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读书,犹如绕室旅行,一样是山高水远

2022-02-02 星期三


今天是大年初二——从除夕和初一的热闹里走出,是时候安静一会儿,读读书了。

 

对很多人来说,在一年结束之后和一年开始之前,在闷头赶路和闷头赶路之间,春节假期是一段可以「停下来」的时间,喘口气,看看天,也允许自己做些「徒劳无功」的事,比如读书、做梦。尤其疫情之下,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在发生改变,获取直接经验的环境急遽缩紧,间接经验变得更加重要——通过阅读理解世界,认识社会,寻找自我——那个世界依然是丰富的、开放的、流动的和广阔的。

 

春节读点什么呢?《人物》邀请史航分享了一份「春节书单」。史航的本职是编剧、策划人,也上综艺、做节目,但关于他,最大的标签是「书」,他的家里,书多得溢出来,填满了地面。他喜欢读书,读得多,读得杂,读得有种活泼泼的滋味。

 

这份为《人物》读者推荐的书单中,有可以让你在春节喧闹里很快沉浸入阅读秘境的轻盈故事集,也有回到午夜最深处的长篇小说,有适合亲子共读的「能把人拉扯长大的书」,也有提醒你人生况味的作品。不管你撷取到了什么,能读一会儿,总是好的。

 

上一个春节,史航在京就地过年,在书房手脚并用头拱地一番收拾:「许多十年没拆封的书籍见了阳光;也有被猫主子几年前宠过尿过的书籍,单独放着;还有许多陈年旧照片,就想赶紧翻拍了,微信上晒青春;书里夹的明信片或书签,有可能是别样相思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这个春节,和很多人一样,史航依然在京。在不能旅行的春节,居家读书就像绕室旅行,「一样是山高水远,宛若还乡」。




 

文|王双兴

编辑|槐杨

设计|田伟



01

春节是热闹的,但也有丧失与力不能及


每一年春节,在楼道里贴春联是很高兴的,好几年的春联都是我自己拟、请长辈或者朋友帮我写的,写过「瓜子嗑出新世界,豆包黏住旧相知」,横批「靠嘴修身」,也写过「天将如意酬好意,人到来年忆今年」,横批「人天无憾」。去年是和画家吕鑫、演员潘粤明合作,潘粤明写联儿,吕鑫画门神,春联内容是我拟的:「自拍自带喜节拍,刷屏刷出真太平」。特意选了结尾皆为平声而非仄声的两个字,意思是不分上下联,于是横批叫「平仄不重要」。

 

这是春节热闹的那一面,但人生不止有热闹,还有渺小、丧失、力所不及。就像很多年前我读到崔涂的《除夜有怀》,他写:「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渐与骨肉远,转与僮仆亲。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这也是除夕,唐人的一种除夕,我被「骨肉僮仆」那十个字打动了。我们被命运嫌弃,却不敢嫌弃命运。诗里旅途中的除夕,就像过去一年的最后盘点,挫败与幻灭堆在眼前,宛如残雪堆乱山。

 

这时候,适合读下面这些书。

 

 

《鹿川有许多粪》

 

李沧东的《烧纸》和《鹿川有许多粪》是姊妹篇小说集,其实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写的,跟我们隔了30年,但现在看起来迟到的引进,依然有意义。他写的是一些痛苦的年代里,人们因痛苦而产生的所有不自在和所有离心离德,但是在缝隙中依然还有一些高贵和温柔。

 

《鹿川有许多粪》中间有一个故事,叫《龙川白》。破获一个新的政治案件的时候,「我」的爸爸已经暮年,但他非说自己是成员之一。所有人都知道不是,连审他的警察都知道不是,他们找到「我」,说,你爸是精神病,你赶紧劝劝你爸,让他否认自己刚才的供状,我们准备放他走。大家都通情达理,但聊着聊着,「我」突然明白一件事:爸爸此生一事无成,跟他青年时候的梦想越来越远,他跟那个梦想有可能同框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就是被当作同案犯。

 

李沧东有个电影叫《诗》,全世界可能都很少这样名字的一部电影,但是他觉得,不是看花赏花才是诗,探访耻辱一样是诗,分担苦痛一样是诗。可以说李沧东这些小说也是诗。很厉害的,李沧东用两本小说集提醒我们一件事:不管身处何时,不要成为行尸走肉,因为你能选择的只有今生。

 

童话《洋葱头历险记》有一个特别著名的开头:洋葱头一家都是洋葱头,它们过得很不好,有什么办法呢?哪里有洋葱,哪里就有眼泪。李沧东的小说集就像是洋葱,哪里有洋葱,哪里就有眼泪,是一层一层这么剥着来的。

 

2000年左右,我跟老六(《读库》张立宪)做了一个丛书,其中有一册是「韩流」,我写了几个电影,其中就有李沧东的《薄荷糖》。我觉得这是韩国人拍的《悲情城市》,一直到现在也特别喜欢。

 

他说,我们身边的很多人都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忍着痛苦想传达平静和善意,就像一个忍着剧烈咳嗽还想恪尽职守的现场翻译。他也一样,无论做一个导演还是一个小说作者,得传递东西,也是要咳嗽但要忍着咳嗽的状态,所以他希望保留一些脆弱的东西,而不是粉碎。李沧东说,他拍《薄荷糖》,但他不信了;一些年轻观众看完信而且喜欢,是让他很高兴的事。他曾经有点开玩笑地说,喜欢《薄荷糖》的人都是好人。


图源电影《薄荷糖》

 

李沧东是我最喜欢的韩国导演,我见过他一次,在他的讲座上,我是观众。那天他说了很多重要的东西,我特别想记,但手机没电了,就朝旁边人借了个钢笔,写在自己手背上。后来和他见面的时候,我觉得那一刻,他能感受到那种奇怪的东西和我传递的信息:关于身体,关于文字,关于记载,关于磨灭,甚至关于罪恶和耻辱感——手上写的字就像《水浒传》里脸上刺的「刺配沧州」,它代表着屈辱和因为屈辱记得的东西。

 

最后我俩合影,他就像个首尔的流氓一样,两手插兜,驼点背;我也是这样,穿着大棉袄。有一束光从我们俩中间打过来,一团白,就好像脑袋被PS掉一部分,变得不完整,很好玩。

 

 

《怒》

 

这是吉田修一的一本书,我不能剧透太多,就比如我生命中有一个陌生人,今天下午跟她在一块,聊得很好;对面银行有一个哥们在那儿取钱,耗了一下午,营业员和他在一起;还有那边饭馆一个哥们儿喝多了,趴桌子睡了一下午,服务员和他在一起。但是马路那头楼后面死了个人,死亡时间是中午1点多钟,现在就怀疑三人都可能是凶手,最后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怀疑你。

 

一个嫌疑让三组本来很有温度、很有感情、很有缘分的人际关系,都被迫割裂、审视、揣度、检测,不寒而栗,这是最悲伤的事情。

 

 

《国宝》

 

推荐《国宝》,是因为我太在乎吉田修一了。

 

《国宝》是关于一个行业的书,这个行业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行业,所以很重要、很金贵。但同时,我不觉得它夹带旧货,只觉杂花生树、步步生莲,我愿意知道这些久远故事,我特别愿意在这本书里知道那些让演员为之手舞足蹈乃至踉跄一生的典故和传奇。译者伏怡琳也很不容易,她是晚几天追随作者足迹进入歌舞伎舞台这片无尽丛林的女猎人。她什么都没错过,什么都没忽略。

 

我曾经给「探照灯好书」写过一段推荐语:《国宝》记述一代歌舞伎演员的命运与抉择。作者此番叙事的斑斓与壮阔,让我读完已觉老之将至,所谓一篇读罢头飞雪。千秋一瞬,情深不寿,这个艺成人渺的大结局,让人只能追随作者吉田修一说一句:「感恩岁月的宽宏大量。」这是一本讲成全的书啊。也许有人会讶异这本小说与作者此前的《恶人》《怒》有一种质感的区别,在我看来,它就是把痛惜和哀恸隐藏得更深了。如同杰克·伦敦那首小诗:「一切竟然只剩下这么一点儿,毕竟他们历经了苦难和动乱,能剩下这点儿已不容易,尽管失去了赌博的本钱。」

 

因为这本书写的是歌舞伎行业,所以符合春节的热闹、喜庆氛围,但这又不是一个讴歌情操、讴歌匠人精神的书,骨子里写的是人的渺小、丧失、力所不及。千万别拔高地看,别自我感动,但也允许感动,因为里面,有人「之所以为人」的叹息。


图源电影《过年》

 


02

和孩子一起长大成人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春节是在八十年代,十几岁的时候,那一年我和家里请了假,和朋友刘亚男、王文宇、何江一起,在王文宇家过的春节。家里没有大人,我们四个男孩儿在一起,因为不会做饭,就各自带了饭菜,也不睡觉,照着漫画《丁丁历险记》排戏,我饰演卡尔库鲁斯教授,就这样度过了一晚上,搞了一次属于我们自己的春晚。

 

孩子比大人更盼望春节,现在很多人的春节阅读跟孩子在一起,有点亲子共读的意思,甚至有人会替孩子找书看,所以我在这一节里推荐的三本书也跟孩子有关系。

 

 

《小时候》

 

《小时候》是桑格格的书。她的这个写法,对我这个看了很多书但一直不敢写书的人是个重要的提示和抚慰,我把它叫清单式写作或者词条式写作,她就从第一条写到一百条,写到一千条,写到三千五百七十八条,她想起什么就算一条。但不是说今天发一条微博,最后把它编辑成一本书,而是比如:爸爸妈妈要离婚了,爸爸开着车来搬家具,我往回抢的一瞬间;我去看爸爸,爸爸很高兴,把我拉到他那帮哥们之间,说我女娃子,她在北京,现在闯社会回来了,来,给大家唱个歌,那种让孩子社恐的一瞬间。

 

她也会讲到自己的恋爱,凡是想得起来的事她都讲,她不是要回避琐碎,而是不忍嫌弃琐碎。《小时候》像银河,是好多星星,就像陈丹青有一个节目叫《局部》,局部才是真相,整体都是幻觉,《小时候》正因为是一个点一个点连在一起,才形成银河。而且,从天文学的角度,好多我们此刻看着并为之感动的星星,其实已经熄灭了,同样的道理,童年的那一天已经流逝了,但她提到的时候给我们感觉好像没有流逝。

 

当然,这样的书也不是谁都写得出来,还得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天真而又皮实的女孩,这样的一个自恋而又温柔的女孩,这样的一个又是少女又是少妇的女孩,她的生命才有左括号和右括号,而她括住那一切,才是跟我们有共鸣的一切。

 

这本书的特点是,它可能让你觉得,我也能写。那就好极了,你也可以罗列自己的人生,从你记得的两岁还是两岁半的一件事开始,把很多有趣的、你不写就忘了的事情慢慢勾选出来,它们就不再是一片空白,而是一张网,网上挂着许多露珠。如果春节期间,看着这个书问爸爸妈妈,也让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写写他们的小时候,更是一个没有任何枷锁也没有什么门槛的全民写作。

 

 

《牛天赐传》

 

这是老舍先生温柔的成长之书。老舍开玩笑说牛天赐是一个小英雄,其实不是小英雄,他也没做任何大事,就是一个在牛老者和牛老太家门口捡来的孩子,这孩子怎么长大?后来养父养母都去世了,他又要怎么独自长大?

 

中间他遇到各种没溜的成年人和会算计的成年人,就在这些人的拉拉扯扯、踢踢踹踹中长大了,所以这本书讲的是人世间,没有回避人世间所有的叵测和坎坷,但总是在你血槽将空之前,给你喂一颗药。这种书是能把人拉扯长大的书,是能保护人的书。

 

 

《爱丽丝漫游奇境》

 

这本书有很多好的版本,我会特别推荐赵元任和任溶溶这两家的译本。任溶溶翻译的所有的儿童文学都是更靠谱的,因为他懂得用孩子的口气说话,他自己原创的《没头脑和不高兴》就是伟大的儿童文学。

 

和其他书相比,它最大的特点就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奇葩的角色遇到了,可我没总结出什么道理。就像最后爱丽丝问的:我该怎么走?要去哪儿?我不知道该去哪儿,那,怎么走都可以。


图源电影《过年》

 


03

热闹过后,回到午夜最深处


每一年的春节都会有变化,家人会变,家人的年龄会变,朋友的拜年祝福也会变,不管是群发的还是单独给你发的,我们就在变化中确认哪些东西是自己在意的,希望它不变,希望它变得慢一点儿,希望它变得更符合我们的期盼与想象。春节是一个感知自己、感知世界的契机。

 

这一组,我推荐的三本书是我最喜欢的中国人写的长篇小说,如果说我推荐的其他书都是糖衣,它们就是炮弹,够劲,愿不愿意接受这个炮弹,由你自己决定。

 

 

《受命》

 

作者止庵是我的好朋友,懒得详细介绍的时候,我一般就说他是「读书胜我十倍,见识高我五倍」的一个人。

 

《受命》讲的是上世纪80年代一个叫冰锋的年轻人的故事,咱们老说,80年代天总是很蓝,日子总过得太慢,说到80年代大家会想到好多灿烂的合影,好多新华书店排的长队,好多画展、诗展,各种各样诗歌的聚会,大家在学外语,在看好电影,在慢慢学唱流行歌曲,一切都在复苏。但所有人都走向那一缕黎明的光明的时候,有一个人转身往回走,要走到午夜最深处。逆潮流而动,怀揣利刃,孤身上路,他要办事,他要复仇,他爸爸是被人害死的,他要找那个人算账。

 

很多推广平台都说,这本书写出了80年代的质感和北京的质感,但我更喜欢我和他还有姜文有一次对谈时的文章题目,叫《你们都被80年代的质感蒙住了眼》。那些质感该有,但骨子里是这个指向,是逆潮流而动,是天下人往那边走,我往这边走。

 

止庵作为作者,迟迟不愿意把这个小说说得这么崇高,他就说:一个人答应自己的事要不要办?我就写这个。中间我要为此舍弃爱情、舍弃前程、舍弃很多东西,要不要这么办事?就这么一件事。而且他爸爸让不让他复仇呢?他爸爸留的遗书说好好改造,根本没提复仇,但这个遗书夹在《史记》里,并且在《伍子胥列传》的几行字中留下了指甲印。指甲印是什么东西呢?你想忽略就可以忽略,你想在意就在意了。他就告诉你:我是把这个指甲印当回事的那种人。止庵说他这小说从80年代末就憋着写,但不知道怎么写,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了这个细节,指甲印,才觉得,我可以写。

 

这本书已经八次印刷了,但也就几万册,没什么了不起。和书里的指甲印一样,你想忽略这本书很容易,但你要在意它,也可以看看。

 

 

《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我曾经看到过一段别人的评论,「我从来一眼就能识别冒充王朔的言论。这帮冒充者以为痞就是呢,以为京腔骂人就是呢。你至多可以学会他的调侃、他的嘲讽、他的戏谑,甚至可以模仿他的狂狷,但你终究没法复制那股厌离的情绪,那种对世界放不开手又瞧不上眼的无时无刻的爱和纠葛。那是情怀,得不拿自己当人地疯过。」

 

在我看来,《和我们的女儿谈话》就是万种柔情,一声叹息。

 

我觉得这个时代是一条长河,无论你写书的、读书的、卖书的、查禁书的,所有人都在河里,但王朔是唯一一个在岸上活着的人,他在拉纤。你这么当面说他,他估计跟你急:哥们,你骂谁呢?但实际上他就是。当年他被当成痞子,别人是正人君子,但正人君子的猥琐逐渐被岁月揭露之后,他依然在诚实地琢磨着人为什么要活着,人跟人之间算怎么回事。

 

王朔用马路比喻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特别喜欢找一条正确的道路,唯一的道路,就跟开车堵车似的,就是见不得别人快,旁边多过去一个车头了,立刻觉得站错队了,掰出去并进来,就瞧他在马路上编筐呢。

 

编筐的人太多了,但王朔不一样。王朔曾经说过,小时候别人在台上开大会的时候,我老在外圈,小屁孩,老冲人喊「傻」;现在谁把我弄到台上开会,我觉得还是有一个我在那边冲我喊,还是那俩字。所以他永远不想做人上人,这是王朔特别伟大的地方。我们都很怕做人下人,也很盼做人上人,但是他永远不屑于做人上人。尼采说,做奴隶吗?不;做主人吗?更不,一千个不。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曾经以为日子是过不完的,未来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我就呆在我自己的未来,我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真正的变化,我的梦想还是像小时候,唯一不同的是,我已经不打算实现它了。」王朔的话中,我最爱这段。

 

 

《一句顶一万句》

 

刘震云讲的是张王李赵遍地刘的故事,是一个百家姓的宇宙。比如「女老彭」「男小林」,男女老少和姓氏,仨字就把一个人全弄明白了。用最简单、最生硬的方式完成了概括,这个概括就是个空杯子,慢慢地酿出酒来。

 

他说《一句顶一万句》就是替那些平时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人允许他们说话或者等他们说话的人说话的一个故事,那些沉默的嘴里咽回去的故事,咽回去的叹息。他又讲得非常浪漫,讲到素不相识的人怎么一见倾心。

 

中间有一个故事,我不能完整复述了,大概是说,比如老王和老史,老王是一个开封卖鞋的,老史是一个延津卖鱼的,他们俩在驻马店的某一个大雪天遇上了,大家睡在大火炕上,半夜一个人咳嗽,另外一个人被咳醒了,睡不着,俩人聊天,聊得很好,都说一辈子自己没遇上知心的朋友,想不到中年了,还真遇上了。聊到天亮,一个躺下睡觉了,另一个索性出门上路。他们俩都是要去洛阳,但早上出门那个遇上点事就回去了,没去洛阳;那个睡了一大觉下午才醒的,后来反而去成了洛阳。

 

又过了30年,俩人各自瘫痪在各自家里的床上,都老糊涂了,都忘了自己到底去没去过洛阳,但他们都记得同一件事,有一次在大雪天遇上个人,聊天聊得很好,这辈子没聊这么好。

 

所以人生不过如此,你要做你的KPI,你要管理自己的杂志或者自己的电影厂,你要上市,你要减刑出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计划,但可能到最后你发现,那个目标实不实现没那么重要,一辈子遇没遇到一个人,哪怕没聊第二次,但那次一句顶一万句,这很重要。


 春节返乡列车  图源视觉中国

 


04

进入阅读的秘境


人类是两栖动物,愿意跟别人群居,也愿意自己独居。所以春节和大家聚在一起,就像扎一个猛子,扎到河流深处,但换气儿就得到河岸上来。所以说,春节期间,有时候可能别人睡了,你可以看会儿书;别人在那屋,你可以在这屋看会儿书。起码我自己是这样,越是跟大家在一起,越发现自己需要单独的一段时间。而春节提供了一个理由,可以不跟别人联系专心读书,时间归自己支配,读书也可以变得有计划。

 

过年期间,如果你虽然跟大家在一起,但又突然想独处一会儿,哪怕是一两个小时,这个时候你看这些书,它会带你去一个秘境,阅读的秘境。

 


《西顿动物小说全集》

 

西顿是加拿大人,他的书和《福尔摩斯探案集》一样,是我小时候真正的启蒙读物。那时候因为机缘不到,我没有读过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所以一方面读着各种真实的凶杀的恐怖的案例来了解「人」,了解成人世界;另一方面就在动物身上来看一些「长大是否应该具备」的情感。

 

西顿笔下的动物,不是寓言和童话里的动物。比如《狼王洛波》,洛波酷爱反抗和对抗,但最后,人类用母狼做诱饵,捉住了它,把它关在农场里,给足食物和水。第二天,洛波死了。老牧羊人说:失去伴侣,失去自由,失去尊严,任何一样都可以让一个动物心碎而死,它三样都赶上了。

 

我想起蔡康永配音的《翡翠森林》,也叫《狼羊森林》。小狼和小羊认识,它们成为好朋友,不知道应该成为互相的敌人,最后狼知道了,羊还不知道。它们相约一块郊游,羊打开自己的便当,里面是一些青草,它说:你没有带吧,我的便当给你吃。小狼看着叹口气,想:我的便当在请我吃它的便当。

 

西顿的书里都是这样的动物,有忠诚的信鸽,有爱护家庭的松鸡,还有暴躁的山猫。一个一个故事让你知道人类的美德和恶德,人类的品德在动物上都有。西顿的小说特别适合陪伴人成长,或者已经长大的人想要躲开环境的喧嚣。

 

 

《自然纪事》

 

作者法国人儒勒·列那尔非常有幽默感。他写孔雀,说孔雀一次一次登上小土堆,就像是一个婚礼即将开始、新娘还没有到场、衣冠楚楚的新郎一次一次走上台子,看看怀表又下来,再演练一次。孔雀也是这个样子,一直没有开屏,一直在等待那一刻。

 

他说蟋蟀,你听它嘟嘟叫,像是一个老单身汉回家,非常警惕地看看身边,没人,开始开锁,而且是这种旋转的,转了一圈,「嘟」,又转了一圈,「嘟」,然后安静了——过一会又叫了,因为它在开第二道门。

 

关于蛇,他就写了三个字:太长了。

 

 

《幻兽之吻》

 

《幻兽之吻》的作者是周晓枫,一位散文作家。她写了很多本散文,有些是给成年人的,有些是给孩子的。她给成年人的散文其实也针对成年人心里的孩子;她给孩子的散文,也不是一味地加上童年滤镜,反而会给孩子看到,长大以后必然会成为那个遭遇很多惆怅的大人。

 

《幻兽之吻》这本书写的其实是四个字:束手无策。作者主要写动物,但这里写的动物不是诗人的臆想,而是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主妇生命中可能遭遇的动物,比如鱼、猫、鼠。

 

她养过一只小鼠,但最后被迫要给它安乐死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养你这么久,其实你没见过真实的花,因为我养的花都死了;而当初我买你的时候,是从花鸟鱼虫市场的这个门出去的,因为这个门近,那个门远,如果走远一点的门,就能经过花摊,你其实有可能看到花,但因为我从这个门走了,而且我家没花,所以你一辈子没有见过花。

 

她对动物的理解,有个特别残酷的形容,她说,动物是用那些本该给我们制衣、制鞋、制皮箱的皮毛,来包裹着自己,以求延长自己血肉的保质期。

 

其实这是很悲伤的一段话。我们人类从小就知道什么叫益鸟、害鸟,益虫、害虫,不过是从人的角度来说,不跟人类抢夺的、还帮人类当打手去欺负那些害虫害鸟的就是益虫益鸟,而什么叫害虫害鸟?跟人类抢食的。从小我们就把它们妖魔化,安上好多罪名。但《幻兽之吻》特别平等、特别善良、特别诚实,因而也特别无助。

 

她有很多地方是自责的,比如那只特别小、应该做食物的小耗子,人家要把它先淹死,她把它从水里救出来。但救了一整天,小老鼠还是死掉了。她说,我延长它的生命,只是增加它死亡的重量和痛苦。

 

这让我想起孟京辉版本的话剧《活着》,「文革」期间,春生是干部,被迫害,但福贵的老婆家珍对他说,你可不能死,千万不要死。春生回去没有寻死,但撑了半个月还是被折磨死了。所以福贵就开始反思,我们逼着他多活这半个月,对不对?因为这半个月他活得很难受。

 

周晓枫在面对一个生命的时候,总是责备自己不知珍惜,其实她已经比我们这些读者多珍惜多少倍了,要不她不可能回忆出那么多细节来加重自己的歉疚感,并且清晰地刻画出那个生命,已经流逝的生命。所以我总觉得,作者在眷顾与描述周遭动物的时刻,体现了最动人的一厢情愿。人类的书写,就是凭借这样的一厢情愿得以提纯和流传。

 

散文是赤手空拳上阵的,拿自己作为武器,自己的情感、感触放在这儿。如果你识破它是假的,那它在你面前就是手无寸铁;但如果你感觉这一切感情是真的,那它就可以对你为所欲为,指哪打哪。

 

但我为什么要在新年开始推荐这么一个有生命流逝的散文集?在春节期间聊生死的话题对不对呢?因为生命滴滴答答,随时在流逝。我们特别希望吉庆、吉利、吉祥如意,但春节是个迎来送往的时候,我们如果不正视那些必要的丧失,就无法真正学会珍惜,而如果没有学会珍惜的话,过一年只是一个无效的累积罢了。

 

新年到了,旧年在哪里?如果我们懂珍惜,新年就值得来;不懂珍惜的话,新年也是白来。钱穆说过:「能存吾记忆中,方为吾生命之珍;其在我记忆之外者,皆非吾生命之珍。」所以,一年结束,一年开始,我们可以筛选,但不能一无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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