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人遗弃在太平间的女人丨人间

2021-11-20 星期六


为了10万块钱,丈夫把结发妻子扔在殡仪馆里不管了;为了10万块钱,父母把女儿扔在冰冷的停尸间不闻不问了。


配图 | 《未择之路》剧照





我家的白泉配货站离公路还有25米远,门口这块空地是停车的好地方。白天,司机们在货站等货,晚上走不了,楼上就是旅店,扯过被子就睡,也不需要登记。

这天中午,刚吃完饭的我正坐在椅子上打盹,突然被“轰”的一声巨响吓醒。只见办公室西侧的铝合金窗户被撞了下来,碎玻璃天女散花般抛洒在桌面和地板上,我赶紧跑到外边——一台“前四后八”(大货车)的前脸整个“镶嵌”在窗户里,窗前放煤炭样品的白钢展台遭受撞击后,已经被挤成了卷饼。我心下一惊,若没有这个展台做缓冲,后果不堪设想。

闯祸的司机叫孙贺,体型非常瘦小,身高还没超过1米5。他与同样瘦小的媳妇赵秀娟也下了车,俩人的腿都在哆嗦。

“大,大,大姑父,我也不知道怎怎怎么回事就撞上了。”孙贺惊魂未定,说话有点结巴。赵秀娟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候,货站外面围了很多司机,大家说人没事就好,赶紧打保险公司电话。孙贺慌忙阻拦:“别报警,别报警,我车没上商业险。大姑父,你看窗户和那个展柜得多少钱?我赔你就是。”
其实,我与孙贺并没有血缘关系,他是我内弟媳妇小敏的亲侄子。2009年,小敏承包了饭店,孙贺就从老家来到霍林河,在小敏的饭店后厨打杂。别看孙贺个头小,心眼却多,他一边帮厨,一边在抻面师傅那里偷师学艺。混了一年多,他自以为学到了抻面技术的精髓,便准备单干了。
当时,距离霍林河90公里外的白音华发现了丰富的煤炭资源,1年时间,先后有3家大型露天煤矿和1家井工煤矿投产。2011年,我看准了时机,在白音华小镇开了白泉配货站的分站。孙贺就在旁边租了一间门市,开了一家抻面馆。
那会儿,白音华基础建设刚刚起步,流动人口少,吃饭的人不多,孙贺的抻面馆是蝎子粑粑独一份,生意尚可。小伙子要强,里外一个人忙活。有时闲来无事,我就到他屋里坐坐,看他一个人着实无聊,还送给他一台淘汰的电视机。可孙贺并不怎么看电视,他把业余时间全都用在QQ聊天上了。
一天,孙贺的抻面馆里来了一个袖珍的少女。她个头小,不足1米5,脸小,鼻子、眼睛、嘴都小。俩人卿卿我我,俨然一对情侣,细问才知道,少女叫秀娟,是孙贺在QQ上聊来的“媳妇”。
秀娟说,自己还有一个妹妹,在读大学。她在家里受气,“我妈总不把我当人”。所以,当她妈来抻面馆找她的时候,秀娟一点都不给面子,“让我回去,除非死了把尸体拉回去”。
她妈无功而返,她爸随后就到。他是一位温和理性的中年男子,来抻面馆也不是要把女儿抓回去。毕竟女大不中留,早晚得嫁人,他是想看看姑娘在网上聊来的女婿靠不靠谱。
通过观察,他发现孙贺虽然家在农村,没有任何存款,但是能吃苦、敢创业,过日子还特别仔细,对待秀娟更是没得说。俩人身高体型差不多,都瘦小,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秀娟她爸认为这是天意,既然改变不了,就要成全。




孙贺结婚那天,我去参加了婚礼。
他老家在东北农村,3间老式泥胎贴面的砖瓦房显得非常寒酸,屋里没添一样新家具。孙贺他爸说自己要给孩子买,但他俩不要,说反正也不在家里长住。孙贺爸妈离婚多年,他妈打车回来给儿媳妇一个红包,饭都没吃就消失了。
婚后,小两口马上回到抻面馆赚钱。此时的白音华小镇上又开了几家快餐店,不比不知道,一比孙贺的抻面馆很快就难以存活了。为了不让两个孩子饿死,老丈人提出让孙贺去考一个驾驶证,他说:“你有我有,不如一技在手。学会了开车,你大姑父认识的熟人多,给你找一个车开,一个月四五千块,足够养家糊口。”
他老丈人指的路的确不错,那是运输行业的黄金时代,无论是给人开车还是自己买车,都能发家致富、改变命运。孙贺考下驾驶证,很快就找到一份开车的活儿。不到半年,他老丈人又说:“你总不能一辈子始终给别人卖手腕子吧?”
孙贺不明白,老丈人表示,自己愿意出钱买台车让女婿自己干:“你大姑父开配货站,不愁没有货拉,你好好想一想。”    
自己当老板,这是多少司机梦寐以求的好事,还想啥?孙贺心里乐开了花。不过,老丈人也提了个条件:“我给你买车可以,但是有一条,车先落户在我的名下,让秀娟跟着你跑,照顾你。你俩好好干,等把车本钱挣回来了,车再过户给你。”
孙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是也没有办法。人穷志短,谁让自己没有本钱呢?再说了,老丈人提这条件也合情合理,除了自个儿爹妈,天下哪儿还有免费的午餐呢?


孙贺的老丈人也是农村人,他拿出16万8买了一辆“前四后八”给女婿,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这是一辆二手车,轮胎花纹都磨没了,厢板锈迹斑斑,驾驶室内狼藉一片。过减速带时,车子四处冒烟。最可气的是副驾驶的门锁坏了,要想关严车门,得用脚在外边狠狠地踹门把手——当然,开门也费劲,必须用螺丝刀往一个小洞里轻轻一别才行,有时候没人动它,它倒会自己打开。
买了车后,孙贺的老丈人在我家货站住了很长时间。一方面,他不太放心女婿一个人出车,有时干脆亲自跟车跑几趟;一方面,他在观察女婿的社交能力。
孙贺老丈人不太爱说话,但是从他的眼神里和举止中看得出,他深深地爱着、呵护着这对小夫妻,总说:“我们攒钱有啥用?死了还不是都留给儿女。”孙贺也非常感激,对他毕恭毕敬,有老丈人在场,他甚至不敢高声说话。孙贺曾对我说:“我和秀娟结婚,一分钱彩礼没掏,等于白捡一个媳妇,我老丈人还给我买车,我可得好好干,要对得起他们。”
确实,这种幸运的事不是每个司机都能遇到的,同行的羡慕嫉妒让孙贺倍感荣耀,他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每天每夜尥蹶子干。当时,一趟货能净挣2000多块,照这个速度,不到2年,他就能把老丈人垫的钱还上。
自从有了车,孙贺小夫妻的生活开始悄然发生改变。
“前四后八”上有卧铺,出车在外,困了,他俩就在车上对付;回到货站,孙贺也听秀娟的话,从来不和其他司机喝酒、赌博、吹牛,而是老老实实上楼休息。
秀娟不像一般的东北老娘们,看起来挺秀气。她说话像猫,吃饭像猫,走路也像一只小猫。在货站这几个月,总是悄无声息的。这对新婚夫妇就像一对儿小鸟,恩恩爱爱,双栖双飞,羡煞许多司机。孙贺老丈人见状,也就放心地回老家了。
但日子怎么可能总是甜的?秀娟远离故土,以前从来没有跟过长途车,一趟趟跑下来,既辛苦又遭罪。有时累了、饿了、心烦、睡不着觉时,她就会拿孙贺出气。
一次,我听见小两口叽叽喳喳地拌嘴,到了中午,我发现孙贺的胳膊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吃饭时,孙贺还在哄秀娟:“多吃点,这几天不正经吃饭,你都瘦了。”
小娟的小脸扬起来,有点盛气凌人的样子,不理孙贺。等他走了,自己再下厨做点爱吃的东西。
自打买车后,压力增大,秀娟愁眉不展的次数越来越多,眼神也哀怨起来。她的温柔体贴渐渐消失,与孙贺说话,总有一种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优越感。




2013年深秋的一个清晨,孙贺与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来不及吃早餐就打着货车去煤矿排号了。在等待装车的间隙,孙贺打了一个盹,煤矿电动分选机的轰鸣声通过破旧的车门缝,撕扯着他的耳膜。
1个小时后,孙贺回到货站,秀娟还没有起床。他上楼哄她起来吃饭,秀娟噘着嘴,一脸不情愿地下楼。不知道是孙贺惹她不高兴了,还是司机们夜里喝酒打牌吵得她没有休息好,反正就是不开心。
见两个小个子爬上货车,我追到外边嘱咐孙贺:“小心点,困了就睡。”
孙贺回了一句“大姑夫放心”,就把车开走了。
那天半夜1点,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惊醒,内弟媳妇小敏焦急地说:“姐夫你快起来,孙贺出事了!他来电话说在甘旗卡出事了,她媳妇不行了。他爸老实巴交,也没经过大事,姐夫你帮忙去看看,又是交警又是路政的,我们也不懂啊……”
我赶紧穿衣服,准备连夜开车奔向甘旗卡。可是夜色深不见底,秀娟哀怨的眼神在我眼前划过,我想了想,不敢独自开车,便叫起媳妇雅琴跟我一起去。
304国道是我非常熟悉的一条公路,它从内蒙古霍林河一直抵达辽宁丹东。我曾经无数次带领藏有卷烟、私盐和柴油的汽车在这条公路上疾驰。躲避交警,绕开检查,随便哪条岔路,都一清二楚。自从自己养车后,我就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每天都要祈求别出事故。可有时候,越小心,越出事。
甘旗卡段是内蒙古进入辽宁最后一段公路,车多路窄,弯道特别多。三舅给我开车时,曾在此处发生过追尾事故;还有一个叫郭威的司机,在这条路上撞断5棵大树,把陪同押车的货主活活挤死了。我参加过好多次救援,也好多次为因车祸离去的司机、亲人送行。但是,我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战战兢兢。
时间到了清晨,阳光穿透公路左侧的杨树林,白练一样泼洒在柏油路面上。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台“前四后八”,它静静地停在公路边。公路右侧的路肩上盖了一条被子,一只北京布鞋躺在附近,四周零零散落着几枚枯萎的杨树叶。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司机之间有个说法,出车祸后,脚上的鞋如果掉了,这个人十有八九小命不保。
我大声喊孙贺,他从“前四后八”上爬了下来。可算见到亲人了,他一下子哭出了声:“秀娟死了——”
“怎么回事?”
孙贺没有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只见秀娟双眼禁闭,脸色灰白,一动不动,显得更小了。那么冷,她身下什么也没铺,好像要钻进地里去。
孙贺抓紧秀娟的手,说:“你看,她都凉了,手指头越来越硬。”
一句话,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雅琴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辆“前四后八”还好好的,不像出了车祸的样子。孙贺说,他们的确没出车祸,秀娟是自己从车上掉下去的。     
“车正常走,人怎么会掉下去?”
“这个车门早就坏了,我让她修,她舍不得钱,一直没修。今天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听见‘扑通’一声,扭头一看,坐在副驾驶的她就没了。下车一看,她一动不动。是脑袋着地,浑身没有伤,一滴血没出就死了。”    
我问报案了吗?孙贺说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先打电话给老姑(小敏),然后打给老丈人。后来电话没电了,他也不敢动,不知道是报交警还是打110。
我赶紧帮孙贺拨打122报警电话,然后通知保险公司。我让孙贺到我车上暖和暖和(内蒙深秋的早晨气温非常低)。很快,交警和保险公司的人就到了,他们勘查完现场,询问孙贺事故原因,然后就把他塞进了警车。秀娟的亲属也纷纷赶到,秀娟她妈把女儿抱在怀里,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又掀开女儿的衣服,仔细检查。她发现秀娟的左手中指和左胳膊上有轻微擦伤,暗红色的印记已经凝固了。于是,她看向孙贺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秀娟她爸老泪纵横,他一遍遍拍打汽车挡风玻璃,哽咽着说:“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下午,小敏才赶到甘旗卡。当时秀娟已经被送到殡仪馆,在法医做进一步检查之前,不准亲属探视。孙贺被警察带走,一直没有回来。那辆“前四后八”也被开进了交警大队的停车场。总之,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孙贺来霍林河发展,与小敏有直接关系。当初是她承包饭店,把孙贺从老家带出来,才有了他在白音华另起炉灶、网聊遇见秀娟等一系列的事情。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小敏心里充满了愧疚,见到秀娟爸妈,她想安慰,却不知道说啥好。到了晚上吃饭的点,小敏特意请了秀娟爸妈和老姨,但是秀娟的家人仍陷在极度的悲伤之中,小敏也跟着饿了一宿肚子。
第二天上午,法医检查完,秀娟就被推进了一条大冰柜。秀娟父母张罗着给女儿买身新衣服,这笔钱当然该由孙贺出,小敏替侄子做主,到商场买了一套当时非常流行的运动服。换衣服的时候,男人们回避,我刚走出门,身后就传来秀娟她妈撕心裂肺的哭声。
人死不能复生,下一步是该考虑如何安葬秀娟,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土葬自然是不可能的,只能火化后把骨灰运回老家。这一点,秀娟爸妈没有异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秀娟爸妈与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诡异。两家原本是实在亲戚,现在女儿死了,秀娟爸妈的眼神里充满狐疑,有时候还躲躲闪闪的。购买殡葬用品的时候,小敏说这边火化不能操办,亲友又不在身边,咱回老家再张罗张罗。可秀娟她妈坚决不答应,她说女儿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跟着孙贺起早贪黑没享一天福,死后绝对不能亏了,“纸人、纸马、冰箱、彩电一样不能缺,骨灰盒也要最贵的!”
小敏看秀娟她妈可怜,全部应承下来,背后却跟我说,秀娟活着的时候,小两口赚的钱都是她妈掌控着,一分钱不让错花,孙贺想买个手机都不给拿钱,“现在人死了,往死了造害钱,这是祸祸谁呢?”
就在这时,孙贺回来了。小敏、我和雅琴非常高兴,急忙上前询问情况。孙贺说,警察把他拉回公安局先做了笔录,询问事故发生的详细经过。他实话实说,警察又综合法医的尸检报告、交警的勘查结果,最后认定秀娟从车上坠落死亡是一起意外事件。至于她手指和胳臂上的擦伤,是坠落的瞬间试图抓握车门,被损坏的门把手刮破的。
孙贺无过错,不用承担法律责任,按说应该是一条好消息。可对于秀娟的亲属而言,仿佛是另一场事故的开始。
秀娟大活人一个,为什么会突然坠到车外边去?坠车之前俩人吵没吵?动没动手?秀娟是不是孙贺推下车的?秀娟她妈不同意警察给的结论,她说:“我女儿死得不明不白,你小子必须负责!”
此时,孙贺俨然已经不是秀娟家的姑爷了。两家的亲戚迅速划分成了两个阵营,大家开始互相攻击。我和雅琴尽量保持中立,可秀娟的老姨不依不饶,她骂骂咧咧,出言不逊,说我认识甘旗卡的警察,花钱摆平了他们,否则孙贺不可能放出来。她还知道有一条罪状叫“交通肇事罪”,说一条人命不赔钱,怎么也得判3年。
既然谈到钱,他们的目的也就显现了。秀娟她爸比较理性,从始至终没有言语,但秀娟她妈和老姨很会算账,她们把抚养秀娟的辛苦经历和秀娟赡养老人的义务全都折合成了人民币:“这孩子从小就爱生病,我们花了多少钱?上学,花了多少钱?姑娘没了,到老了,谁养活我们?”
雅琴把秀娟老姨叫到没人的地方单独沟通,她老姨说:“我姐女儿都没了,孙贺得给一笔赔偿。”
“多少赔偿?”雅琴问。
“10万块吧,不多。”
雅琴把原话传给孙贺和小敏,两个人都被气炸了肺。对于有钱人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是事,可是孙贺不同,他没钱。
孙贺说:“我老丈人给我买的汽车只有我开的份,钱财都归我媳妇管,而我媳妇则归丈母娘管。两年半时间,我一分钱也没有拿到,我哪有钱赔偿她们?”
孙贺态度不好,问题就严重了,秀娟她爸也不再沉默,他说自己对孙贺不薄:“这孩子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我的姑娘,不赔偿实在说不过去。”
有了男人撑腰,女人们开始谩骂、推搡孙贺,我和雅琴急忙站在两拨人中间,防止他们发生肢体冲突。
在吵嚷与叫骂中,一天结束了。




农村的老规矩,人死后,一般选择在第三天出殡。可是因为赔偿的事没有谈妥,秀娟就一直待在冰柜里。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孙贺一脸愁容地问我:“大姑父,你说这事该咋整呢?”小敏也征求我的意见:“姐夫,他爸不在跟前,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你帮拿个主意。”
我说自己是外姓人,掺和别人的家事不好。小敏说:“这都啥节骨眼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说,你看看,这还像是一家人吗?他们吃饭不跟咱在一起,明显是不想和咱们处了。你快给拿个主意。”
我沉思一会儿,问了孙贺几个问题,才知道他真的没有现钱——平常跑车回来,每赚够1万元,秀娟就给她妈邮回去;孙贺的手机话费,是秀娟交;孙贺有时要用钱,得找秀娟说明原因,秀娟才给。
看了看时间,9点刚过,我就让他们先睡觉。我准备去找秀娟她爸唠唠,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甘旗卡小镇隶属于内蒙古科尔沁左翼后旗,人口不多,马头琴形状的街灯和零星闪烁的霓虹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我穿过两条街区,来到秀娟亲属下榻的宾馆,秀娟她爸已经在楼下等我了。
我们来到路灯下,他给我一只烟。我不吸,他自己点燃,狠狠吸一口,眉头一皱,吐出一股白烟。
我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见他没吱声,我就继续说:“姑娘没了,可是活着的人还得生存。孙贺家的条件你也知道,他拿不出那么多钱。”
他咳嗽一声,终于开口:“卢老弟你来的意思我清楚,可是我姑娘一个大活人让他整死了。即便不是他故意的,就算是交通事故,他也得赔偿我们啊。”
我让他别着急,然后给他讲了一件熟人的事。
我家货站曾跟一个姓唐的老板做生意,他有一台“前四后八”,前几天在河北高速公路追尾了一辆长途客车,共造成3人死亡,5人受伤。交警认定货车司机全责,可这个司机也在此次事故中丧生,不能承担经济损失。唐老板买的商业保险最多赔付100万元,剩下的赔偿金,得由客车承保的保险公司赔偿。唐老板的“前四后八”和车上的货物也被法院扣留,他因此损失了200多万。
这还没完,唐老板处理完交通事故回到内蒙古,货车司机的媳妇领着孩子和老公公来找他了。女人说自家老公是给唐老板开车撞死的,他要么还人,要么给钱,否则一家老小都赖在唐老板家不走了。
唐老板再三解释,说司机是此次交通事故的主要责任人,自己是车主,只负责连带责任,“也就是说,需要赔偿的是你们”。可对方又哭又闹,根本不听这一套,没办法,唐老板又拿出46万元才把孤儿寡母打发了。
“我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你给孙贺买车不假,可是车始终没有过户到孙贺名下。名义上,你才是这台车的主人。实际上,孙贺也确实没有掌握经济大权,每趟货挣多少钱都及时转交给你媳妇了,孙贺等于在给你打工。”
秀娟她爸急了:“你净胡扯!”
我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都靠证据说话。他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车暂时是我的,那又怎么样呢?”
“既然车是你的,孙贺和他媳妇就是给你打工对不对?你女儿嫁给孙贺就是孙家的人,她给你打工出事了,你是不是应该赔偿?你想想。”
秀娟她爸说我无理取闹,说秀娟是自己闺女,他没理由赔偿。我继续说:“我知道,但是你的车门损坏却没有及时修理,秀娟意外坠亡你也是责任人。所以孙贺要是跟你打官司,要求你赔偿他媳妇死亡造成的经济损失,你保证会输掉官司。
秀娟她爸气得把烟头摔在地上:“他敢?!天地良心,我对他跟自己亲儿子一样。”
我说孙贺不敢,也不能:“他心里对你始终非常感激,我的意见是既然你以前都帮他了,这次也就别为难他,他实在拿不出10万块钱。就是出殡的费用也是他老姑给垫的,过后还不知道怎么还呢。”
秀娟她爸说,他也不想逼孙贺,是秀娟妈和老姨咽不下这口气。她俩总怀疑秀娟是被孙贺推下车的,至少他肯定惹她生气了,她才跳下去的。她们非要讨个说法。 
“回去好好劝劝她们,事都出了,就别火上浇油了,毕竟原来是一家人,好亲戚得做下去,别因为这事耽误下葬的日子。” 我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孩子躺在冰柜上3天了,多冷啊。”
也许这句话触动了当爸的心弦,路灯下,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听见他的鼻子里有泪水在翻涌。
他哽咽着说:“我回去劝劝她们。”




回到宾馆,我眉飞色舞地跟大家汇报谈判细节,还拍着胸脯保证,明天一准能顺利出殡。可是,第二天抵达殡仪馆,秀娟她爸躲起来了,秀娟妈和老姨横在冰柜前,不让孙贺靠近,情况更糟糕了。
我大声喊话,等大家静下来,我把昨晚的话又再重复了一遍。无奈,这些女人根本不听我这一套,还反呛道:
“你爱哪儿告哪儿告,反正不赔钱就不让你火化!”
“你姓卢的跟我们非亲非故,这有你说话的地方吗?我们家里闹矛盾,有你缸还是有你茬儿?你哪凉快哪歇着去得了!”
我哑口无言,虽然孙贺叫我姑父,但我俩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们之间的关系还不如配货站与司机之间的关系来得直接、来得干脆、来得名正言顺——此时,孙贺的“前四后八”上还有我的一车煤没有送到目的地呢。
下午,争执继续,出殡变得遥遥无期。我偷偷溜出来启动车子,拉着媳妇返回霍林河。我是外人,让人损了一顿,实在太没面子了。
回到货站,这件事始终如鲠在喉。过了几天,我给小敏打电话,询问秀娟后事的进程。小敏答:“还没安葬呢。我们都回家来了,不管她了,她妈她老姨不让火化,干脆不管了。”
“你说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都走了?把秀娟扔在殡仪馆了?!”
小敏答得非常干脆:“我们都走了,他们家人守着呢。原本想秀娟是咱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她死了,如果不入土为安,对咱家的子孙后代也不好。可是她妈和她老姨蛮不讲理,孙贺一狠心,不管了,爱火化不火化,不火化就在那儿冻着。那是她姑娘,她不怕丢人,就让她姑娘在那儿冻着。”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不久之后,小敏给我邮来6000块钱,说是孙贺“前四后八”上的煤本钱,“够不够就这些了”。
我问起秀娟的事,小敏说,秀娟爸妈也回家了,只剩下秀娟一个人躺在甘旗卡殡仪馆的冰柜里。现在,秀娟爸妈不提10万元赔偿的事了,她爸那意思还是让孙贺去甘旗卡,赶紧把他姑娘火化了。
“秀娟存那儿一天300,现在都快俩月了,各种费用加起来没有1万块钱打不住。孙贺现在给人开车呢,一时半会儿也没时间去。”
因为没有和孙贺联系过,我不清楚他此时的心态和真实想法。但私下想想,仍不免有些心寒:为了10万块钱,丈夫把结发妻子扔在殡仪馆里不管了;为了10万块钱,父母把女儿扔在冰冷的停尸间不闻不问了。




一晃5年过去了。春节,我回吉林老家去老丈人家拜年,同样回家探亲的小敏急不可耐地告诉我:“孙贺在上营镇的街上卖麻辣烫呢。”
“他不是给人开车吗?”
“他又在网上聊了一个媳妇,是上营的,会做麻辣烫。俩人一合计,就在街里租了一个门市,干起了麻辣烫。”
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找对象的方式方法也要与时俱进。孙贺第一个媳妇是通过QQ聊天聊来的,第二个媳妇是在微信群里认识的。听说与小巧玲珑的秀娟不同,第二个媳妇长得非常富态,几乎能把孙贺整个人装进去。
我来到上营镇,进了孙贺的小店,闲聊一阵过后,我问他,秀娟的事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孙贺说:“当时我一生气,把秀娟扔在殡仪馆,我没想到她爸她妈看我躲起来了,竟然也撇下她不管了。后来我寻思,秀娟毕竟进了咱的门,就是咱家的人,福没享着,可也不能始终在外边冻着啊。我就回到殡仪馆把秀娟火化了,钱也全付清了。只是车祸死亡属于横死,不能入祖坟,我就把她的骨灰存在保寿镇祭古寺了。”
这个结果是能够让人接受的。夫妻一场,不能丧了良心。说到这儿,孙贺斜看了一眼身旁的胖媳妇,那女人很懂事,转身回避了。
我调侃他:“你这个媳妇旺夫啊,你看这身膘,难为你在哪淘来的呢。”
孙贺苦笑:“秀娟就是太瘦了,吃饭还挑食,浑身上下净毛病。所以……”
我说人都走了,还说人家坏话,也不怕她半夜来找。
孙贺说:“大姑父,不瞒你说,我俩当年结婚后,我一直有压力,因为咱家太穷了,穷得抬不起头。后来她爸给我买了一台‘前四后八’,她更加趾高气昂,处处耍性子闹脾气。我一直忍着,任由她掐我、挠我、咬我,我从来不吱声。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个上门女婿,就差给她家生一个儿子再随她的姓了。”
孙贺说起出事的那天,他让秀娟起床吃早饭,她不吃。车走到甘旗卡正好是中午,孙贺饿了,说靠边儿吃饭——那里有一个司机饭店,有很多同行在那儿填肚子。可秀娟说啥也不让他停车,就这样继续走了50多里,眼看要进入辽宁境内了,她突然说饿,要停车吃饭,可是公路两边都是沙漠,哪儿有饭店?
“我本身就憋了一股气,就顶了她几句,她就骂我忘恩负义,还用扫帚把打我。我开车不能还手,但我着实骂了她两句,她更加生气了,让我停车,说不停车她就跳下去。”
孙贺说,秀娟其实是她爸妈抱养的孩子,在娘家就特别任性,动不动就耍小性子,不合群。他当时以为秀娟是吓唬自己,就没理,谁知道她真的弄开了车门,跳了下去。一转眼的工夫,孙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踩住刹车回头找人时,秀娟趴在公路上一动不动,已经没气了。
我对孙贺的话感到非常震动:原来,他接受老丈人的关怀与资助并不快乐,那些风光之下隐藏了许多屈辱与压力;而且,他表面老实,实际上他把大家都骗了,他去警察局录口供时绝对没有实话实说,在与丈母娘发生争执时,也只字未提自己在事发前曾与秀娟发生过口角。
根据交警大队出具的责任认定书,秀娟的死亡原因是汽车门锁损坏造成意外坠落,但是,秀娟生前与孙贺发生过争吵且有肢体冲突,那她跳车就与孙贺有直接关系了——也就是说,孙贺应该为秀娟的死承担责任,哪怕是一小部分。
我想起自己当初与秀娟她爸的那番对话,感到非常汗颜,因为真相正如秀娟她妈怀疑的那样。在这场家庭纠纷中,我稀里糊涂地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这让我感到内疚、后悔。
5年过去了,孙贺的生活已经翻篇了,他可能已经忘了曾经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也可能忘了寄存在祭古寺里的前妻的骨灰。如果生意顺利,他和新欢很快就要举行婚礼了。
临走时,孙贺客气地说:“帮了我那么多的忙,吃碗麻辣烫再走吧,大姑父。”
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当年在白音华,孙贺的抻面就做得非常难吃,现在他的麻辣烫也好不到哪去。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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