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那次掉进池塘吗?

2024-02-20 星期二


“我看见了那口池塘所在的地方,如今却是一块光秃的平地,也许是被填平了,四周没有田,没有树,荒草丛生。我有些疑心它是否真正存在过。”


你还记得那次


The pool

掉进池塘吗



//  撰文 李颖迪


01




掉进池塘前,张佳骑着一辆银色的自行车,车耳朵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她左手扶车把,右手高高举起,向远处的我们打招呼。她笑得很高兴。我很少见她笑得那么高兴,尤其是去东莞打工后,她就不太笑了。


我和张佳见得不多,往常只在春节打个照面。长沙妹妹,张佳这么叫我,是说我从城里来,这是客套话,暗里也表达着我们之间有一条界线。我伯父家有三个孩子,张佳最大,再是二堂姐,最后是堂哥,他们一直留在村里和奶奶生活。在二堂姐和堂哥的中间还曾出现过一个女儿,出生不久就被送走了。可想而知,为了最后那个儿子,这个家庭经历了一些困难和动荡:村里的生产队上门拆了家。至于张佳的父亲,我伯父,他年轻时和人斗殴,瞎了一只眼,后来就靠给人刷油漆赚钱。等张佳后来结婚,收了笔彩礼,五万块,把红包拿给伯父,没过几天,钱就被他输掉,送进同村男人的口袋了。


老家村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通路,回去首先要坐小巴。那年春节,我们就是坐上了那样晃晃荡荡的小巴,空气沉闷,座位散发着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烟味和汗味。下车后,母亲蹲在路边干呕。离开国道,我们走过一片冬茅草。冬茅细长,密密缝在一起,像夏天的凉席,但叶子边缘锋利,能把手指割破。穿过冬茅才能看见蜿蜒的旧铁路。那条铁路废弃了,不再飘荡着汽笛。父母走在前面,拎着螺旋状的鞭炮、米糊和香精味的麦片,脚在铁轨的碎石里发出沙沙响声。我在后面,跟着那串沙沙声往前走。


张佳来村口接我们。她好像没长个,样子也没变,单眼皮细长,鼻子宽厚,只是脸上多了些雀斑。二姐已经在堂屋了,手上拿着一根长棍。她快速转起那根长棍,形成一个模糊的圆形,发出咿咿呀呀的喊声。你相信车联网吗?这才是未来的方向,二姐说。人们说那是传销,但她不信。


张佳可能是另一种人——如果命运就像那条往前伸去的铁轨,她只是接受它,然后走上去。她是长姐,更像一个沉默的母亲。一家人吃完饭,是她先站起来收拾桌子,挑来井里的凉水,捧着盆碗坐在门口擦洗,双手泡得发胀。她按部就班读了村小,去镇上读初中,每天走两小时山路上学,放学再花两小时走回来,她也从来没相信过什么车联网和暴富的梦。晚上回到家,她割红薯叶,扯猪草,把红薯、剩饭剩菜煮成一大锅烂芍,挑到山上的猪圈,听到猪吃饱的哼哼声她才挑着担子走回来。到了收烟叶的日子,她帮奶奶割下烟叶,捆成花束,等着热气将叶子熏黄。


晚上,我们爬上木梯,睡在祖屋的二层。那里没有窗户,白日也不见光亮,悬空的木地板随着人的步伐轻微晃动,落下细小的尘埃。角落用柴禾垫了一层,铺上稻草和棉花,简单作床。我睡在张佳身边,盖着有些潮的被子,还能闻到隔壁仓房里发酵的红薯味。


第二天是新春,午后,太阳昏黄。村里响起一阵阵鞭炮声,尖锐,剧烈,让人耳膜发紧。等我下楼,家里只剩下张佳了。她嫌鞭炮吵,起身关门,将背后的木栓扣好,响起啪嗒一声。坐回来后,她漫不经心地伸出双手,烤着火。我也没事干,蹲在地炉旁。屋里很暖和,地上的蜂窝煤烧得通红。


“长沙好不好玩?”她也许是担心冷落我,想找点话说。


“一般般。”我说。“学校里只有作业,没有周末。”


“你们确实压力大。”张佳点点头。她抓来一把瓜子开始嗑,瓜子皮聚成一座小山。


“那学校外面呢?长沙那么大,总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吧。”


我拿不准该说些什么,只好讲起离我自己也很遥远的事情,比如长沙贺龙体育馆附近的摩天轮。那所摩天轮,好像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它,在学校,在楼顶,在街道,那样一个或大或小的圆形,缓缓上升,慢慢下沉,就像没有尽头。


“不知道谁才能坐在上面。”我说。


“下次也想去长沙看看。”她说。“离吃饭还早,我带你去村子里玩。”


村口有巨掌一样往四处延伸的枣树,树上藏着星星点点的青枣,沿着石路走,一路是新鲜的牛粪味,两侧的红砖房里黑乎乎,也看不见人,有一两座房子的梁塌了,倒木长出了木耳和苔藓。细长的蜘蛛在网上缝补,结了露水。我往旁边躲。张佳又笑,哎呀,蜘蛛是好的,吃蚊子的。我们还看见了两口连在一起的石井,一口高而干净,另一口低一些,水很浑浊,漂浮着洗衣液的白沫。人们从第一口井里挑走要喝的水,用第二口洗红薯叶、刷萝卜、洗衣服洗碗。张佳从第一口井里捧了把水喝,叫我也尝尝我学着她的样子捧起水


“这没什么。”张佳说。“要带你看个厉害的。”


离开村子,一条白蛇似被摩托碾过,干瘪的尸体横在路中间。稻田,黑色的蛙跳起来,溅起一圈涟漪。大片红薯叶。田与田间窄路交错纵横。穿过田野,张佳停下了。从这儿下去,她说。我们面前出现一个岩洞,路面之下敞开着大口。水珠从灰黑色的岩壁落下,台阶湿滑,张佳牵着我。越往里面越黑,也越凉。我有些害怕,紧紧牵着她,感觉到那张粗糙温暖的手心。走到最深处,原来还是一口方形的石井,不过比村里那两口大得多。我靠近它。井中间有块长条形的石头,周身长着苔藓和绿藻,就像一只披着绿毛的犀牛。水流荡漾。


我将手伸进井里,捞起一把水,猛地弹到她脸上。


她叫起来。好冷啊!


我等着她将井水甩向我,但她只是笑了笑。她靠着井边站着,望向外面明亮发白的天空,听着井底的水流声,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回村时,张佳带我走向另一条路。我们还是穿过了弯弯曲曲的红薯田,快到村子时,我忽然闻见一阵恶臭。张佳说那是一个没人要的池塘,曾经有人在里面养鲫鱼鲤鱼,后来赔了本,就废弃了。现在池塘成了村子的垃圾场,人们拎来家里的垃圾,倒下层层的鞭炮灰,烧干的蜂窝煤碎屑,沾着血块的卫生巾,爆过的鱼雷管,一些连猪都不愿吃的烂萝卜白菜红薯叶,田里割下的无用的稻草,还有被烫死的老鼠尸体,死掉的鱼苗。这些东西一起在池底发酵,连带着原有的淤泥、水草,整个池塘呈现出一派黑色的面目,仿佛能将生活里所有明亮的快乐的事物一同吸进来。


我们走在池塘边,捂住鼻子,小心越过去。张佳张开一侧手,护住我。“千万别掉下去。”她说。


02




记忆里的祖屋很长一段时间都与贫穷联系在一起。湖南冬天阴冷潮湿,红砖房没有厕所,角落只有一只木桶。村子里的井水有去不掉的锈味,烧过之后,白色的水渍碎片在杯子里打圈。播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伴随大人调笑、打牌、喝酒、吐瓜子皮的声音,堂屋背后的柴房是我的躲避之地。风从墙缝吹进来,呜呜作响。从山上砍来的柴禾堆在角落里,我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它们不能掐出水了,也没了植物的气味。我抽出一根树枝,划过砖墙,红色粉末落下来。


后来我父亲挣了钱,决定在村里给大家庭重新起一座房子。那几年他十分风光,觉得这房子首先是为父母而建,其次也能够帮一下一直在村里生活的伯伯一家。我爸出钱,我伯父出力。一栋庞大的建筑在村口落起来了,它有平整的灰色的水泥皮肤,还有干净明亮的厨房和厕所。我听说他们原来商量将房子修成两座,但在鞭炮炸起的轰鸣声和灰烬中我看着那两座牢牢焊在一起的房子,它真是大,每一层楼的中间隔着一堵墙,还装着连通两侧的不锈钢门。这两座房子——或者说这一座房子吧——所有的钥匙都归伯父保管。我妈妈曾对此颇有怨言,认为两栋房子至少要分开一些,哪怕留一道十厘米的缝隙。她那时也许还想着和父亲回这个村子度过晚年,而连在一起的房子只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都是兄弟,我爸说。


又过了几年,我爸爸的生意没落了。村里认定房子的产权时,伯父没和人商量,只登记了他一人的名字。


你去把房子要回来,至少你的那部分。我妈说。


都是兄弟,我爸又说。


房子的龃龉可能加深了我对父亲这一支亲戚的厌恶。我有时怀疑自身的冷漠与自私正来自于此,来自于所谓的家族性格,所谓共同的基因与血液。后来家中发生了些变故,以及新冠三年的影响,我免除了新春必须返乡的责任。我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会用相机拍下一些什么,雪地的脚印,山峦的影子,夜晚海面上红色的月亮,我通过拍下它们进而想要占有它们。我相信我离家越来越远了。哪位伯叔出轨了,妻子要拿刀去砍他。哪位侄子在青春期抽烟,逃课,偷穿妈妈的衣服。我听过这些消息,很快就忘了。


这些人里我多少还在留意的只有张佳了。她中专毕业后就去了东莞打工,去过玩具厂、电子厂、纺织厂,又做幼师,也在深圳步行街的服装店珠宝店里当过销售。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没成年,也没领结婚证。她生了一个女儿,男友的家人自然不满,经济也很困难,女儿出生不久她就回到电子厂工作了。在厂里,不知怎么,她认识了另一个男人,决定远走高飞,留下了女儿。和年轻男人的恋情无疾而终。再后来,她和一个已婚男人好了五六年。我妈妈问她为什么跟着那个男人,到底给你什么好了。她说也没什么,就是有次她生病了,去医院,掏不起两三千元的住院费。男人给她出了这钱。


这是脑子发昏,发傻,两三千块钱,她就白白耽误了这几年的青春吗?这句是后来母亲转述给我时的评价。


当她快三十岁,家里逼她回来相亲。她离开深圳,回到湖南,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男人。她的妈妈得病死了,爸爸将她的五万块彩礼输光了,妹妹还在想着车联网,弟弟在深圳夜店做酒保。回到县里,她一边到毛衣缝盘厂上班,一边完成婚姻任务——婚后不久,她怀孕了,第二次剖腹产,生下了女儿。她用“形势所迫”来形容自己的处境。第三次怀孕,她找人打听,抽了管血,花两三千块将血送去香港。检查结果说是男孩。她生下了他。


我试着在一篇小说里写下张佳的生活。我想象着她第一次外出打工,坐巴士离开县城的那天,她在路边等车,车还没来,她张望着,看到远处的山。老家的山常常一半黄一半黑,黑的那面,干枯的树枝残骸覆盖着厚厚的灰,那是无缘无故的山火,从干燥的冬茅身上燃起,烧过蕨丛,火苗爬到细叶臭椿、杉树和马尾松身上,绵延无尽。我想象着她到了东莞,站在电子厂前,看着方形的水泥建筑倒蚕茧一样将里头的人封得严严实实。我想象着她手中的遥控玩具车,想着她拿着焊锡枪,火从山上来到她的手心。我想着她第一次生下女儿,她还没十八岁,肚子落了刀口,夜里孩子尖锐的哭声,她喂奶,断断续续睡,而年迈的女人总是用一双灰白浑浊的眼睛盯着她,像是在嘲弄她,鄙夷她,要将她身上所有的不洁挖出来、剖出来。但我无法设身处地理解她的生活,我也说不清楚,在想象她的生活时,那种不安来自于何处。


我仍然会梦见那个池塘。



03




冬日,天气却很暖和。我和张佳多年没见,现在她三十岁,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我们站在屋前,脱下棉袄太阳照在不远处的松树林,蒙着一层刺眼的金光。愿意回村的人越来越少了吧。算上来,我上次回村已是六年前。这回堂哥结婚,刚有了孩子,在城里没地方住,就回村了。我妈妈说不如去看看。她买了好几件新生儿的棉衣。听说张佳也要带着孩子回来,她又备上几件小女孩的毛衣。


在最里面的房间,前夜刚出生的孩子哇哇哭着。堂哥和妻子顾不上招待客人,做饭的任务落在张佳丈夫身上。那是个看着要比实际年龄老上个五六岁的中年男人,寸头,性情似是温和,说话不多。他正蹲在门口给鸡拔毛。面前是一大盆热水,散发出团团白汽,鸡毛落了一地。


就像十多年前那样,张佳带着我向村口走去,只是这次她牵着三岁的女儿。她女儿像个小男孩,头发稀稀的,嘴唇上挂着两道鼻涕。有人在路旁灌木丛采野菊花。像是习惯为我解释这里的一切,张佳说,是村里的聋婆婆,那种野菊花晒了就能做茶,很香。还有些蒲公英球,挂着剩下一半种子。冬眠的山是灰色的。奶奶弓着背,在另一侧的田边找藠头——要不是因为这回堂哥孩子出生,她也不会回来。藠头从外头看就像枯草,找准位置往下挖,掰开泥土,才能看到白色的小球。连根拔起,拿来炒鸡蛋,或用盐腌做坛子菜,都是美味。空气中充盈着藠头挖断的辛辣味。

“现代社会,女的也可以不生的,可惜我自己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学历,就这样了。”张佳说。“喂奶真的好痛,每一口都好痛。”


“你的第一个女儿呢?”


“他再婚了,不让我联系。”


她又说到寄血验子。见我露出意外的神情,她笑了笑:“我喜欢女孩,可如果还是个女孩,我不能再生了,得打掉,就好像形势所迫,你能明白吗?”


我只是听着。再往前走,直到村口,枣树不见了,也许被人锯了。村子全然变了样,很多新的房子,都挂着门锁。石板路磨得更光滑了,少见行人。我们经过木头搭建的祖屋,从窗户望进去,看见一座崭新的乌木棺材——那是奶奶上个月为她自己买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物。曾用来养鸡养猪的屋子被风吹塌了,变成瓦砾堆,角落结着大而光洁的蛛网。当人们离开了村子,除了老人,似乎就是昆虫和野猪在占领这儿了。


张佳说她也很久没回来了。丈夫家在另一个村,正挨着县里的公路。为了照顾新出生的儿子和年近百岁的婆婆,她和丈夫都辞了厂里的工作,眼下只能指望着家里养的十几只阉鸡。公鸡阉过之后,鸡冠萎缩,蓝宝石色的翎毛也慢慢变成了土黄色,看着和母鸡差不多,但肉要嫩些,也更好卖。平常,如果孩子睡了,她就会坐在后院,看着那十几只鸡啄着泥土,将烂凉薯扔给鸡吃。鸡的身影聚拢一团,又逐渐散开,直到隐蔽在屋后那片竹林里。公路传来货车碾过的声音。


不一会儿,我们走到那个溶洞。它比我记忆中还要深,大约有一百多阶石梯吧,一条直线往下纵深而去。洞口的岩壁长着铁线蕨,电线、水管掉落下来,缠绕在一起,从中断开,像是已被曾在这取水的居民遗弃。上方是一排高大的柚子树,叶子油亮。我们斜着身往下走,快到底部时,腐烂的气息传来。光影淡去,等眼睛适应黑暗,我看见一些掉下的柚子,摔碎了,果肉生出一团团灰色絮状的霉。张佳将女儿留在台阶上。我们屏住呼吸,继续往里走。洞里笼罩着一派寂静,水浑浊发黄,静止不动,犀牛如今很孤独地立在那里。我不再敢伸手去捞井水,很快决定离开。



回到家,张佳的儿子倚靠沙发坐着。他半岁大,不知是什么堵住鼻子,疲惫地呼吸着,像一只小小的哞叫的水牛。去了几家医院,都查不出原因,张佳说。他忽而哭起来。张佳坐下,抱起男孩,拉下衣服。女儿见没了妈妈的关注,也在角落哭,嗓音更嘹亮,激得房间里的新生儿也醒了。房子里洋溢着婴孩啼哭的三重奏。别哭了,张佳说,哭声还是此起彼伏。她像是累了,转身望向门外。过了一会儿,女孩不哭了,爬到桌上,找到一根果冻条,咬开塑料皮。


电视机柜旁放着旧照。我上前翻,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十来岁的模样,齐刘海,及肩短发,她站在一条小河旁边,面对镜头笑着。我觉得这脸有些陌生,又觉得有些像张佳,再细看觉得也像我。张佳看我翻照片,说那是她的二妹——就是我那个出生后被送给东莞村民的三堂姐。前几天,奶奶联系上中间人,想打听现状,说这位堂姐与养父养母一家已经移居香港。


“最开始一点也不付出,现在想着去认人家,凭什么呢?”我妈妈在一旁说。


“是啊,我们这个家,又有什么值得她认的?”张佳说。她还在给孩子喂奶,脸上漠然。


妈妈喊我去收拾东西。我们只是回来一下午。


张佳喊上丈夫,让他开车送我们去高铁站。我们坐上车,狭小的车里塞了六个人。小女孩一直站着,想伸手往窗外摘树枝,被张佳打回了手。车子启动,往山下开去。冬茂草划过车窗,发出记忆中那样相似的嚓嚓声。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口池塘所在的地方,如今却是一块光秃的平地,也许是被填平了,四周没有田,没有树,荒草丛生。我有些疑心它是否真正存在过。


你还记得我害你掉进池塘那次吗?下午和张佳往村子走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这件事。


她摇头,什么事?


我还记得她从池塘里爬出来时的那张脸——挂着淤泥,水草,鞭炮灰,流着黑色的泪水。身上也是,到处都是,脏水顺着棉袄的衣袖蜿蜒滴下。她在池边吐,吐完就哭着跑回家了。我呆在原地,不知怎么做,就一路往山后跑,躲到稻草垛里,蜷缩起来。我躲了一下午,闻着新稻草的气息,直到天逐渐暗了,家人喊我的名字,我醒了,才钻出草垛。我成功地让他们的注意力从张佳身上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没丢就好,回到家,奶奶扑了扑我身上的灰。再见到张佳,她已洗干净身体,披着毛巾,在堂屋的火炉旁烤着头发。没关系的,是她先开口,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对不起,我说,没想到最后会这样。我没有说的是,后来,我经常会梦到掉进那口池塘的是我,污水灌进喉咙,从鼻孔和嘴里流下来。


就是那次春节,你骑着自行车,本来正高兴,骑的还是辆新车,你和我们招手,可我冲到了路中间,想逗你玩,你怕撞到我,就猛地往旁边掉头,没有刹住车,连人带车一起掉进了池塘。


哦,那件事。张佳想起来,却还是像当时那样对我笑。没关系,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她说。



//  撰文 李颖迪

题图设计 孙毅

编辑 ch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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