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建设浪潮下,一个大连人的故乡变成了陕西

2023-12-29 星期五


起始于六十年代的三线建设,把现代工业文明的种子播撒到了中国腹地,也掀起规模巨大的人口迁徙。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人们从原本的故乡来到千里之外,数十年之后,他乡已成故乡。


地处汉中城北郊区的安中机械厂,汉中人习惯叫它21号信箱。从城里过了一道坡,就来到梧桐树遮盖下的厂区,一切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见不到年轻人。有一位老人,坐在电动轮椅上,面容一看就是东北人,他一开口说话,大碴子口音,没跑儿。



老人姓冯,一九六九年来到汉中,距今已五十四年。


以下为冯老爷子口述整理而来。




我是1936年生人,出生在大连普兰店,我父亲在镇子上卖鱼,家里还有我爷爷奶奶,父母亲生了我们五个兄弟姊妹。我家里因为我父亲做生意,在当时的条件还算可以,我又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孩,父亲就供我读书。刚开始送我念私塾,读了没多久,我父亲一看,孩子们读书,院子里养的鸡鸭到处跑,整天叽里呱啦的不像个样子,就不让我继续念私塾了。这时候镇上的日本小学招生,便送我去读这个日本小学。


中国小孩子都得去上日本小学,也不分贫富,只要你来,都有学上,一人发一套校服。我们上了这个日本学校,学校的校长和一些老师都是日本人,中国老师不多。小孩子在这个学校里,都得学日本话,你学不好,就要挨打,学得好,给奖励,日本是在搞同化教育。没多久,中国就解放了。解放后,老百姓松了一口气。种地,上学,生活,日子继续过。


到了1952年,我读到小学五年级,要毕业了,这一年我十六岁。


八月份有一天,镇上来了消息,说是沈阳的工厂过来招工。招工条件挺宽,小学毕业,能识字,身体健康就行。我和同学们听了,都想去试试,当工人进厂,比在农村种地好。


招工组有点神秘。


他们不说往哪里招工,去干什么,都不知道。村里面就传说,说不定是要招去当兵,上朝鲜战场。我也有点担心,这时候招工组通知,选上了,定个日子就要集中。我心里犯了嘀咕,回家问我父亲,我父亲就说了一句,别害怕,人家不说去哪里是在考验你呢。


到了集中的地方,普兰店东边的皮口镇,招工组的人说是要去沈阳的工厂,但具体是啥工厂,还是不说。我家里实际上除了我父亲,都不支持我去,我爷爷尤其不愿意我去,在他看来,很有可能是招去当兵打仗。他从普兰店走路到皮口,劝我别去了。我呢想着好不容易招上工,先去了再说,不跟我爷爷回家,我爷爷很难过,坐着同村一个决定不去的人家里的大车回家了。


三天时间到,我就和大家一起坐上火车去沈阳,去沈阳要路过我家,快到我家时,还看见了我母亲在院子里干活。


在火车上,伙食待遇真好,面包,饮料,敞开了吃。车到了沈阳,嘀嘀嘀,有大汽车来接我们,我们这批人里,很多人就没见过汽车,有几个同学看到这种大轿子车,吓得不敢上车。招工组的人给我们安排了住处,宣布先进行两个月的政治学习,等到两个月政治学习结束,人家这才宣布,我们这批人,是招到了制造飞机的保密企业——大东机械厂。这下大家心里才松了一口气,不是去当兵了。


这个大东机械厂,前身是伪满时期的满洲航空株式会社,隔着院墙就是飞机场。解放以后继续制造飞机,规模扩大了,就需要大量的技术工人。我们这批人招进来,一边学一边干活。我选了铣工,这一选,就成了一辈子。



我师傅是位南方人,杭州人,长的很潇洒,技术也过硬,教我教的很仔细。我念书只念到小学五年级,机械加工要用到数学,师傅教。自己还要去书店买书回来,下了班就学,平面几何、三角函数,从最基础的开始自学。上厕所蹲在那里,看见面前的门扇子划过地面的瓷砖,就在想这个门扇子运动的轨迹怎么算出来。本来是九个月才能满徒,我六个月就满徒了,综合考试的时候,我得了第二名。这一下就很得意,工人这碗饭,我算是端上了。


我给家里也写信,当然写信只能是报平安问候家里人身体。春节我回家一看,冷冷清清的,我母亲做了一桌子菜,我爷爷奶奶都不在家,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抱着头坐在炕上,不说话。我一问才知道,爷爷生我父亲的气,嫌他支持我参加招工,过年前就跑到我姑姑家去了。


过完春节假期,我爷爷自己跑到沈阳来找我,拿着我的信封跑到邮局问。邮局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个沈阳市XXX信箱到底在哪儿,老头子又找到我家沈阳的亲戚那里,亲戚安慰他,我爷爷这才勉强放心下来。


当时的社会环境,当上一名工人,真是骄傲,尤其还是在保密厂子当工人。一身工装洗的干干净净,上班的时候戴着白线手套,操作机床,进刀、出刀。


偶尔出去上个街。街上人一看,这人穿一身劳动布,工人老大哥啊,走路胸挺的老高。去买个啥东西,买火车票,一掏工作证,就比一般人好使,这种自豪感真是让人从里到外都精神。




整个五十年代,我一直待在大东,这家厂算是东北航空工业的摇篮。后来的黎明发动机厂,也是从这家厂分出去的。我们国家的航空工业,在五十年代发展的非常快,到了1959年,国家开始考虑要进行沿海地区重工业的转移,在厂里开始宣传支援内地建设。


这个时候,我们对内地,内地具体哪个地方,什么环境、条件,这些都没有概念。国家招我们当工人,教给我们技术,那么哪里有需要,我们就往哪里去。等到正式定下来,要去四川,建一个厂子代号420,对外叫新都机械厂,等于是黎明厂的复制。我那时候已经结婚了,也有了第一个孩子,老婆一直在农村,我也报了名。


从沈阳到成都,现在方便的很,坐高铁,坐飞机,再慢两天也就到了。当时可没这么方便,从沈阳到成都,铁路过山海关,到北京了转车,再到郑州、西安、宝鸡,一路要走很久。等到全部人马到成都,在路上整整用了大半个月时间。当时一下火车,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成都这地方怎么这样潮湿,太阳也是朦朦胧胧的,和东北完全两样。新厂子在成都东郊的双桥子,我们来的前一年 ,已经有一批人来了。


整个厂子就是个大工地,大工地的周围全是农田,大伙一边修厂房,一边安装设备。当时有个口号,就是边建设边生产,就是想着赶紧把厂子建好,投入生产,造更多的发动机出来。



到了四川,别的好说,吃、住这两件事着实有点麻烦。四川本地的饮食,东北人就吃不惯,就想着自己做饭,自己做饭就要锅。当时可不是想买就能买,首先要凭票,有了票,还得有那么多锅供应才行,一个420厂有上万人,把成都市全部的锅拉过来都不够卖。这时候厂里出了个政策,可以自己解决。我也就随大流了,做出的那口锅,后来还带到了汉中来。等到生活设施弄的差不多了,到成都已经四五年时间。


都说成都平原是天府之国,我却一直没适应过来。长期水土不服,动不动就拉肚子,饮食上也始终不习惯,当时做梦都想着东北老家的那口饺子,有谁家包了饺子,那个香就别提了。生活虽然有些不得劲,但是生产上一点不敢含糊。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国家开始大规模搞三线建设,成都地区的三线企业越来越多,车间里开会,领导说毛主席想着三线建设,晚上都睡不着觉,大伙一听,那还不得拼命干。厂里的生产条件逐步完善,后勤上也不愁了,没想到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一件事连着一件事,眼花缭乱的,武斗我绝不参与。


混混乱乱中过了两年,到了六八年,上面要求420厂要支援新厂建设,建立新的航空发动机生产厂家,给运八运输机制造发动机。厂里就要派一批人去选址,我也报名了。




这一次,我从大连人,到成都人,即将变成汉中人。


陕西我只去过西安,汉中地区是第一次来,从成都坐车,到了阳平关下车,一下车看,黑压压周围全是山,又从阳平关坐卡车到了勉县西北的艾叶口。天亮了,一看,心凉了,这地方它就是个大山沟,搁这儿能生产飞机发动机?


当时上面计划要在勉县西北部建运八飞机发动机系统的三个厂,总装厂在方家坝,代号470;中小钢零件厂在拐沟,代号390;我来的这家叶片厂,代号380,就在艾叶口。艾叶口地理条件还算好,靠近公路,为了建厂,光汽车就有几十辆。但这个地理条件,实在不适合进行精密的航空发动机生产。上面又有个指导方针,叫“以隐蔽为中心”,但航空发动机,尤其是叶片的生产,首先就需要一个宽敞的生产环境。客观条件摆在这里,注定了380厂缓建、停建的结局。



艾叶口当时的生活条件也很艰苦,北京知青来了,半夜上厕所,黑灯瞎火的就掉进了粪坑里,第二天骂骂咧咧的,艾叶口这鬼地方还不如陕北呢。


说话就到了七四年,380厂是彻底凉了,〇一二基地来人,要给大家重新分配岗位。刚好21号信箱,安中机械厂,这个厂也要人。我一看,离汉中城不算远,那就来这儿吧。


到了安中机械厂,当时厂子热闹的很,单身宿舍住满了,家属楼也修了好几栋,厂子南边下了坡就是阳安铁路。一过道口,沿着舒家营公路就能到汉中城里。我心里真是很满意,一家人都在这儿,不错。



最开始安中厂只有军品,到了八十年代又上了民品,效益很不错。当时开始实行承包计件制,干的越多,挣的就越多,大家谁不想多挣点儿,我的技术也是在这个时候到了顶峰。最开始在三车间,最后又到二车间。厂里就取铣工这一块说,我还是挺有自信,我这个人最不爱干按部就班的固定活,一个零件,几十年不变,闭着眼睛都能干出来。我喜欢有挑战的,最好是那种特别难加工的复杂活,费脑筋的,我把它干出来,顶多做两三件,这活我就独一份了。


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楚,当年厂里有个非标零件,加工一根特别长的轴,这个根轴比床都长,厂里的各种工具都没法加工,成了疑难杂症。拿出去找别的厂家看看,汉江机床、汉江工具,这些厂里的师傅看了都摇头,没辙。转了一圈又回到厂里,我听说了,过去一看,琢磨琢磨,想了很多办法,又磨又铣,没几天把这个活给弄出来了。当时可把我得意坏了。


你干这个机械加工,得动脑筋,就算是到了现在,数控机床,你不懂脑子,也没辙。


整个八十年代,在安中机械厂是我人生里最安稳的日子。老伴的工作问题解决了,孩子也慢慢长大了,车间的活干着也踏实。



那时候在安中这种信箱厂子里,生活上没什么需要人操心的,吃饭有集体食堂、澡堂、子校、商店、冬天有暖气,夏天里厂里发的冰棍就有好几种。下了班,篮球场上有个大梯子,上面安一个铁柜子,里面有一台大电视。当时有那么大一台电视,不得了,晚上大伙就挤在篮球场上看连续剧,这种生活谁不羡慕。


到了八八年,厂子当时有政策,可以提前内退,让孩子顶班。很多人都觉得能让孩子早点进厂,心里踏实。我办了内退,这年我刚五十二岁。 




安中厂黄的太可惜了。


当时生产的民品——汽车尾板门,全国范围都很有名气,弄到后来黄了,一句话——人为的。我们这批老工人,有从哈尔滨来,有从成都来,有从西安来,还有老转业军人,在厂子里待几十年。很多都是一家三代人都在厂里干,心里是把厂子当成了自己家一样,一旦厂子黄了,生活上就有大问题了。现在厂子只剩下一半人,能出去的,全出去了。


说回到我自己,出生在普兰店,在沈阳学技术当了工人,又跑到成都,从成都到陕西的勉县、艾叶口,又到安中厂,一辈子换了几个地方,用年轻人的的话就是命运嘛。


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年没有招工去沈阳,我也许就去了大连找个活儿干,或者就在家里干农活,赶大车。到今年整整八十七岁了,身体别的没啥,就是腿使不上劲儿,走不动了。普兰店老家,这辈子出来之后,也没回去过几次,家里面亲人去世,都没能见着。


所以要问我 ,你是哪儿的人,我就是陕西人,汉中人,一家老小在哪儿,就成了哪儿的人。



这辈子,我从小就爱动脑筋,爱琢磨。小时候在普兰店,当时农村人谁见过电线和电灯,我打穗儿就在城里见过。上学了之后研究了几次,就把电路弄懂了,弄懂了就不害怕了,还知道日本人的电压是110伏。到了后来参加工作,我看到啥有意思的东西,还是个琢磨。有一年出差到天津,见到一个事情挺有意思。街上的三轮自行车,板儿车,这种车上坡的时候,车夫倒蹬踏板,车竟然还能往前走。我就趴车底看,琢磨,看了好几次,被我给发现了多了一只棘轮,很巧妙地把原有结构改动一下,车子就能这么神奇。回到汉中,我琢磨这个事,试着把厂里运冰棍的三轮车改了一下,结果改成了,多新鲜。


从东北到陕西,地图上是条大斜线,坐车也用不了几天时间,几十年过来,我算把根儿落在了陕西,年纪大了,倒是经常想起当年,我去皮口镇集中,我爷爷来找我,要拉着我回家,我不回,我爷爷走的时候,还不停回头看我。现在我的孙辈都三十多岁了,我还是很想念我的爷爷。



作者 | 褒河浪人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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