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老罗的人,有个动物园

2021-08-13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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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应玖创办了恩施市第一家动物园。30多年来,经济发展日新月异,恩施市高楼林立,有了现代化动物园。陈旧、脏乱,老罗的动物园逐渐被人抛弃,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动物园。如今,老罗82岁了。

82岁的罗应玖是凤凰山动物园唯一的工作人员,他是馆长,是饲养员,是搬运工,是清洁工,是售票员,是兽医,也是动物送葬者。这些工作,他一个人做了三十多年。他曾聘请过一位员工过来帮忙,但有一天他发现那人谎报参观人数,做假账。这让他很愤怒,辞掉那名员工后,老罗决定一个人打理园内所有事物。

动物园位于湖北恩施市区的凤凰山森林公园内,园面积不到三个篮球场大小,里面的动物并不多。三只猕猴中,年龄最大的高达二十八岁,其次是一头十七岁的断掌黑熊。另外还有三只孔雀、一条小鳄鱼、一头野猪、一只藏獒,以及竹鸡、白鹅、小浣熊各两只,它们的生活空间被一方方格子间区隔开来。除此之外,还有十多只可自由活动的流浪狗、流浪猫。

为动物们购买饲料药食,是老罗日常工作中的困难之一。自行车是他的托运工具,从山下回来,车上堆着满满的货物,推至关卡处,他先驻车卸下饲料,把车搬过关卡,再把货物搬过去装车,缓缓向坡顶推行。

|罗应玖载着货物上山

“拖这么重的饲料真不好上山,但我最终还是克服了。它拦得住车子,拦不住我罗应玖。罗应玖是个什么子人才,你不知道哇。”说完老罗一笑,这是他的自信和自嘲,也是他的身体比同龄人要好的原因。

动物园里的动物多数以素食为主,有些动物每天必须吃肉,比如园内有两只小浣熊,一天至少要吃一斤半猪肉。购买这些食物,他一般会去离凤凰山森林公园大约两公里的菜市场,风来雨去几十年,新老商户早已成了他的熟人。肉类紧俏,与他相熟的几家肉铺还是会专门为他留肉。光这些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不会用手机付钱,得靠周围的熟人帮忙,把他的现金“装”进手机里。

|罗应玖逛菜市场

实在没钱时,也有老朋友愿意让他赊账。老罗身无分文时,凤凰山脚下的一家超市的负责人答应他,每天低价给动物园备菜并配送,平时一块钱一斤的水果和菜,三角钱就卖给他。

疫情刚爆发时,老罗和他的动物园面临生死考验社区开始布置防疫工作,设置封管路障,严格管控凤凰山森林公园的人员进出,这给老罗和他的动物们造成极大的不便。工作人员一再向他宣讲防疫知识,但执拗的老罗仍一遍遍对他们说:“路封住了动物吃什么?让它们饿死在你们面前吗?”

几番周旋之后,左右为难的工作人员向上级申请“特事特办”,老罗被允许在做好消杀和防护工作后,可出去给动物们买菜。“我听国家安排,更不存在说给国家找麻烦,但动物不能饿死一个,它们的饲料、肉食、草药,我都必须去找。”

他面临最大的困难是动物园没有游客,因此没有收入,养老金是他唯一的资金来源。慢存不抵紧用,何况还没得存,当积蓄差不多花光后,他除了赊账,还不得不向亲朋好友借钱。

“疫情过后大家都很困难,都拿不出钱来帮我,但最终我的妻侄借给我八万元。”老罗口中的妻侄是他前妻的外甥,一位三十年驾龄的司机,他母亲瘫痪在床,父亲罹患肿瘤。即便条件这么艰苦,他还是借给了老罗这笔巨款,也不要求他尽早归还。妻侄说,他被老罗的精神打动。

“真的非常愧疚,我都没怎么去探望过他的父母。”老罗自惭道。他被困在凤凰山上照顾动物,鲜少走动亲朋,亲戚们也都知道他的不易,即便他几乎不出席家族的红白喜事,他们对他也不曾埋怨过。“我几个哥哥去世我都没回去。实在走不开呀,我走了谁来照顾动物?我必须要做出选择。” 

前往凤凰山森林公园,除了要爬一百多米的长坡外,还要穿过一条坡度极陡的隧道。出隧道后大约走上十米,就能闻到动物们身上的“野味”了。

|罗应玖推车穿越隧道

在老罗印象中,千禧年初凤凰山上还可以骑摩托车进出,驾驶员往往要把油门拧到底才能爬上去。因为噪音太大,路边高坎未修建护栏,改建后山上就禁止机动车入内,公园入口处设置了路障。

动物园门口摆着一张卖票用的老式课桌,老罗坐在桌前,课桌下钉着一条蛇皮口袋。他身后斑驳的墙壁上贴着一块喷绘布,印着几个word艺术体大字“凤凰山动物园”。桌子右侧是一段石阶,上面趴着他收养的流浪猫和流浪狗。石阶上方就是动物园区,很多游客赶来之后感叹园区太小,也没什么动物,根本不能叫动物园。

但对老罗来说,这是他花三十多年一手缔造的动物世界。

|动物园里的野猪

上世纪50年代初,老罗一家住在乡下的山沟里。他自幼就被老辈人告诫,不要在山里瞎跑,有虎豹,碰到了是要吃人的。从小听到大,他却从未真正见过老虎。在他心中老虎是动物园的象征,动物园里应该有老虎,那动物园在哪儿呢?自然是在州府恩施。

某天早上四点,他从床上爬起来,炒一碗包谷粉作为早饭,然后向恩施走去,一直走到下午一点。他还记得当时先是走到了汽车运输公司,红沙路两侧都是栏杆,这表明他已进城。

他拦住一位女同志,她有两个长长的黑辫子,长得很秀气。“大姐,请问恩施动物园在哪个地方?”十来岁的他怯怯地问。“恩施没有动物园,再过去一点就是飞机场,这里没有动物园。”这时他恍然明白,他没打听过恩施是否有动物园,自此之后,他便记住了这件事。

老罗年轻时当过十年兵,退伍那天政委特意嘱咐他:“你在部队是个好战士,好干部,回到地方之后,要给地方人民做一件好事”。这话让他第一次想到创办动物园,在此后的很多年里不断浮现在他脑海,直到酝酿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恩施要有自己的动物园。

返乡后他先是在一所中学工作,后来前妻不幸离世,为了让他早日摆脱亡妻之痛,单位把他调入清江电影院工作。平日,他和孩子们住在电影院旁边的一间小屋里。

契机出现在1978年的一天。这天他看到一个路过的商贩,挑着的竹笼里关着待售的野鸡、锦鸡,还有画眉。他想那些鸟从来都没被关过,这陡然一被关怎么受得了呢。他询问商贩那鸟怎么卖,商贩说那就贵喔,都是买去吃的。他大受震惊,这么漂亮的鸟怎么忍心吃?

他觉得可以做些什么,手头并不宽裕的他经过一番犹豫,一咬牙把鸟全部买了下来。这些鸟成为他喂养的第一批动物,此后他不断以这种购买的方式,构建出早期动物园的雏形。

他见过一只有脚伤的猫,商贩要价八块钱,他最终以一块五买下。回到家他给野猫的伤处涂了些青霉素,每天给它买肉和猪心肺吃,逐渐培养出感情。随着捡到的、买到的“残兵败将”越来越多,挤满了那间小屋,他和孩子们只能睡在走道上。

每晚他要先把孩子们哄睡,才能腾出时间去照顾动物们,常常忙到凌晨2点。还没休息几个小时,又要早起回归本职工作,给电影院贴海报,打扫卫生。那些年他以自己微薄的工资养活了家人和那些动物们。

老罗和动物们的故事逐渐在小城恩施传播开来,让他有了一些名气,一度,甚至东方时空栏目组都采访过他。到了1989年,在政府的帮助下,老罗把动物园办在了凤凰山森林公园上,占地三亩,成为恩施第一家动物园。园内动物共有二十多种,包括蟒蛇、黑熊、猕猴、骡马,最好的年头还引进过鸵鸟、狮子和老虎。去五百多公里外的武汉动物园看珍奇动物,成为恩施人的历史。

那段时期动物园迅速发展,五角钱一张门票,一年能买好几万。除了恩施城区五万人口来参观,八个县的老百姓也会赶来,有一次,两位老年人看见狮子吓了一跳,吼出“凶兽” 二字,老罗解释说那不是什么凶兽,是狮子。

这让老罗认识到动物园的教育功能:“动物园能让人涨见识,如果从赚钱这个角度讲,我老了也不会做动物园生意,毕竟随随便便做点事都能拿到钱,办动物园不为赚钱。” 

他一语成谶,不为赚钱最终变成根本赚不到钱。

三十多年来,恩施迅速发展,城区人口从五万增加到四十多万,凤凰山从荒山野岭变成了市民健身休闲的森林公园,旁边的高楼陆续拔地而起,风雨桥更是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而老罗的动物园却变得门可罗雀,鲜有人过来参观。他白发苍苍地坐在斑驳的墙壁下,神色显得而异常孤独,每等来一位游客都像是等来一个相逢。

动物园已经彻底没落,生意好的时候,10元的门票一天能卖出五张,不好的时候只能卖两三张,甚至一张也卖不出去。

疫情不是动物园面临生死考验的核心原因。几十年来,人们的视野从电视到电脑到手机,再到如今火热的短视频,每一种媒介上都能看到种类足够丰富的动物。而恩施陆续出现的正规动物园,不仅景色宜人、占地面积大,还有专人饲养,能观赏到动物表演。这些冲击都比疫情大,疫情只是让老罗的动物园雪上加霜。

老罗仍旧精心地照料动物们,它们都挺过了寒冬和疫情,在此期间他还收留了几只流浪狗和流浪猫,都照顾得好好的。“本来那时候我预算很少,不能天天买肉,只能想办法让动物们先饿不到,没想到疫情期间他们比平时长得还好。”

|罗应玖弯腰喂动物

当中的代价是降低自己的生活水平。他认为到了这个年纪没必要吃太好,每天煮点饭,或买点馒头和苦李,打一碗汤,一日一餐,偶尔两餐。但即便这样,他也入不敷出。“我的退休金基本上是家里病人占一半,动物们占一半。”他妻子患有精神疾病,他在社区为她单独租了一间房,每日去照看。

去年夏秋两季恩施多雨,几乎无人来动物园参观,幸好还是有爱心人士愿意捐助,让他渡过难关。他最幸运的那次是在2019年春节前后,他买彩票竟然中了两万元,让动物们扛过了那个寒冷的春节。凭借这类运气和爱心人士的善意,动物园勉强维持着运转。

前段时间,是动物园收入最好的时候。原因是今年六月份,有媒体报道了老罗和他的动物们,动物园人气大增。甚至,有外省的爱心人士专程驾车过来,许多家长带着孩子过来参观。老罗的善良、执念和坚守,是比动物们更吸引人的故事,可以作为家长们教育孩子的案例。

卫生学校的一名学生专程坐车过来,把捡到的一只瘦弱狸花猫交给老罗抚养。在他们眼里,老罗就是专家,能养好一切动物。狸花猫刚来时因为生病叫个不停,而且警惕性很强,经常对人伸爪子,不让人轻易靠近。老罗凭借自己的经验把它治好了,并取名“咪咪”。很快 “咪咪”放松了警惕,毛色愈加锃亮,当老罗在门口坐着的时候,“咪咪”会趴在桌上,静静陪伴。

|罗应玖和“咪咪”

老罗没有经过专业的培训,平日里常常查阅饲养动物的相关资料,对园内动物们的习性了如指掌。动物园里有几只孔雀,有很多游客希望能看见他们开屏,于是大声吼叫挑逗它们。对于这种行为老罗会及时制止,“孔雀过了发情季节便不再轻易开屏,开屏也主要是出于防御或者示威,你们不要随意刺激它们”。

有时,他也会答应一些小孩的请求,让衣着鲜艳的孩子在孔雀面前轻微舞动,或者让他们父母挥动花色的丝巾,诱导孔雀开屏,一旦开屏,他就给孔雀们奖励食物。

但不乏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参观者。老罗的动物园里没有任何珍稀品种的动物,难以引起人们的兴趣,见过大城市现代化动物园的他们,也无法忍受这所老动物园脏乱臭的环境。

有位游客直接当面骂老罗,说动物园不仅脏乱臭,而且没什么动物,怎么好意思开下去的?老罗没有生气,反倒苦笑着回应,说至少还有动物,只要有动物在,这个动物园就能继续办下去,不是在骗人。

“游客是上帝,要尊重,不能得罪他们。他们想不通的,让他们想通了就好了。”82岁的他只能一遍遍地解释。

一段时间的热闹过后,动物园又回归冷清,每天不超过三个游客。终于,老罗才意识到问题,“我这动物园还是过时了,大城市的动物园都是玻璃窗,我这还是铁栏,而且环境也不行,新奇的动物也很少,真的已经过时了。”他弓着背坐在桌前,夏季炽热的阳光把空气烘得滚烫难忍,他躲在门廊下的阴影里。

曾经他坚持把动物园做下去的动机,如今正消耗他微薄的生命力。他的生命已经和这座动物园牢牢连接在了一起。

相比于游客的嫌弃和质疑,动物的死亡才是真正让他难受的事。开园三十多年来,他亲历无数动物的死亡,每一次他都要上山寻址送葬,足迹踏遍凤凰山上的每一片区域。

他收养过不少流浪狗,单是现在就有13只“常驻”流浪狗。动物园的大门不是全封闭的,流浪狗可以从铁栏缝隙中穿过,夜深人静时,许多流浪狗溜出门去再也没回来。有的在夜里被人打死、毒死,有的被狗贩子抓走做成狗肉。有好几次,老罗在第二天一早出门时,看见流浪狗的尸体和血迹。

他没为动物做过档案,记不起动物园总共养过多少动物。“太多了,哪里记得住,反正动物死的那天我就上山把它埋了,都会死的。”

|罗应玖在山上割草

此时他坐在桌前,桌上放着表面泛黄的瓷杯,里面装着黑乎乎的浓稠液体。这是他为自己熬制的中药,最近低血糖犯了,喝几天就能恢复,他对自己熬制的汤药很有信心。

他儿子很心疼他,劝说他放弃动物园,早些颐享天年,但每次都被他严厉拒绝。“你不让我干,就是要我早死。” 他嘱咐过儿子,让他只管顾好孙辈的学习和生活,动物园的事不用他操心。

恩施人早已不再需要这样的动物园,他心里很清楚,同时又坚守着这种不合时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动物园怎么办?”“我嘛,走到哪算哪,天黑了就躺下歇一歇,都有起不来的那天,谁也没办法。”  

每一天,老罗都早早起床,打扫卫生,购买饲料,给动物喂食,自己吃个便饭,然后坐在门口接待游客。一坐半天,没有一个游客前来,他目光注视着游客入口处,像一个守卫者。

*摄影:夏延年、杜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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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夏延年、赵怒之
编辑 | 吴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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