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逼消亡史

2021-03-12 星期五

试图去寻找一个可以概括亚逼的形容词如水中捞月般徒劳:两个毫无相似之处的人可能都是亚逼,两个高度重叠的人可能只有一个亚逼,两个亚逼可能会互相嘲笑对方亚逼或者装亚逼。亚逼的边界比它的疆土还要广阔,没有一个特征可以被剔除出去,也没有一个特征可以被固定下来。
好吧朋友,我不再饶舌了,这么说吧 —— 你永远说不出什么是亚逼,但却能一眼认出亚逼。
线索也许很明显:粉色紫色绿色的头发、handpoke纹身、古着迷幻衬衫、朋友圈里那张垃圾堆前的过曝留影。线索也许很微妙:卧室墙上的淘宝批发挂布和电影海报、那条纪念虾米播放器顺便提问该如何导出歌单里的三千多首歌的朋友圈、半年断一次一断断一年的社保、在群里管别人要梯子推荐时的奇怪表情包。
从宏观来说,亚逼像一种作物,生生不息,从微观上来说,每一刻都有人不再是亚逼。
朋友,我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向你讲述那个隐秘的决定性瞬间,正如加缪所说,对于一个亚逼来说,不再做亚逼才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
第一批亚逼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个冬天归于沉寂。他们是最原教旨主义的亚逼,但直到完全消亡时才赶上“亚逼”一词的出现,如果说什么造就了他们,可能是他们从初中就知道了可以听歌学英语。他们鄙视民谣,热爱摇滚,感受过来自西方的自由召唤,但其实也就从黄金年代听起然后止步于平克佛洛依德。

愤世嫉俗、独立思考、用付费vpn,一切前亚逼精神从他们开始萌生。但他们没想到,下一代亚逼早与这苦大仇深的反抗相隔千里,摇身一变为消费主义的三八红旗手,虽然还是愤世嫉俗 —— 但对象早已从国家和政府变成了另一群亚逼,怎么讲,老原子化了。
也顾不上下一代亚逼了,时间不等人,初代亚逼在实用主义的道路上高歌猛进,他写广告文案,他做产品经理,他学底层逻辑,然后靠着比平均水平稍高的智商和品味成了搭建主流意识形态的中流砥柱。
最后一次跟 “亚逼” 这个词产生关联,是在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个冬天。那晚他在某某soho加班,同事给他看 “三里屯怎么那么多人穿全民恶人” 微博九图,他嗤之以鼻,“这不就是一群亚逼”。

那是他最后一次提到这个词,但在漫长的未来里,他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第二批投降的亚逼消逝于研究生留学回国的第二年,她曾在欧洲/美国学艺术,也有少数不争气的去了土澳或加拿大,风格被粗略分为两类:其一是经常被别人看成服装设计专业新生的全身川久保玲或山本耀司,关键词:“暗黑”、“层次”、“wabisabi”!其二是紧绷绷、半透明、低保真绚丽印花的高缇耶或Vivienne Tam,关键词:“千禧”、“辣妹”、“Y2K”!

《千禧曼波》是他们的重要风格图鉴
他们家境小康中产,处于开始讲究品位的节骨眼,因为留学时常发国外旅游照片,而被那群在国内吭哧吭哧考研的同学们咬牙切齿地叫做 “快乐小留”,回国后在某时尚杂志\青年文化公众号\设计小公司实习,一月2300,第一次有现实层面的忧虑是发现自己可能赚不回留学的钱。小留有的喜欢后摇,有的喜欢后朋,但大体还是喜欢电子乐,电子乐里大体还是喜欢techno。男友是某乐队贝斯手,不交房租不爱洗澡分不出来衣服是洗过还是没洗过,但他就是“知道什么才叫活着”!
小留的梦醒时分是在豆瓣月亮组发现男友艹粉。一瞬间,小留觉得天旋地转,月亮组!那都是一群没品位的野蜜!第二个瞬间,小留赶紧截了个屏,心里寻思:嘿!没想到那没几个人知道的小破乐队也能上月亮组。冷静下来,小留想起出国前妈妈的一番语重心长,“还是去英国好一年就能拿个研究生文凭回来之后找对象也年轻”,小留恍然大悟,艺术本应是一层金箔镀层,一桩风雅轶事,谁也没让她真看上那个有包皮炎的贝斯手。

小留把男友的贝斯和效果器一股脑搬上了货拉拉,“一群没溜儿的亚逼!”,她恶狠狠地唾骂。
那是她最后一次提到这个词,但在漫长的未来里,她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第三批消失的亚逼无声地消融于工作的第三年,他跟家里的关系不是很好(提起家庭时前边总要加上 “原生” 两字儿),排遣感情需求主要靠交朋友和养猫(排遣的意思是不会付出太多,所以不养狗)。
他阅读小众文学,穿衣打扮有一套,微博上的粉丝数至少是关注数的三倍。朋友很多,十个里边有1个小网红、1个本土艺术家、1个人类学/社会学在读社科生、2个艺术系快乐小留、2个设计师/编辑/画画的,剩下的位置由上述这些人的时髦男/女朋友填充。
朋友聚会的主要活动是合影,一群人,前边半蹲着两个,一条腿死命往前伸,一条腿屈膝,后边站着几个,眼睛看向一边,反正绝对不笑。他们相处甚欢,对社会地位和财富的追逐从来无法入侵他们的同温层。但圈子对人类另有一套肤浅得不相上下且更没道理的鉴定系统,“土” 代替 “穷”,成了全票通过的原罪。
图有点过时了哈,就示意一下!别当真!
他觉得亚逼有很多特质,比如小众、酷、潮流,但其实他最大的特点是一种无法忍受生活细节的娇嫩。他无法忍受打扫房间、整理硬盘、用个税app退税、弄懂医保定点医院,他只喜欢那些可以提炼出意义的事情,看一本书、一部电影,抓住一个观点、一种主义。
但亚逼还是变了,改变的契机可能微小得不可思议,比如,他长了颗智齿,高昂的费用让他不得不开始百度医保的报销条件。这还不算过分的 —— 最后他竟津津有味地研究起北京家庭怎么摇车牌号更快,亦或者,自己的朋友突然说他在通州买了套政策房,首付父母给交的。
他惊了,不是说好一起租房一辈子绝不被消费主义奴役当班逼房奴吗?不是说好了一起逃离原生家庭吗?
第三批亚逼就这样渐渐哑然失声,过去,你能轻易地从人群中辨认出他的存在,现在他却越来越模糊。有人说他回了老家,有人说他搞钱去了,可以确定的是,他和他的朋友们不约而同地失去了对彼此的兴趣,后来你又见过他一两面,你们坐在一起聊了聊无法追加更多意义的往日激情,他忍不住笑了,说,“我以前就是一亚逼”。
那是他最后一次提到这个词,但在漫长的未来里,他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第四批亚逼在工作第五年悍然退场。他是圈内小有名气的广告人/自由摄影师/自由撰稿人,兴趣爱好是禅修、打碟和冲浪,性取向扑朔迷离,对社会规训和成功学不屑一顾。他直率的同时油滑,有边界感的同时毫无保留,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能归因为一种天赋。他曾以为自己仍是一个亚逼,直到那天在公司的Brain Stroming上,他在讲解方案时信誓旦旦地说,“我们的target customer是一群亚逼” —— 那瞬间,他感到一丝羞耻,原来昔日的自我认同,已经变成了目标受众。
那是他最后一次提到这个词,因为他觉得这词宽泛且土,什么也不能代表。
第五批呢,第五批亚逼是最后的荣光,只有熬到这个时候,才能得到亚逼中的亚逼 —— “嬉皮士” 的头衔,倒不用去阿姆斯特丹或者布鲁克林,北京鼓楼是他们的容身之所,大小咖啡就是他们的精神据点。
注意,这个级别的亚逼跟其他亚逼的最大区别是,其他亚逼主张消极抵抗现实世界,而鼓楼嬉皮却主张主动拥抱一切。
他搞音乐、写作,但绝不让自己的一身本领进入劳动与金钱的交换范畴,他搞环保、做手作,身在都市却能让消费主义的触角鞭长莫及,他有很多号称 “中国通” 、冬天戴解放军帽的外国朋友,却没多想为什么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学社会学的。他觉得地球就是一个村,全世界人民心有灵犀,可认识的单词仅限于自己身上的纹身,他相信只要对这个世界发出 “正向的能量”、满足自己内心的感情需求,事情总会解决的,于是坚持喂流浪狗流浪猫,用夏威夷疗法与自己对话,终于如愿以偿,在月底让父母帮着凑齐了五千房租。

出租房必须装饰淘宝购买的曼达拉挂布

有时他会想起以前的朋友,那个被贝斯手男友带来参加野地派对的亚逼,那个只有不加班的时候才会来抱怨当代生活对人的剥削的亚逼,那个混的很好的有钱亚逼,他早就知道他们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们要么是急需一个标签的无个性人士,要么是想要给自己毫无意义的生活找一份背书的胆小鬼,要么就是把好奇当成第一美德在哪都八面圆通的体验派们,天天想着把自己下放到另一种生活,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是个嬉皮,他要心怀着这世界上纯度最大的友善一茬又一茬地接纳、再告别他们。

对其他亚种的亚逼来说,顶多,亚会退化为一种消费选择,一个无伤大雅的爱好,可如果把这个世界的主流信仰总结为一元的唯成功论,似乎只有自己才可以作为其反面,被称为 “亚”。
鼓楼嬉皮想了想,觉得自己这几年没白过,独立思考、平等博爱的精神火种还是保存下来了,他长舒一口气,打开手机:妈,下个月房租5000,转我微信就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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