向左挥动,嘴里喊着“走上去啊”“戴头盔”,普通话和粤语交替使用。这样的动作,他每天要做9个小时,按一分钟5次算,上一天班要大约要挥动2700次。

他要让非机动车离开机动车道,或戴上安全帽等。有人完全不看他,有人斜眼瞟几下,手放在车筐里的头盔上又松开。更不耐烦的会白他一眼,不减速驶过,用粤语说道:“乜嘢(什么)啊?!多管闲事!”

中午12时许,他扫了辆共享自行车,下班,到美食街上点份快餐。小店嘈杂,餐桌狭小,会提供带刺的一次性筷子。他在这里吃午餐和晚饭,每顿12元。

他对这些是满意的——一大碗米饭,管饱,他常配瘦肉炒生菜,还能开荤,营养均衡。共享单车几乎是唯一的出行工具,不管是以前捡瓶子,还是现在上下班。单车办了月卡,他为自己会省钱自豪,“16块,平时骑都是免费的哦。”抽的烟也变高档了,14元一包的五叶神,两天一包。过去,他抽4元一包的红梅,或捡烟头。

在这座人口近2000万的城市流浪多年,他以捡瓶子和剩饭为生,没有姓名,一直被叫“嘿”“喂”“靓仔”,卖铁板烧的男人直接叫他“屌毛”,几乎没人叫过他的本名:邓世全。现在,老板常常给他打电话、发微信,“邓世全,下了班过来一趟。”“世全,这里有免费的米油,你来拿回去。”

下班后,邓世全回到家大概是7点半。住所在城中村,从路口进去要拐4个弯,小道并肩行走都难。出租屋10多平米,进门就是房间,一张小床,一张矮桌。没有衣柜,没有多余的装饰,卫生间只够转身,衣服垂在室内阴干。握手楼,没有阳光照进来,白天也要开灯。到了饭点,隔壁的烟火和饭菜香味飘进来。

他说这里生活方便,且650元的月租,算是便宜的了。他洗完澡,躺在床上玩手机,斗地主、刷抖音、聊微信,被逗乐时哈哈大笑。桌子上,放着他从“文明引导员”工作地带回来的几瓶矿泉水,他又买了些饼干和沙琪玛,以便随时填肚子。

每晚10点左右,他就睡下。没有城管驱赶,他睡得很香,不做梦,一觉睡到天亮。

狭小的出租屋。图/罗晓兰

水有些凉

天色未明,天字码头附近,早班公交快速驶过,醉酒者躺在路旁,下了班的酒保穿着工作服走在路上,城市尚未苏醒。这是2021年9月19日,中秋假期第一天,天气阴。

清晨5点半左右,和往常一样,邓世全骑着共享单车路过,四处捡瓶子。他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女孩背对马路,低声抽泣。邓世全将车停下,看了一会儿,又走到马路对面的长椅坐下,再看了会儿。女孩就地坐下了,还在哭。

女孩20岁出头,在邓世全的描述里是个学生模样,穿连衣短裙,但酒味扑鼻。“一个女孩子坐这里好危险的。”邓世全走到她身边说,这里“打荷包”的多,专挑醉酒的人下手。女孩起身走到台阶边,挥了几次手,出租车都没有停下。

邓世全记得,女孩没理他,径直穿过马路,走到珠江边,翻过一米多高的栏杆,站了上去,他赶紧扑上前双手抱住了她的腰。有晨跑者路过,以为两人是情侣,“不要玩了,快下来”,说着跑远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邓世全印象深刻:女孩突然转过身跳进珠江,邓世全对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女人喊道:“报警!报警!”他迅速脱下外套和鞋子,踩在凸出的边沿上,一使劲,翻过栏杆也跳进水里。后来,公安局用了“义无反顾”“不顾个人安危”来公示他当天的行为。

不远处的共享单车车筐里,还放着几个他刚捡来的矿泉水瓶。前一天晚上,邓世全从朋友家喝酒出来,赶上了回越秀区的末班车。不到凌晨一点,他出了北京路地铁站,开始骑车捡瓶子。因为是工作日,空瓶子不多。逛了2个小时,他找到铁板烧小摊的江西老板“吹水”。两人认识多年了,他常常帮忙放风,看是否有城管来。夜晚的街道空旷,和往常无异,喝醉酒的人摇摇晃晃地走。

邓世全重回事发地。图/罗晓兰

他也喝了不少,半斤白酒和一些啤酒。几个小时前,他在发小邓泽炎工作的食堂吃饭,为刚到广州的其他朋友接风。两人儿时在广东四会老家的村里最调皮,一起打闹,还偷过别人家的鸡。

菜很丰盛,有白切鸡、蒸鱼、蒜香排骨、猪耳朵等,大家聊彼此的近况,邓世全话少,只说自己想找一份工作。那时邓泽炎在白云区一家工地餐厅当切菜工,他曾经和邓世全说好让他过来干,但餐厅生意一般,一直没有招工需求。大约在凌晨12点,邓世全就离开了,睡不着,四处闲逛。直到9月19日清晨5:42分左右,他偶遇那个跳江的女孩,跟着跳了下去。

女孩已离岸五六米远,水很深,她无法站立,双手在不停拍打水面。邓世全描述,正如电视剧里的溺水场景,她仰着头,身子一浮一沉,呛了好几口水。

在邓世全的记忆里,那天的江水有些凉,没有太多味道。他游过去触碰到她,女孩挣扎:“干什么?!干什么?!” 他没有理会,将她的上半身托起,浮在水面上,同时一只胳膊划水,向岸边游去。

这时,岸上已聚拢了七八个人,扔下一个救生圈,邓世全将它套在女孩身上。女孩在附近的酒吧喝了酒,站不稳,头朝下扎进了水里。邓世全将她扶起,尝试和她聊天——女孩说自己还在读书,嘴里念叨着“想要杀人”,邓世全没有追问,只说:“唉,怎么样都好啦,活着就活着,我之前一直流浪,都是这样诶。” 女孩听了没有说话。邓世全又问,和你一起喝酒的人呢?她说,都走了。

近10分钟后,民警开着快艇驶来。他们先拉了女孩,邓世全在下面帮忙托举。已近6时,天亮了,邓世全浑身湿透,左腿发酸,因为落水的瞬间撞到了石头,开始有些疼。风吹来,他觉得有些冷。

到了派出所,录完口供,要摁手印签字,邓世全熟络地在纸张的首尾签了两个名字。民警诧异,他坦承,我坐过牢。

局外人

三个月后,邓世全回忆起那天,很多细节都忘了。但他记得,口供录了半个小时,女孩的家属很快赶来,当时大家坐在派出所大厅的沙发上,他独自在一个角落,女孩的男友坐在他身边,没看过他一眼。女孩的外婆来了,说外孙女有抑郁症。女孩一直哭,大家连声宽慰。

后来,民警向家属正式介绍邓世全,他们的目光才看向他。民警说,按照当地风俗,应该包个“利是”,外婆掏出了200元。邓世全推辞片刻,伸手去接,一下子没拉动,他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拽着钱不想给。

讲这个细节时邓世全重复了两次,声音也提高了,很不服气。他说自己和群居流浪汉不同,他习惯独来独往,更爱干净。夏天,他在晚上跳进河涌里洗澡,冬天,他在公共厕所用电热棒烧水。头发是在街头剪的,去公益组织开设的爱心理发摊。他常换衣服,脏了就捡别的,很多居民会成包地扔掉逝世家属用过的衣物。

他今年29岁,眼睛长得好看,睫毛也长,只要不张嘴,就看不到他发黄的牙齿,和门牙右边掉的一颗牙。那是在狱中过中秋节时,吃肉骨头被崩掉的。当时他负责分发食物,“好物沉底”,他给别人舀的都是清汤。

流浪多年,他曾是入室盗窃的惯犯,被抓进过看守所,那会儿还未成年,很快被放出来。19岁的一天,他爬水管翻进了二楼一户人家,先是习惯性地拿起一台手提电脑,看到桌面上放着把车钥匙,顺势抓在了手里。到了楼下,他对着一排小车摁钥匙,一辆白色的大众车响了。

白色大众在二手车行卖了55000元,现金交易,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开心得每天四处吃喝玩乐,“像旅游一样”。几个月后,钱所剩无几,他在天字码头附近被一群便衣警察扑倒。

2021年3月,他结束了9年的刑期,回到老家。他重新办理了身份证,但这证件却让他处处受阻。找工作对方一查身份证,就说招满了。

听说一个狱友在广州火车站附近当保安,邓世全让他帮忙介绍进安保队,狱友态度冷淡,说“我自己都搞不定,哪里搞得定你”。他辗转加了邓泽炎的微信,求助这位20年几乎没联系的发小。邓泽炎那时在电子厂打工,帮他问了几个老板,对方问“是不是正当人”,邓泽炎含糊答道:“这个怎么说呢,也不一定会干坏事。”老板一听,都拒绝了。

广州城中村。资料图

邓世全走在广州街头,神情有些茫然,“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他分不清。他说自己是个有原则的小偷,从不去医院偷别人的救命钱,但习惯作案后,也没有了愧疚心。至于偷盗坐牢,“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什么被逼无奈”。

出狱后,邓世全曾干过一周的活,是亲戚介绍进去的一家小工厂,坐在流水线上安装手动小风扇,没有技术含量。起初他和其他人一样,一起聊天吃饭,渐渐发现大家在刻意躲避他,不和他说话,用不好的眼神看他。吃饭时,他端着饭菜挨着别人坐下,那人马上走远。

他没有要工资,直接走了,去年夏天重新出现在广州街头。越秀区东濠涌立交桥下,水边的一条石板凳,是他的常住地。这里离天字码头两三公里,跳江那天如果不是救人弄伤了腿,他将骑单车回到这里睡觉。石椅硬而冷,表面不平,有些硌,但他说 “我的地方很舒服的,山清水秀”。绿化带里树很高,河涌浅,是淡褐色的,有些腥气。他觉得好很多了,以前没整治,一股臭气。

去年9月19日早晨,救下女孩后,他给发小邓泽炎发了微信消息,是张照片——左脚红肿,左小腿处还有些刮伤。他告诉发小自己刚救了一个人,把脚搞伤了,费用还要自己出。邓泽炎说,“那你救这个人不值得。”邓世全回复,“不值得也是这样,不救也救了。”

腿起初是隐隐地疼,他以为无大碍。兜里钱不多,无法支撑他去医院。有民警自掏腰包给了他100元,还说帮他申报“见义勇为”。他没当回事,也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没多想就跳下去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邓世全当时和发小就这么说的。

出了派出所,左腿开始剧烈地疼,民警让他找街道办,后者放中秋假,他慢慢走到附近的人民公园,在凉亭里躺了一整天。

之后五天里,因为没钱治腿,邓世全给12345打过8次电话,有时在清晨,有时是深夜11点多。他向接线员抱怨,街道办不管他,“见义勇为”评定还没下来,无法提前垫付医药费,除非他是广州本地人。12345建议他找救助站,他不愿意,不想被遣送回家。

他又找派出所,情绪变得激动,“救人的怎么没人管,是不是我也要跳下江去?!”最终,他在月底回了老家,医生说骨头扭伤了,内服外敷的药,一共花了1600元。后来,民政局帮他联系了尚丙辉工作室,这是间个人小型公益机构,也承接政府公共服务,负责人尚丙辉——邓世全后来叫他“辉哥”,给他转了1000元。一个月后,辉哥又联系他,说给他找了份工作,当交通引导员。

11月2日第一天上班,他拍了照片,发给两个姐姐和二哥。衣服亮黄,绶带和袖套艳红,都是崭新的。他有些紧张,车流向他涌来,他不停挥动指挥棒,“一直都是被人指挥,今天轮到我指挥别人了”。

工作中的邓世全。图/罗晓兰

变成“好人”

更大的奖励在后头。8天后,邓世全获得广州市见义勇为基金会给予的奖励5000元,以及奖励证书,这是此前派出所给他申报的。他记得,获奖的19人中,基金会理事长只在媒体面前点了他的名字,说他是流浪人员。

记者一下子拥过来,邓世全走到宾馆大厅,被话筒、手机、摄像机包围,“很激动,第一次面对那么多麦”。陪他参加典礼的辉哥看到,邓世全举起证书,开心得一直笑,但接受采访时突然说自己坐过牢。辉哥顿时懵了,觉得小伙子太实在。出发前,他让邓世全换身衣服,被拒绝了,仍旧穿着黑色棉衣和运动裤。

“从今以后我要做个好人。”出狱前,教导员告诉他,你要多走多看,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他应了下来,没细想怎么做才算对社会有用。此刻,面对媒体,他突然想起教导员的这番话,说“我做到了”,激动得眼睛红了。

登上媒体后,大家都夸他是个“好人”。他把证书珍藏在姐姐家里,怕放在自己跟前丢了,“隔个三五年再拿出来看看”。

老家的村民得知他救人,是在电视上。画面出来,大家都很惊讶,仔细看了看,的确是他——村里最穷那家的男孩,父亲酗酒,喝醉了就打母亲和两个姐姐,拿凳子砸,大姐被打得浑身乌青,凳子都砸坏了。

母亲带着姐姐们走了,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奶奶去世得早,爷爷最疼他,省吃俭用给他买好吃的。上小学要自带书桌,爷爷为了给他凑出这100元,将子女们给他的买药钱用了。家里穷,没有水井,爷爷在去挑水的路上,被摩托车撞倒,两天后去世了。

那是2001年,他9岁,调皮的性情变得孤僻,他很快离家出走。他从四会农村跑到市区,在垃圾桶里捡饭吃,拾废品卖。年长一些的混混告诉他这个不赚钱,带他偷车锁卖。他开始偷钱包,一开始不敢,坐在女士身边,从背后伸过去翻手提包,手不停抖。不过比起偷高压线被电击,全身烧伤残废的同伴,他运气还不错。

15岁那年,家里的房子塌了,父亲被压,也去世了。亲戚到城里找到他告知消息,他恨恨地说:“你们走,我不认识你们。”他没有回去看。多年来,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也不打听她的去向。他恨父亲拆散了家,恨母亲不带走他。

上电视后,村里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很多人才知道,原来村里还有这个人。微信群里,大家都夸赞他“浪子回头”,接龙发竖大拇指的表情包。看到他的工作照,又有人说,他现在是在政府工作了。

邓世全接受视频媒体采访。图源自网络

此前治腿不顺的怨念消失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是个好人了,也第一次有了体面的工作和住所,他很快将微信昵称改为“希望在明天”。

11月的广州街头,多了一个叫邓世全的交通协管员。有车主不听劝,他很耐心,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份工作一定要把握住”。

生活远离了天字码头,他看起来已经不像个流浪汉。身材依旧瘦小,留着寸头,衣服虽不合身,但干净。黑色棉衣是姐姐送的,棕色的小西装是辉哥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脚上的运动鞋是发小送的,印着耐克的logo,他直言,“嘿,假货来的,你以为画个勾就是牌子啊”。他穿短袜,一坐下,裤腿悬空,露出黑而瘦的腿。左小腿处,还有救人时留下的疤。

工作后不久,辉哥带他参加了一次聚餐。有公益组织的“大佬”在,邓世全很紧张,不敢夹菜,筷子伸出去,手抖得厉害。也不敢装米饭,只盛了不到一碗,平时能吃两碗的。他怕稍有不慎,就回到风餐露宿的生活。

辉哥是他的老板,也是他的“恩人”。除了工作,辉哥还帮他租了间房。生活费不够时,他向辉哥借钱。但在记者面前,尚丙辉论述自己对他的帮助,邓世全在一旁听着,辉哥离开后才说,平时借的钱其实是预支的工资。

跟着辉哥做流浪汉公益救助活动,邓世全也有自己的想法。遇到和家人团聚的场面,他在一旁表现冷淡,甚至走远了打电话——他觉得团聚是表面功夫,很多人就是因为家庭原因离家流浪,不能强求回去。但这些话他只在背后说,当面还是热情地喊“辉哥”,即使知道有宣传成分,他也打算给老板送去一面大锦旗,到时就挂在工作室墙上。

这种社会化大概是在监狱里完成的。狱中每月有800元的购物金额,他穷,也没有家人打钱。他本来性格孤僻,但饿得没办法,一个月后主动帮有钱的狱友干活,能月赚300元。真烟抽不起,他买20多元一条的假烟,“像抽树叶一样”。

他曾经说话也直,得罪过人,被劝导“做人要学会圆滑”之后,他一心想减刑,最终因为表现出色减刑两年。现在分享刘德华、陈百强的老歌到朋友圈时,他经常写:希望我们不要忘记过去的日子。

救人后他渴望扑向主流社会。上街做公益活动,看到其他流浪汉躺在路边,他蹲下来,学着辉哥的样子,问对方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不回家。流浪汉说,家里没什么人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回去。邓世全不知道怎么回答,放下泡面就走了。

邓世全上街看望其他流浪汉。邓世全供图

回家

2021年12月16日,在广东四会的田心村,邓世全点燃三根香,轻握在手心,举至头顶,闭眼拜三拜,再端正插在香炉里。从古庙到祠堂,由正堂开始,到右院、左院,从后往前,每个神面前都恭恭敬敬,如此重复。

回到老家,他变得阔绰,第一时间在村口买了一大把香和两包7万响的爆竹,花了77元。从广州回去的路程100多公里,多年来,他来回总是徒步,这一次坐了大巴车,再打顺风车,还专门请了一天假。准备放鞭炮时,有村民路过,问:有好事吗?他说,系呀。

不久前,他刚收到一份“见义勇为”的额外奖励,“叁万元整”,还趁人不注意把领取奖金的表格拍了照,发给二哥。民警告诉我,广州市公安局水上分局一年要救起100多人。给邓世全奖励这3万元,只是因为他是“失足人员”,经历特殊。

但邓世全不知道这些,他以为奖励的理由是“事迹突出”,出了公安局还在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他筹划在家里盖房,嘴里嘀咕,“3万元能不能盖起房子呢?”他的脚步轻快了,准备第二天就回村,右手向前一挥喊道 “出发!”

邓世全在村头的古庙里。图/罗晓兰

再回到村里,众人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主动跟他打招呼。以前他打招呼,有人当作没看见,他去找一家亲戚,走到门口,被“哐当”关在门外。同村的二哥记得,小时候父母都不让孩子和邓世全来往,怕他“来家里偷偷摸摸”。邓世全再借钱时,村里人也爽快多了。也有人把他微信删了,不久又加上,他说没什么,“都是兄弟,计较什么。”

大概一个月前,他回村参加了场婚礼,其实对方没有单独给他发请柬,他想参加,就询问二哥的意见。二哥说,你也在群里,就是邀请了你。得知二哥也回,他才下定决心回去。

不过“二哥”不是他的哥哥,甚至不是亲戚,只是在一次村宴上加了微信,借过邓世全几次钱。邓世全认为,二哥是他最亲的人,“平时不联系,一有事就到身边帮你。” 对于这个说法,二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平时邓世全主动发来自拍照,领奖消息,二哥都说“挺好的,好好干”,再无更深的交流。

宴席上,他挨着二哥坐下,和人有说有笑,也帮着搬桌子,在祠堂奔忙。一些长辈说,他从小说话有些大舌头,现在变得利落了。

逃离了20年的家,他终于好意思回去了。原来的家在村庄深处。农田和池塘被群山环绕,他绕过几道弯,站在一片荒地上,拿不准哪块是自家的,给姐姐打视频,确认了一块地。不一会儿,一群人聚过来看热闹,指着旁边的另一块地,说这才是你家的。

邓世全家的宅基地。图/罗晓兰

地只有50平米左右,长着杂草,连残垣和水泥地面都没有,几只鸡在杂树下安了窝。去年初土地确权,村里没有通知他,宅基地相关材料上,现在写的是他姐姐的姓名。两个姐姐早早嫁人,经济条件都不好,户口还留在老家。

邓世全去找村委会,想让村里补贴几万元,加上新奖励的3万,可以在这里盖个小房子。但“见义勇为”在这件事上不顶用了,村书记说,“你不属于低保户或五保户,有劳动能力,无法享受补助。”

他变得低落,脸上很快没了笑容,话语也变少。回村跑到堂叔家里时,他抱着孩子不撒手,眼睛挪不开。他几次点开别人的朋友圈,看着别人的新婚妻子,一边点击屏幕放大了看,一边感慨多年轻漂亮啊。很快,他又自嘲自己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

领取补助盖房子的愿望落空,他决定自己攒钱。“只要这份工作还能干下去。”他张嘴就背出了11月的工资总额4986元。他对数字敏感,小学三年级辍学前,他的数学能考八九十分,但语文只有三四十分。

第一次奖金发下来后,他转手就还给姐姐了,因为对方生活困难。后来的3万元奖金他又还了外债——24200元,他把这个数字记在了手机上——当初坐牢除了刑罚,还有2万元罚金。此外,因为没钱吃饭,他也到处借钱。

少年时期流浪,有人把他拐骗到家里囚禁,逼他出门偷钱包,没偷到就打,用脚踢,他疼得缩在地上。一次,他见屋内无人,瞅准机会爬到窗外,吊在6楼的空调外挂机上。有人看到后报了警,才侥幸逃脱。“早知道后面过得这么苦,我摔下来死了算了。”出狱后很饿时,他翻捡垃圾桶找剩饭,想再“捞偏门”,重操旧业。但一想到坐牢,他赶紧打消了念头,“再让我坐10年牢,我直接跳楼死了。”

在我们接触的4天里,那是他仅有的两次提到“想死”的经历,其余日子再苦,他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能过一天算一天咯”。但如今,他还清了债,准备存钱,不再“走偏门”。

他想找个有社保的工作,有屋住,有饭食,如果可以的话,娶妻生子。29岁不晚,到时候夫妻俩“勤力”点,总能过下去。但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抖音让邓世全学了许多新词,他常常提起曹德旺和马云,一本正经地说,未来属于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找不到跳江救人的目击者,邓世全有些沮丧。图/罗晓兰

无犯罪记录”

2021年12月15日、16日清晨,回到天字码头江边,旁观者、报警人、被救女孩的线索似乎都消失了,有人讲起10月还有一起类似事件。

关于被救女孩,邓世全只知道她是个20岁出头的学生,也没问是什么学校,录口供时,听说她因为家庭原因有抑郁症,后来情况如何邓世全并不清楚,民警说对方要求保密。而他工作所属的街道办看见媒体来访,不断夸他,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他的工作是临时的,只签了2个月合同,到了2022年1月,他再次失业。城中村的夜晚,沿街店铺门牌鲜艳,单车、摩托车交错驶过,行人手里拎着塑料袋,三两人边走边谈笑。没有人停下来跟他打招呼,他的根系依然没有扎进偌大的广州城。

房子也只租到1月底,辉哥没说为何不再续租,他也没问。辉哥原本说帮他再找别的工作,后来没有下文。

但他还是想留在广州。他用了许多褒义词形容这座城市,比如“热情”“包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相比起其它城市,广州不随便在街头查身份证,除了亚运会那年,再没赶过流浪人员。

失业后,他变得焦虑,“怕自己心散了,又自暴自弃,重新流浪”。他四处托人帮忙找工作。有前同事当了保安,他想找对方介绍,看到招工要求写着“无犯罪记录”,没再找。当交通引导员时,他认识了附近的快递员,又找那人引荐。

1月16日下午,在一家快递驿站前,他足足等了老板三个小时。老板来了没聊几句,就说可以来上班,让考虑一下。邓世全马上答:“不用考虑,没问题。”这份工作月薪有五六千元,还包住,他说自己是“死什么猫那个死耗子”。

他从交通引导员变成了快递小哥,每晚十点多收工。但他没说自己坐过牢,一直担心会不会有一天突然要查身份证?邓世全在神仙和祖宗面前许下的愿望,是一切沿着当下的轨迹前进,顺顺利利。他想当个普通人了。

救人的新闻报道发出后,他记得有人评论“一条命就值几千元吗?”在邓世全看来,救人是出于本能,但理应获得更多奖励。他将新闻链接发给了发小。邓泽炎问他:“为什么要戴着口罩呢?”邓泽炎认为,这么光荣的时刻,戴口罩别人就不认识了。

“不戴都戴咯,看下一次有没有人救吧。”邓世全答。

“有人救你叫一下我。”

“好。”

1月16日凌晨四五点,邓世全又去了几次天字码头,仍是骑着共享单车,一边骑一边看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江边有人在晨跑,有人刚从夜场出来,卖铁板烧的老板看他来回跑,让他帮忙照看摊子,他直接拒绝了,“我要看一下还有没有美女跳江。”老板听到他又想这事,说:“哪有这么好的事。”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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