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孤单

2024-01-09 星期二



在2015年,湘西自治州开始探索一种农村孤儿集中养育的模式。一群来自贫困家庭、有着不幸过往的儿童被送到城市,过上了集体生活。这个故事正是关于这群孩子,一个园长,以及服务于这个成长计划的成年人们。




文|谢梦遥

编辑|楚明




身为孤儿


身为孤儿是一种什么感受?


我不是他们。描绘这种感受的唯一方式就是忠实地去传达,然后承认失败。


知乎上的一则回答写道:「独立,自卑,敏感。小时候怨天尤人,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封闭自己,像一个刺猬,用尖锐的刺保护自己,却引起周围人的反感,被欺负孤立。稍微懂事后,不敢加入别人关于家庭、父母的讨论,羡慕别人其乐融融的家庭,哪怕是父母的批评唠叨,觉得这世上只有自己会对自己好。」


另一则回答是:「其实孤儿最可悲的并不是爱的缺失。因为慢慢长大会发现,爱这个东西,是会一点点找回来的。虽然不完整,但总能稍稍弥补儿时的创伤。而是,在人生每一个十字路口,无人指南,无人参谋,没有人为你的成功喝彩,你的成功无人分享,没有人在你颓废时带你走出来,也没有人教给你很多道理,教你如何规避失败。你所有的选择都是跌跌撞撞,所有的结果好的坏的都是自己懵懂着、不断碰壁着,然后接着毫无方向地往前走着跑着,所换来的。没有那个人从小告诉你每件事该怎么做,你不懂人情事故,不懂世间险恶,不懂怎样爱人。你的成熟与别的孩子相比,不是随着长大慢慢变化来的,而是用痛苦和眼泪换来的。」


我无法核实这些回答者的真实身份。现实是,你很难面对面地听到亲历者的答案。在所有不幸命运带来的身份标签里,「孤儿」是最难启齿的之一。它是一个秘密。它是一种禁忌。一些场合下,它是一句骂人话,一个恶毒的诅咒。而就算面对一个真正的孤儿,你怎么忍心使用这个词?你怎么敢去探寻他的感受?


经熟人介绍,我得到一个特别机会,用近一周时间拜访了一所孤儿院。我主要和管理人员交谈,但也有机会和一些孩子接触、交谈。出于职业道德,我不可能问出那个问题,但聊其他话题时,能够触及到这个问题的某些方面。每一个人不代表群体,只代表自己。以下是他们告诉我的。


你的字典里,永远不再存在「妈妈」这个词。当然你知道这个词,也可能使用这个词——这所孤儿院很多孩子会亲昵地喊园长为「园长妈妈」,但那个词悄悄变成另外一种涵义的人称代词。


如果你曾感受过父母之爱,你知道那种爱的特别。「我分得清楚父母对我的爱和家人对我的爱。两种爱是截然不同的。突然他们一下子就消失了,再也没有感受过同样的感觉了。」一个女孩对我说。


但从未感受过,又是另一种不幸。刘英幼年时失去双亲。「因为我没有记事,不会记住父爱和母爱的感觉。我很难去想象我的父亲母亲跟我一起生活的样子。」她告诉我。「别人跟我谈起来说,你想到没有父母,你会哭吗?」答案是不,「我不会对一个我没有任何共情的画面落眼泪嘛。」


她记得第一次被这个事实击中,是第一天上学时,看到别的小朋友都有人送,「瞬间从一个人化成了一滩水那种感觉。」难过在于没有概念。「你告诉我这个糖它是甜的,但是我没有尝过,我想象不出来那种甜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


会感受到羞耻。一个孩子表示,不想被孤儿院的车统一从学校门口接送,担心同学看到他属于哪里。另一个到了新环境就学的孩子,为了不让人知道他的身份而放弃申报救助金(后来学校通过档案核实,还是发给他钱)。


最难的并不是重大时刻——很多人那时尚没有能力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一个孩子回忆,父亲临终时想再抱他一次,他却笑着跑出去了——是那些微小的时刻。去别人家做客时。生病时。电视里听到一声「妈妈」。每每回想起父亲要抱你,你却跑掉的一刻,「错过那一次之后这一辈子就没有了」。生命中剩下的时刻。


一个永远填补不满的内心空洞。「这东西是走不出来的,它会永远伴随着你的一生,在你最难过,最无助的时候这些东西会在你脑海里浮现。」现在是一名大学生的牛盼盼告诉我。


渴望爱,但也抗拒爱,牛盼盼说,这个身份一度会让她对他人的善意产生怀疑。「总感觉是别人施舍的,赠与的。」她知道相关宣传能够筹款,但多少感到抵触,「总是会让我们的心里觉得是不是在利用我们干什么。」


觉得命运不公。在人生某个阶段,恨这个世界。也有人说,曾恨过他的父母。


每个人或早或晚会经历失去至亲的痛苦。孤儿经历的,远远不止一次心碎的别离。就像一种逐渐蔓延的慢性病,疼痛和影响旷日持久。语言无法全部承载其重量,他者无法全然代入其情感。你不是他们,理解这种感受的唯一方式就是努力去想象,然后承认失败。


图源电《无人知晓



始于荒芜


刘全有是2015年8月去到那个地方的。堂哥让他去,他就去了。一个中号行李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15岁,在此之前,除了去过一次隔壁保靖县,他从来没有出过他所在的龙山县。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坐车好长啊」。先花了5小时,从乡里去到龙山县城集合。大巴车接上包括他在内的县里的二三十个孩子,又开了5个多小时才到湘西自治州的首府吉首。那时龙吉高速路还没修完。


第二个感受是,「像是来错地方了」。只有一栋新修的楼。操场才铺了一层水泥,空空荡荡的,没有篮球架,什么都没有——除了灰。周围是一片荒地。工作人员承诺,未来会种上花花草草。一路上刘全有没有和任何旁边的孩子讲话,对他而言都是陌生人。但住进寝室后,和两名室友的交流从对这个园区的吐槽开始了。男孩们有一个共同点,都不喜欢这里。有人已经在构想逃跑计划。


话题发散开来,都是最浅表的那些。不需要聊各自的过去,「过去有什么重要的,大家都是一样过来的」。他们是湘西慈爱园开园收的第一批孩子,他们将在这里展开生活。


对于第一天,不同人有着不同感受。与刘全有同龄的刘英不像男孩们那么抵触,园里的「菜挺好吃的」,她回忆。晚上还有加餐,有面包,还有水果,从香蕉或者苹果里选一个。园长挨个房间送,她约莫40岁,圆脸、齐腰长发,「从内而外透露着很亲切的感觉」。尽管马上就喜欢上这个新家,第一天夜里,刘英还是哭了。她想起与她相依为命的80岁的奶奶。父母不在了,爷爷年初去世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最重要的亲人只有奶奶了,她第一次离她那么远。


在第一批抵达的102个孩子里,也许只有束着高马尾的女孩牛盼盼,从头到尾保持着全然的镇静。她刚出生时,母亲就抛下她走了。8岁时,父亲车祸离世,她跟着奶奶生活了几年,后来奶奶因为家庭矛盾自杀。再之后伯父伯母带着她,直到把她交给慈爱园,她坦然接受这项安排。「家里发生这么多的事,你心里其实跟明镜一样了,送我过来,他们的心肯定是好的,肯定是希望我以后成为一个很好的人。」她说。


她是个早熟的孩子,把一切考虑得很清楚。在镇里初中,她的成绩是年级第一。但她知道,如果不来这个叫慈爱园的地方,「家里可能供不起我上高中」。州首府的学校不同于乡镇,师资力量将有很大提升。「我有一颗很想很想学的心。去了更大的地方,我会越来越好。」她想。


现在,你知道慈爱园是个什么地方了。是的,这是一所孤儿院。尽管所有工作人员都会避免使用这个词,避免刺伤孩子们。


慈爱园园长张薇此前在民政局下属的社会福利院工作,那里收养的是没有监护人的弃婴,大多是重度肢体残疾和智力残障。其中很多孩子一生都将留在那里,成年后,转入老年部。后天失去双亲的孤儿,一般由各自法定监护人散养,每月政府发950元基本生活保障。把健全孤儿与残障孤儿区分抚养,并不是歧视,而是一种更科学的管理,因为混养增加了照顾管理的复杂性,并不利于孩子的身心发展。


某种意义上,刘全有、刘英、牛盼盼初至时看到光秃秃的园区样子,就是一个隐喻。一切始于荒芜,正在兴建。建立一所面向健康的居家孤儿的院舍,让他们脱离原生环境,在2015年以前的中国来说,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慈爱园的创办者们说,前期考察时,没有找到先例。重庆的「爱心庄园」搞过类似模式,但那是招募来一对对夫妇,让他们与孤儿完成逐对的家庭重组,住在套间里。慈爱园是一个更大的家庭,构成单元是一间间的集体宿舍。


开园仪式中,牛盼盼作为唯一的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稿子是大人写的,她照着念就好了。牛盼盼被选中,理由显而易见。她成绩好,懂礼貌,没有显示出任何负面情绪。在来时的车上,她就和别的孩子攀谈了。据她说,到了慈爱园后的最初那些夜晚,她都能安然入睡。「我不认床,我没有想七想八的。反正来了我就好好学。」


好好学。这就是慈爱园建立的首要理由之一。有着300万人口的湘西是湖南最贫瘠的地区,下辖7个县全部是深度贫困县。很多散养孤儿初中、小学没毕业,就出去打工或者流落到社会上。到了慈爱园,孩子将被送到州首府吉首最优质的那批学校里读书,政府包管他们的生活费与学费。


「你们多收一个孩子,我们社会上可能就少一份危害。」后来,有公安领导这样对张薇说。这代表了某种迫切的现实忧虑。生来都是白纸,但由于家庭经济状况与疏于照护、管教,这些孩子更容易受到不良因素的侵害。


不久后,在这个近6000平方米的园区,空场将竖起篮球架,泥地种上花花草草。但不止于此,张薇知道,每一个员工知道,重建是一条漫长的路。


慈爱园占地将近6000平米,有绿地与篮球场。受访者供图



「坐办公室的,不要」


让我们来认识一下张薇吧。与孩子们描述略有距离,这位园长说话时面部线条有些僵硬,语速快,但音调少有起伏。她最初拒绝了《人物》的专访,说她不想个人宣传,经我说服——也许更重要的,看在她上级领导的情面——才同意见面。她发微信不使用表情符号,再辅以她言简意赅的表达,显得比较冷淡。


我翻了翻她的朋友圈,只有两个主题,一是带有配图的励志或者抒情的话,二是慈爱园里发生的一切。两者很多时候混到一起:「世上没有正确选择,要让选择变得正确」,照片是园里孩子们在练毛笔字。「比起过往,前方更值得期待」,照片是孩子们在图书角读书。「人生无定数,长存感恩心」,孩子们在排队登校车。她的微信名字叫「薇妈」,头像是该园的徽标。


但我很快找到了我们的共同点,在当地朋友为我采访而组织的饭局上。那是一种微妙的感应,她与我都不属于那种气场。她是饭局的主角,但几乎在座每个人的体制内职级都比她高。到了互相敬酒环节,她尤其显得不自在。她的直属领导小声地让她以茶代酒去敬其他人,她始终没有起身。「我原来在福利院,现在在慈爱园,总的来说是很单纯的,我觉得我的整个状态不是那种在官场上的状态。」她后来告诉我。饭局中,她跑出去接电话好几次,她承认,都是园区事务,「大事没有,都是琐碎事务」。


张薇曾在社会福利院工作过11年,一路做到党支部书记、副院长。她是个尽职尽责的人,每年除夕都要在福利院度过,和老人们吃完饺子,晚10点后才赶回家。「我爸妈习惯了我逢年过节不在家。」她喜欢这种关爱类工作,将其当成终生事业,为此考上了一个伦理学硕士——她后来发现,那些理论面对实际工作,其实帮不上什么。2015年初,慈爱园筹建,民政局长推荐她去当园长。


她回绝了。她对福利院的老人和孩子有感情,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到新地方胜任。这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你将全天候地面对上百个不同年龄段活蹦乱跳的孩子,监护职责从家庭,转移到政府。身边有太多反对声音,担心一旦出了安全事故影响到她:「张薇你怎么敢接这个事情,你脑袋包了铁皮是不是?」领导找她谈了三次话,她终于答应了。


她从一个光杆司令开始,领导打算给她配个副手。「坐办公室下来的,我不要。」她说。硕士导师给她推荐了一个人选,她的师弟,还在读研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斯文青年,名叫易瑜。


等等,什么叫做「坐办公室的」?张薇的意思是,那些闲散惯了的人,那些整天喝茶、看报纸的人。面前是一场从无到有的拓荒,需要的是真正干活的人,「手头有很要紧的事情必须赶出来」的人,愿意加班的人,身兼多职的人。易瑜是这样的人,他是助理——张薇开玩笑说,「跑腿的」——也是未来的教员,出纳空缺时还一度顶上去。


师姐带着师弟做规划、定制度。当然还有那些具体事务,办各类证件、搞装修、对接物资......前半年只有他们两个人。需要一位运货司机,张薇想到了她的同学贾志军,他是个下岗职工,刚好有辆破皮卡。她对他知根知底,他脾气好,有爱心。


进入2015年夏天,真正的招聘启动。厨工、医护、保卫,还有最重要的辅导员,张薇参与到对每一个人的面试中。耐心、爱心、责任心,这是她考察的三个标准。一个叫石清云的中年女人来面试,她一开口讲每句话,笑容就自然荡漾出来。「你这个笑脸,孩子肯定喜欢。」张薇对她说。


慈爱园设在吉首周边的新规划地段,靠着山,交付时只有孤零零一栋毛坯楼,外面全是烂泥巴。经常停水停电,手机信号也很差。员工人手一部对讲机沟通。早期未通公交车,从大路走进来要20分钟,很多基础设施尚在修。「全部挖得稀烂的。上班都是要跳进一个坑,再爬出一个坑。」易瑜回忆。


园里有了26位员工,其中10个有大学学历。他们来自电台、医院、学校、旅游公司......除了园长有社工师证,其他人都没有。坦白讲,这不是一支人员配置豪华的「梦之队」,但这是可以理解的:此处是湘西,不是北上广深;机构尚无编制(到今天也只有8个正式岗),待遇没有吸引人之处——多数员工月薪到手2000多元,园长也才4000多元。


距离开园还有一个月,张薇组织员工培训,从外面请来心理学教授、资深社工、团建老师来讲课。每天上午培训,下午则是集体打扫整栋楼的卫生。装修刚完成,垃圾还没清理。「每个人都是一手血泡。」张薇回忆。「所有的房间我们相当于洗一遍。提个消防栓这么冲,拿洗洁精在下面搓。」易瑜说。


张薇理解,孩子是极度敏感的,设施与装潢要照顾他们的感受。领导给她指出,每层楼两边要装铁门,她不同意,那感觉太像牢房了。为了安全,每个房间的窗户理应装上铁栏,她换作没有压迫感的隐形防盗网。每个房间贴上动物图案的壁纸。


员工宿舍配的是高低钢架床,张薇打算让孩子们的房间,全部配备单人木床,「温馨一点,暖和一点」。有领导认为应该统一高低床,她据理力争,「我们办的不是学校,是孩子的家,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搞高低床,就没有家的氛围了,谁愿意睡那个冰冷的钢架床?」她还摆出一个论点,有的孩子太小了,睡高低床很容易从上面掉下来,出了事只要领导负责就行。


她的方案赢了。「我也是抓住他们的弱点。」她开玩笑道。


图源电影《放牛班的春天》



「整个人是懵的」


第一批孩子是各县摸底后报送上来的,大县20个名额,小县10个。各县情况不同,有监护人后来告诉张薇,靠着下跪才得到指标。有的县则因宣传不力以及执行人员的懒散,没有报满。孩子来之前,监护人先被车拉过来看环境,以保他们心里有底。有的妹妹陪着姐姐,报到后不想走,临时留下来。


孩子最初到来的日子,楼道到处充斥着混乱。最大的读高一,最小的才4岁。有的孩子蜷缩在床的角落,哭着喊着要回家。辅导员要去安抚。有的小孩子吵着要上厕所。要领着他们去。有的孩子不肯洗澡,一身酸臭就要上床睡觉了。要说服他们。一个孩子有梦游,好几次半夜走出寝室,坐到值班室门口哭,眼睛始终是闭着的,次日醒来记不得发生了什么。辅导员轻轻地把他抱起(「有一个迷信的说法,梦游的人你不能叫醒他」,她说),放到值班室的床上。


在给一个9岁孩子洗澡时,他很小很瘦的身体上,遍布青紫,新伤覆盖着旧伤。他说叔叔总是打他。那一幕让多位员工落下眼泪。张薇气愤地找他叔叔理论,那人却满不在乎:「这孩子不打不行的,你们继续打。」


还有卫生问题。一些孩子身有脓疮。有的孩子远看头发是白色的,凑近一看,发根沾满虫卵,像一串串葡萄。那让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很多员工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张薇后来下乡家访时看到,一些家庭要去井里打水,冬天好几周才洗一次澡,孩子天天和猫狗待在一起,难怪虱子会爬到身上。


虫卵黏得很紧,洗是洗不掉的,只能把头发剪掉。但送去理发店,没有一家敢接收。没办法,张薇带着员工亲自上阵。尽管戴着手套,穿着围兜,虱子还是跑到她的身上。「在我头上跳,好痒。」她回忆。她不得不剪掉自己一些头发。


员工们找到一个方法,用专门的药剂涂到头上,严严包住闷几个小时,再用篦子一遍遍梳,把死透的虱蛋清理掉。经过一段时间,虱子总算灭杀完了,但过完年,孩子们从农村回来,又会把虱子带来。新一轮的灭虫运动展开。后来,园里长期备着杀虫药剂。


开园三个月,张薇和助理易瑜全程守在园区。读小学的儿子在家无人照顾,也随她住宿舍。忙得不可开交,她难以离开,随时有突发状况,她也不敢离开。有个晚上,有贼进了园子。监控画面里看,那人蒙着脸在外面走。好在什么都没偷走。因为水土不服,不断有小孩生病,高峰期时一天倒下十几个,教员三天两头带去医院。


有一天,张薇正在安排工作,对讲机响起来。有个孩子突然倒下了,口吐泡沫、全身僵硬。她吓坏了,「我们几个人抬手抬脚这样往医院跑」。医生判断是癫痫。那孩子说,自从幼年时亲眼看到父母在火里烧死,就有了这个病灶。刚来园区,症状加剧,一两天就发作一次,辅导员学会应对,给他吃药,往嘴里塞布条。后来一周一次,一个月一次,癫痫逐渐消失了。


孩子逃跑时有发生,把防盗网剪断,从三楼往下跳的都有。遇上这种事,慈爱园的成年人几乎全员集结,连下班的人也喊回来。有几个同事的孩子才一两岁,托管给家人。找人需要用策略。曾有个女孩从学校逃跑了,辅导员请与她关系好的孩子上网与她聊,慢慢套她话。一旦推断出她在附近两个县城其中一个,两支队伍立马上路了,一支去花垣,一支去古丈。线索很重要,行动力更重要。直到「线报」进一步确认女孩在花垣,古丈小分队才撤回来。第二天凌晨,女孩接到了。


园里的逃跑之王名叫朱天华。他跑过四五次。有一次放学,才读5年级的他没登上慈爱园的校车,和另一个孩子爬墙溜走了。员工分为几组,在学校周边去找。按照既往找小男孩的经验,把网吧全部翻过来总能找到。孩子没有身份证,正规网吧去不了。「我们摸熟了,哪里有黑网吧都知道,都是隐蔽地方。」 易瑜说。但那天网吧找遍,都扑了空。夜里下起大雨,过了晚10点,食堂员工需要准备次日早饭,就回去了。校车师傅痛风发作,也难以为继。剩下的人坚持着,好像海底捞针。


夜里1点半,辅导员张海兰所在的找人小队,终于在商业区广场看见了那两个孩子。他们扭头就跑。「我肯定跑不赢他们。」张海兰说。在地下停车场,他们再次撞见,贾志军——就是那位下过岗的中年男人——大吼一声,朱天华摔在地上。他毕竟只是一名儿童,因贪玩而逃学,也会因惊吓而跌倒。另一个孩子逃走了,但失去盟友,「逃亡」意愿可能也减退了。第二天,他在学校旁边的一处楼盘被捉到。


对于背负着巨大心理压力的张薇来说,逃跑事件无疑是一出惊悚剧,但有时,也有哭笑不得的味道。朱天华曾打算逃去同学家里打游戏,得到的却是一个假地址。他在门口蹲了一夜,又累又饿,最后自己回园了。张薇派人找到那位同学搞清楚了,他家人其实不欢迎朱天华,他成绩差且调皮,所以同学才选择欺骗他。张薇感到这个结果肯定对朱天华造成了伤害。「又要批评,又要安慰。」她说。


但有的事件,回想起来,就是纯粹的恐怖了。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买了老鼠药下到麻辣烫里,给寄宿学校的室友吃。万幸是,他买的是假药。见无人受害,他自己揭穿此事。「别人都有爸妈接送,还有爸妈去寝室看,他觉得心理不平衡。后来和他交谈了,他还认识不到自己的错。」张薇说。「我人都疯了。这种我真的不敢留,假如往我的厨房锅里面扔一包怎么办?」那个孩子被退园了。


「刚刚开始那一年整个人是懵的,觉得脑袋里面随时都嗡嗡的。」张薇回忆。


图源电影《棒!少年



「我们这个条件」


我想和朱天华聊一聊。「逃跑之王」现在是个初中生了。晚9点他下了自习,从学校统一接回来,在睡前洗漱的空档,我们聊了15分钟。


后来,我一直犹豫,该用怎样的记叙方式才是合适的。我会加固某种刻板印象吗?我该多大程度保持诚实?坦白讲,那可能是我进行过最艰难的对话。他没有表情,语气显出不耐烦。也许是眼睛看过来的角度,他盯得我内心有点发毛。所有回答都是简短的或者「不知道」。问题关于最好的朋友,最喜欢的老师,最多涉及他的逃跑故事。没有沉重问题,我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他的辅导员坐在旁边,也不会允许。


「我总觉得还是好多了,他以前真的是,你就没法和他交流。」后来听我聊起,张薇笑了。「他就觉得和你不熟,他为什么要和你说。」她知道那个眼神,「从眼睛下面那样看你。」面对陌生人,他不是永远话少。有次州长来视察,问他伙食如何,他说了一大堆:「我在这儿三年都没吃过一顿饱饭。」当然不是真的,他故意唱反调。


反倒是与朱天华同龄、陪他一同坐下的大个子丁兆,积极回答问题。他说在朱天华逃走时,他也随辅导员参与在外的搜寻。那是较乖的一批孩子才被赋予的任务。但张薇说,丁兆前两年非常调皮。这个大块头曾经愤怒地掐着辅导员的脖子按在墙上。「监护人都叫来,说领回去。也是吓他。」张薇回忆,「我说把我们员工都要弄死了。」


一切需要过程。想想他们经历了什么。送到园里的,是身世最悲惨、家庭条件最困难的那批孩子。即便有些人对外界存在恨意,也解释得通,那是命运亏欠他们太多。有个孩子,父亲家暴,母亲杀了父亲,如今在牢里。有三兄弟,父亲早逝,母亲为了养活他们去贩毒,被判死缓。有好几个孩子,父母死于煤气中毒。有个女孩,生下来不久,手就被有精神病的母亲按到滚水里,留下了一大片的疤。有对兄弟,目睹了父母被凶杀的过程,凶手认错了人。那种经历对孩子意味着什么?没人知道。其中那个老二,在村里已展现出一些暴力行为,拿棍子去戳瞎牛眼取乐。一些员工记得他刚来的样子,好像看谁眼光都透着敌意。


一样东西能够改变孩子的命运:教育。教育既指向学业,也指向人格和行为习惯。但慈爱园的成年人知道,一切的前提建立在,赢得孩子们的心。


有个叫于明涛的少年入园时,不与任何人交流,还一度绝食了两三天。他有自残倾向,总拿铅笔戳自己的手,用线缆缠自己的头,把涂改液塞进嘴里。「我们时刻要守着关注着他。」辅导员石清云说。


辅导员在活动室打乓乓球,于明涛在旁边注视着她们。石清云招呼他加入进来。从此,乒乓球的击打声,成了一种她与他沟通的语言。他越打越好,可以击败大人了。易瑜发现他身体素质挺好,给他报了周末在市区的武术班。同去的三个孩子不久就放弃了,只有他坚持下来。在这过程中,他不再伤害自己,心扉慢慢打开,变得自信。园里元旦联欢,他上台耍了一段双截棍。另一个体现出他的归属感的迹象是,他想着给园里省钱:练武术回程他决定不坐公交车,步行可以少花两块钱。


「他可能一天不说,两天不说,总会有一天他会说出来自己的想法。如果他不愿意和我们说,我会叫其他的孩子去感染他。你给他的温暖,他也会回报你的温暖。」辅导员张海兰说。她曾经是个电台广播员,是园里少数能镇得住朱天华的人。


一个叫张驰的孩子,在学校里犯了极其严重的错误。停课惩罚结束后,他的辅导员曹微陪他回到班上。张驰准备了一份检讨书,站到台上去念。曹微决定也上去,在众目睽睽下,就站在张驰身旁。学校老师知道她是慈爱园的员工,大部分同学以为她是张驰母亲,但现在看起来,她好像是一名一起悔过的「同伙」。她想给所有人展现出张驰的最大诚恳,同时,「也是想改变他,让他有一点触动。」那件事是他们关系的转折点。


「我们这个条件。」这是贾志军和孩子谈心时,常说的一句话。入职时是司机的他,后来成为教员。那些最调皮男孩子的思想工作往往交给他。「首先我是一个男同志,再一个我有这么大年纪了。」他需要把现实指出来,但又不能说开。孤儿,那是员工们永远不会当面说出的一个词。「我们这个条件」,这是他能做到最温柔的表达方式。


有时,身世会成为孩子自暴自弃的一种抗辩:「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一个孤儿。」真正的理解发生之前,更多需要是陪伴。可能不需要说话,交给时间。不,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是更好的人。


通过实践,园长有了自己的坚持。她对志愿的心理咨询保持警惕。「经常换人的那种心理咨询,你们不要来。不要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孩子和你不熟,他不会跟你说真话的。」张薇说,「真正的沟通,需要长期陪伴。」有人来做团体辅导,打完一通鸡血,效果似乎不错,孩子流泪满面上台喊口号、发誓。「这是不是有点过了,」她内心隐隐不安,「不是我想要的,我要让他们从内心来改变。」


每一个孩子都是独特的存在,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是独特的存在。一个满口脏话,但做起剪纸等小手工来颇有天赋的女孩。教员们让她成为领头人,去教其他小朋友。一个在校屡屡违纪,但说话非常算数的男孩。他保证不再逃课,他做到了,但他也说并不保证上课认真听讲。辅导员鼓励他:「你能保证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一点一点来。」


孩子按照性别、年龄分成几个部,有各自楼层辅导员。再往上,有横向统筹的综合教员,负责文娱活动、思想教育、志愿者统筹等工作。从他们的讲述里,可以提炼出与孩子的相处之道。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闪光点。共同进退。不要揭开伤疤。最重要的反而是最浅白的,正如张海兰所说:「用心。」


无论员工个人,还是作为一个整体,都在成长着。十几个人考下了社工师证。「心理学(的书)也看,社会学的也看,管理学也看。」易瑜说起他的自我学习。张薇没有一支「梦之队」。她不需要每个人都有着高学历和傲人履历。这里是湘西,只需要找到步调一致的人。耐心、爱心、责任心。这就是她的梦之队。


慈爱园的工作团队。受访者供图



某些无形的东西


慈爱园是一个漫长的人生扶助计划,把这么多孤儿集中到城市生活、学习,直到他们毕业投入工作,才算离园。这对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需要回到孩子们的视角。


在来到园里之前,你很难遇到同样背景的人。刘全有回忆,以前班上,最多只有几个单亲的孩子。「孤儿」是个刺眼标签。在这个园里,这个标签消失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感觉突然间不是自己一个人。」一个绰号叫「睡仙」的男孩说。


开头肯定是不适应的。有个孩子每晚啼哭,足足一个月才停下来。有些孩子从来每天只吃两顿饭,要习惯吃第三顿。刚来时都是骨瘦如柴的孩子,一两月后,都白了壮了。


来慈爱园后,刘全有面前是条崭新的起跑线,他将去吉首市四中读书。孩子们被分散到不同的班,身世不被公开。第一个月,一个男辅导员每天守在学校,有什么需求,随时沟通。他会中午守在去食堂的路上,与他们结伴吃饭。「他怕像我们这种外来的被欺负。」刘全有说。这让他对比起四五年级时从村小转到县城读书的日子——堂兄送了一次,之后就都是他自己去了。他为此在纸上画了地图,用叉叉和箭头标识。有天暴雨,他连伞都没有。


等孩子们考取大学,同样的流程再重复一次。有人将陪他们一起去报到。副园长张力豪常执行这个任务,最远去过广州。他是孩子们的「哥哥」或者「叔叔」。在停留的那一两天里,他要给孩子们示范「怎么在新的环境里立足,怎么和同学打交道」。


家的感觉是慢慢浮现的。不再动荡,不再孤单,漂浮的尘埃落定下来。一个初中女孩提到语词不自觉的变化。从前,寒暑假结束,她说「去慈爱园」,现在则是,「回」。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干什么?「和自己玩得好的就坐在那里聊天,什么也不干。特别期待和他们再一次见面的那种感觉。」


另一个初中女孩告诉我,她认为慈爱园同伴能够懂得彼此。「发生什么事情,比其他同学有那种安慰的权利地位吧。别的同学可能安慰不了你,但是我们互相可以的。」就像一个退役海军陆战队队员遇见另一个退役海军陆战队队员,一个名叫「招娣」的女孩遇见另一个「招娣」。他们命运相似,之间的联结是天然的。「我们没有任何秘密,什么事情都会分享。」她说。


园里每个月会过集体生日,时不时地,组织外出活动,烧烤、看电影、爬山、去游乐园。定期去敬老院打扫卫生。一个女孩谈起一次难忘的拓展活动,大家协力一起爬上一堵4米高的墙。高三暑期,有毕业旅行,正副园长分批带队。刘英去了鼓浪屿。刘全有则去了深圳,那是他第一次坐火车。


至少有两个男生跟我讲起来多年前的一场群架,将其视为生命中值得回忆的事。起因是,一个孤儿在学校被欺负了,同级的园里同伴全部出动了。慈爱园有五六个人,徒手,对方十几个,用拖把。「自己心里面,已经把这个园里的人,地位摆在不同的地方了。」刘全有说。他们输了,但不后悔。


没有人认为打那场架值得自豪,但它证明了某些无形的东西,那些东西才是值得自豪的。那种团结是珍贵的,那个时刻是重要的。我们是慈爱园的孩子。看着彼此眼睛,抵靠彼此后背,理解守护的将是什么。事后,园方没有处罚他们。


园里管理是军事化般严格。每天孩子列队,从慈爱园移送出去,再从学校移送回来。假期出门,要打楼层辅导员和办公室的两道假条,仅限班级活动或者同学聚会,园方才会同意。下午5点半前必须赶回,不能在外吃晚饭。男生女生不能串寝室,有早恋苗头立刻「扼杀」。有段时间,苗头似乎要止不住了,园长把男女生的吃饭时间都错开了。监狱,一些孩子会用这样的词描述。


但长大的孩子能够理解这种安排。这样做不仅保护孩子个人,也是保护这个家。建园不易,一个安全事故,可能带来一系列后果,会令许多人的努力付之东流。


园长对课业极其重视。周末的上下午都有强制自习。「你的成绩有一点波动,她就会找你谈话。」刘英说。高考报志愿,教育局局长、中学校长以及教育专家来给大家讲解、分析。园长考虑过,请来这些「有分量」的人物,孩子更容易听得进去。有些人成绩实在赶不上来,园方会尽量说服他们「不要过早走入社会」。在校时光不断被延长着。考不上高中的,就读中专,考不上大学的,就读大专。


这也是园长视手机为敌人的原因,它会干扰注意力。孩子的手机进了园区大门就要上交,寒暑假才发回。想和家里联络,视频通话是不可能了,去值班室去打座机。只有职院学生是例外,他们的作业是通过微信群布置的,但手机依然要在每晚9点半交到辅导员那里。「感觉太封闭了,」一个初中女生对我抱怨,她接不上同学的新潮话题,「只能在边上听他们说。」


一个秋日午后,在湘西州职业技术学院,刘英手捧着一摞书赶来,和我约见。我们喝着冷饮,坐在食堂聊天。过了会儿,刘全有下了课,也加入了。两人现在这所学校读书。命运对他们到底是好是坏?说不清楚。糊里糊涂地来了慈爱园,如果还在农村,肯定是另外一条路,「去打工了」。他们当上院系学生干部,刘全有还是学生会主席。一些东西是潜移默化的。一个人走上宽路,会影响后面的人。刘英说,她曾很内向、自卑——这是普遍存在的,一位辅导员记得,最初感受到这些孤儿与城里孩子的区别,最明显是闪躲的眼神——现在「变得开朗了,见识也变得广阔了」。


每年有新人进园。「有一些小孩我喊不上名字,但你就会觉得他是你的弟弟妹妹。」刘英说。但没有真正的离开。走出去的孩子,依然把这里当作归属地。有个孩子去当了兵,探亲假期基本每天都来园里。他开了分享会,还在操场上给男孩们表演了操练动作。


随着成长,孩子们对于孤儿身份的自我认知也在变化。在刘全有读高中时,他慢慢不再严防死守这个秘密,全班后来都知道了。大一期末考试结束,他向园里提议,能否邀请大学同学来园里打一场篮球赛。此时对他来说,慈爱园的生活已是某种骄傲存在,可以大方向人展示。他也希望,「更多的人去关注我们园里这个群体」。这是一笔额外支出,但孩子的家怎么能拒绝孩子的朋友呢?30多个同学来了。园里承担大家的晚饭,较平时更丰盛。


打造一个共同体,让你忘掉你的身份。但最终,你要接纳这个身份。这不是为了别人如何看待你,而是在于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那个「孤」字,不是孤僻、孤独,不是「没有人爱你,世界上就你一个人」。你可以健康快乐地长大。


受访者供图



「被骂了都是赔笑脸」


那么另一方面,对于在慈爱园工作的成年人来说,是一种什么感觉?


你可能经常掉眼泪。除了感动与共情,很多情况其实是——被孩子气哭。孩子顶嘴,骂的话也难听——确实会骂脏话,而「你又不是我亲妈」,是一句不带脏字却更有杀伤力的话。但这不是你哭的本质原因,是心累、委屈。「觉得付出了很多,还不被孩子理解。」曹微说,「不会在孩子面前哭的,在背后哭。」


你要面对一个严格的园长。园内不让抽烟、喝酒,也不让嚼槟榔。有两个男同事受不了这一点,辞职了。有个女同事,脖子有处小小的纹身,园长让她天天上班贴着创口贴,她后来也辞职了。一些年幼的孩子屎尿拉在身上,你得手洗。这对于一些尚未婚育的年轻人构成挑战。有人不愿意洗,把沾了孩子粪便的内衣裤偷偷扔了,被发现后,开会通报批评加上罚款。大学毕业生在员工里是稀有的,张薇还是劝退了一个,因为感觉他不够上心,擅自离岗,担心影响团队工作氛围。


你要接受长时间工作。哪怕过年,也总有一些孩子无处可去,园里时刻有人值守。与政府机构的5天工作制不同,这里多数人一周只有一天休息,并且不能在周末。周末留出时间给孩子们组织活动。楼层辅导员则两班轮替,一班24个小时。


你是闹钟,要比早6点半起床的孩子更早醒来,晚11点查完寝才能休息。你是安全闸机,守在接送校车的车门座位清点人数。你是小金库,每个孩子每周发10块零花钱,对应一个信封和一个账本,平时放在保险柜,每一笔取用经过你的手。


你是家长,字面意义上的。「请家长」,是湘西学校最常采用的处理学生违纪的手段。某种意义上,这是对家长的一种连带惩戒,需要赔上时间,从而敦促管束。你三天两头去。「早上才犯错,老师才把我们请过去,中午他又犯错,老师又叫你去。」张海兰说。「我们辅导员都脸皮厚,被骂了都是赔笑脸。老师对不起,孩子回去教育。」张薇说。


期中家长会,园内成年人要全体出动,哪怕你是保安、司机、后厨,也要加入。孩子们分散在不同班里,每个班都要有人。易瑜曾一天内开了6个,在不同教室串。「这个教室坐十几分钟,拿到他的卷子,悄悄地溜了,到隔壁教室去。」他说。张薇后来觉得,这样对孩子不好,也会让老师感觉不被重视,就让员工的爱人、大龄子女也加入,尽量做到一个家长对一个学生。不仅是出席,会后还要与老师沟通,写下记录归档。「很多员工家属都很支持这个工作。假如不支持,这里是做不长久的。」张薇说。


孩子视角看起来的一件事,在员工的视角看来,却细分为很多事。比如上学。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职校,不同层次的学校,都要找到至少一个对接点,尽量找最好的。学籍调动,「要州里面的领导帮我们去协调,市教育局要支持,州教育局要支持。一个个要签字,很麻烦。」易瑜回忆。过程里难免会遇过官僚主义。另外,农村孩子基础差,怕老师分班不愿意接受,还得提前做好疏通,请教育局领导先跟学校表态,跟老师开见面会,「慈爱园的小孩成绩考得倒数,不计入你老师的考核」。


很多外界不易想到的需求,等待员工处理。配眼镜。拔智齿。订生日蛋糕。园方和一家理发店谈好,每月搞一次公益理发。很多孩子医保必须回原籍买,就要专门派人每年走访,看各地是否上齐。一些开支根本不在原来计划里,是随着孩子成长出现的。有3个男孩割了包皮。5个孩子洗掉了身上大小不同的纹身。有几个孩子有狐臭,「很自卑的,原来在学校,手都不敢抬起来」。张薇注意到这一点,等她们成年,带着去做了手术。都是秘密进行的。


「这个大家庭就是琐碎事堆积起来的。你觉得每样事是小事,其实每样事都不是小事。你想一下父母该做什么,我们就要做什么。」张薇说。


寒暑假是员工的家访时间,顺路把孩子一个个送回家。一开始,张薇只带着司机去,后来她把家访变成一项制度。这是一次从书面材料之外,深入了解孩子的机会。「你这个工作不做的话,你完全开展不了其他的教育工作。你连这个孩子的身世、家庭状况都不知道,你天天和他讲大道理,他也不服你。」张薇说。


连着好几年的年三十,张薇都是在家访中度过。每一个孩子的家,她都去过。有的不止一次。她看着变化发生。有人从山上搬到山下,从破烂的木房搬到安置房里。


有的地方偏僻,导航派不上用场,要一路问过去。没有联系方式,就找村里干部。老人家一辈子没出过深山,讲着苗语,沟通靠旁人翻译。真实场景让人震撼。脏得不像话的碗筷。空空的米缸。常年瘫痪在床的老人,屎尿拉在被子上。有个孩子曾经住所在村里工地,几块空心砖搭着个木板就是床。后来,员工下乡都会带上一些物资。


家访作用是双向的。作为员工,你会感到某种召唤。你无法改变许多事情。2015年时,全湘西的孤儿和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约有3000余名。庞大数字是你改变不了的。就像你无法改变父辈贫困,无法改变疾病,无法改变不安全的生产与生活环境,无法改变薄弱的医疗条件,无法改变纯粹的意外与天灾。这里是湘西,种种因素混合到一起,孤儿的出现率要高于发达省份与湖南其他地区(湘西孤儿发生率为万分之6.82,是全国平均水平的5.3倍)。你无法改变过去,但你可以改变未来。


图源《风雨哈佛路》



不放弃


现在,园长办公室里,张薇对着电话,连珠炮一般说着:「他说他想读下去,他跟我说了几次想读完。能不能网开一面......我也会给他好好教育的,我就觉得还有挽救价值,所以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一般我不会给你打这个电话,我觉得不好意思......」


轮到对方说了。


「好好好,谢谢。」「好好。」「好好好好,谢谢。」用同样的快语速,张薇回复着。


放下电话,她告诉我,一个孩子在长沙就读的职校打架,将被开除。园里出了求情信,她又给学校负责人致电解释。但这次不同以往。孩子动了管制刀具。涉及的另外几个学生已被开除,他也不能留下来。


园长至少争取到了一个改变,他可按自动退学处理,这样重新就读还有机会。她已经派人帮他去找新学校了,但她决定,目前先不要告诉这个孩子,让他回园好好反省,以得到教训。


她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孩子。所谓人生岔路口,她会讲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叫梅宇航的男孩。


他是建园时来的,当时读五年级,长得虎头虎脑,非常聪明可爱。所有人要自己手洗衣服。太小的孩子,就让大的帮忙。张薇希望借此锻炼他们的意志品质。但梅宇航的爷爷强烈反对,他是家里独孙,一贯被宠溺。再加上其他一些生活方式上的分歧,在园里住了一年,梅宇航被家里人带走了。张薇去他家两次做思想工作,做不通。


两个月后,梅宇航出事了。爷爷奶奶白天干活,他一个人下河游泳淹死了。他姑姑打电话给张薇。「我本来就不想告诉你的。我知道你们给他(上了)保险,看能补多少。」张薇眼泪刷地下来了。保险理赔了3万元,但再多的钱换不回一个孩子。


这次死亡从两个角度击中了张薇。她深感内疚,那种内疚再也难以离开她。如果再努力做做工作呢?以至于给家属送赔偿金时,她叫助理易瑜去的,「我受不了」。另一方面,这让她坚信,即使面对一些指责,对农村孤儿来说,慈爱园一定是个更理想更安全的地方。她要尽量收更多人进来。


家访成为她收人的一种途径。「报送资料都很马虎,就是写个父母怎么怎么样。我们去走访,有些和他们报上来的都不一致的。」她说。一些在园孤儿的弟弟妹妹,就这样被发现,继而被带了进来。


她还在报送系统之外找人选。每到一处,她首先问村干部:「你们这个村有孤儿吗?」有次去广西北海旅游,她脱口而出问了村民同样问题。她从中挑选一些原生环境恶劣的个例走访,把手机里的园区照片打开给对方看,还请对方来参观。如果监护人犹豫,她再找乡政府帮忙做工作。家住凤凰凉灯的三姐妹,她总计登门拜访四次。第四次才明白卡在哪里,大姐已经给一所当地职校交了1000元学费押金,她担心转学到吉首就不退了。「你到凤凰那个职校,哪有到州里去好呢。这1000块钱我给你出。」张薇说。对方破涕为笑。


她这种主动姿态引发了一些争议。「有很多领导就觉得我这样做是不对的,属于我个人行为了,认为我把孩子动员过来的,不是孩子自愿过来的。出什么问题,你要负责的。我说我动员是动员了,但我不会强迫别人过来嘛。」


至今,慈爱园累计养育孤儿217名。如果你问,谁是让张薇最头疼、流下过最多眼泪的,得到的是一个意外的名字。


还记得束着高马尾、在开园仪式上台发言的牛盼盼吗?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按照大人给的讲稿宣读的小女孩了。这群孩子刚来时,女孩普遍早熟,男孩普遍调皮,随着时间推移,更难管理的不是男孩。「男孩子有什么想法他会说出来。中学以上的女孩子,你看到她在闷不作声,其实她心里有很多想法。」辅导员张海兰说。另一位辅导员石清云则说:「男生批评一下,过一会儿没事了,女生内心比较敏感,喜欢憋在心里,记仇的那种。」其中,牛盼盼可能是最叛逆的那个。


来慈爱园两年后,她以初中全年级排名前三保送进民中的宏志班,但在这所竞争远为激烈的高中,她很快掉落到100多名。她身上逐渐展现不同寻常的迹象。她浓妆艳抹。「全部是买的那些很劣质的化妆品,」张薇说。她不服管教。她发生了一次逃课,然后是再一次。家访时,她故意带错路。「害我们走了一两个小时白费的路,她就不愿意我们去她家里。她可能认为我们找不到路就回去了嘛。」张薇说。她又辱骂老师了。她又被学校找家长了。「几乎一个月要去两次,」她的辅导员许湘萍说,「生活上,纪律上,学习上,反正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出现。」


如果这些只是小打小闹,有次事情闹大了。她逃寝去找男同学,被对方母亲发现。学校认为「影响败坏」,要开除她。张薇找校长求情,那位男同学的母亲指着她鼻子骂:「你女儿勾引我儿子,你女儿不要脸,叫你女儿马上滚蛋.......」


「什么脏话都说了。」张薇回忆。她忍受着,不解释,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她至少赢得了一个小小胜利,牛盼盼保留了学籍,回家反省一个星期。


「想得到关注吧。想得到重视,想被爱,太缺爱了。」我问牛盼盼怎么看待自己身上的转变,她平静地回答。所以她要化妆,「当时觉得自己再好看一点就可以了,可能别人就会更喜欢我」。身世影响着她对外界的看法,「因为我觉得我受了太多苦了,我想别人能更加宽容我一点」。


手机争夺战在她和辅导员之间展开。她沉迷游戏,自己的手机一早上交了,她就另外买一两百块钱的二手手机。被发现没收了,她就10块一天租手机玩。再被没收,就再租。整个高中阶段,据她回忆,被没收的手机达十个以上。假如你和我一样,惊讶于她怎么能如此花钱,这是由于作为家族同代里唯一女孩,在外打工的三个堂哥都会给她钱。


到了2020年,牛盼盼读高三,成绩滑落到勉强能上三本了。寒假结束后,慈爱园因为疫情推迟开园。张薇和老师通电话,得知牛盼盼完全不上网课。她做了一个决定,给牛盼盼的哥哥和伯母分别打去电话:「叫她马上到吉首来,上我家里来。」


就这样,牛盼盼住进了园长家。她忘了带内衣物,第二天床头就出现了一袋新买的短裤和袜子。睡前,园长会将电热毯提前备暖。为了叫醒她6点起床,园长在她床头摆了三个闹钟。她和园长读高一的儿子各占一个房间学习,她在更舒服的那间。她感觉得到园长在门缝里瞄她。住了一个多月,她胖了10斤。「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就是那些肉,让我补啊。」这期间,她还是跑出去偷偷租了个手机,很快被发现。


「那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没救了。」牛盼盼说。但张薇不这么看,她对她说了很多次:「我没有放弃你,你也不要放弃你自己。」


这段经历也许不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但学校重开时,牛盼盼感到,「那颗浮躁的心沉下去了。」她决定在最后阶段拼一把,很大程度是不想让园长失望,「她做了太多事了,我真的是觉得她发自内心是为了我好。」后来,她成为慈爱园第一个考上一本大学的孩子。


「我想开一个会计师事务所,太远了,可能还要等我三四十岁。」牛盼盼告诉我。


图源电影《一个都不能少》



园长妈妈


回忆起和牛盼盼的往事,张薇笑了,「那真的是把我气坏了的」。直至现在,她们的关系也是起起伏伏。牛盼盼经常把朋友圈选择性对她屏蔽,特别是恋爱上的事。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有其他「眼线」。「不是说不让你谈恋爱,但是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受伤害的最终还是女孩子。」她对牛盼盼说。


不止一个孩子这样做。她有次没忍住,去问原因。对方说:「园长妈妈,你别介意,我们同寝的都把自己的父母全屏蔽了。」她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她有时也怕父母担心,把他们排除在可见之外。


你可以说,她身上有一种家长作风。一些细节放到互联网上检视,难免会被人批判有「妈味」。但在她所处的局面下,想得足够多,手臂足够长,可能是一种更高要求。她在多个轨道运转着,最高范畴,她要对上汇报、总结,配合宣传、接待,从建园第二年起,她还要自己出去跑捐款。中间范畴,她负责园区日常运转,订立大小章法,从志愿者调配到零花钱发放。最底范畴则对接每一个具体的人。她要做孩子的心理建设,也要做员工的心理建设。


她做的事情,常会溢出本职范围。孩子监护人都有她的联系方式。有的监护人没有得到村里低保户名额,找她反映。她了解情况以后,告知对方确实不符合政策。有的监护人把厚厚的案件卷宗交给她,寄希望于她能为孩子父母被杀的案子争取赔偿。她也知道凶手「是个单身汉,什么都没有」,但还是陪着这家人一起去法院,给政法委打电话。赔偿无果,她继续从其他渠道突破,最后通过检察院为孩子争取到司法救助8万元。


一个在长沙实习的孩子跟她说,其他几个实习生的家长都来拜访了主管,就她家长没过来。于是借着出差机会,张薇也去了。她倒没送礼,但对主管说清了情况。「我是她园长妈妈,看着她长大的。你放心,她绝对比其他孩子能吃苦。」


在园长这个位置上,确有她不喜欢的东西。会太多了。「我们业务单位,一天(到晚)也要开这种会,真的很烦人。」她直言不讳。


有天,纪检上午来查岗,正值她晚班,不在办公室。对方指出,行政人员必须在8小时正常办公时间内上班。」对方说。她差点要吵起来:「你到我们慈爱园来待几天?你接一下地气好不好?不管是哪个岗位上,没有人说8小时之外不做事的。」后来,领导让她写个说明交给纪检,她不写。「他有本事,天天到慈爱园来看着我,到底每天上多少个小时。他蹲一个月,蹲一年,我都愿意让他来。」她说。这件事不了了之。


多做事的人,反而易招指责,这是她的感受。对于她组织孩子去电影院,有上面的批评声音说,「把他们养娇了」。她愤愤不平。其一,类似娱乐活动,她尽量找免费的,「别人谈没有力度,人家不会理你,必须是园长去谈。」她心理素质愈来愈好,「为我自己,我绝对说不出口,但是我为了这些孩子,我觉得我有理由」。其二,批评她的人,难道「家里的孩子没看过一场电影吗?」


不久前,《我本是高山》上映,园长带着大一点的女孩们去看了。她们都哭了。「逆天改命。」她在朋友圈写道。


2018年,她当选省人大代表。她随后发现这个代表证的实在好处。她找去一家去狐臭手术的机构,请求对方免费,「我们孤儿只有生活费,这些费用要我们自己到处去讨」,对方拒绝了。第二次再去时,她带上了代表证。虽然没有完全达成她的心意,对方愿意免去1/3的费用。另一次,辅导员得到线索,有个孩子私自跑去广州找他哥哥,人已到火车站。情况紧急,需要定位,但站内监控不能随便调取。代表证掏出后,能调了。


这个身份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在会上提建议。通过她参与其中的各方努力,从2019年起,湘西自治州在全国率先施行,事实无人抚养儿童的生活费,从成年延续到全日制大学毕业。


和张薇聊天,你会发现她其实并非天生演说家。她不会用大量的排比或者抽象化的拔高来谈论慈爱园的愿景与理念。她是一个务实的人。谈到已毕业孩子的去向时,她不忘带上他们的待遇。当兵的孩子,探亲假15天,工资有7000元,比慈爱园任何一个员工都要高。学殡仪专业的孩子,大专读完就进了事业编。她说服了不少人去报特岗生。「不要怕去农村,其实去农村很好,锻炼人,是不是?」她说,「我主要考虑他们没有家庭背景,没有任何的后台,在我们湘西这个地方,起码有个稳定的收入。」


最近,我微信联系她,说这篇稿子要发了。还是那种冷淡风格,她回复:「不要突出个人。」


「要写我们这个团队。」没有表情符号。


张薇和孩子们。受访者供图



「过来了就还好」


让我们回到故事更早的起源。将散养孤儿集中养育,是一场成本高昂、没有先例的探索。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一位湘西厅级官员告诉我,散养孤儿面临种种问题,大家也清楚,但既然已有福利院,「照章办理,按部就班」,缺少另行建机构的动力。


彭武长成为推舟下河的人。2015年他担任湘西慈善总会会长,考虑到本州慈善资源有限,与其「撒胡椒面」,他决定把重点放在「最弱势、又最有希望」的孤儿群体上。怎么救助呢?光发钱解决不了问题。要送孩子们去城里读书,得到更好的教育。前提是,他们在城里得有个家。他带队调研,去重庆的爱心庄园考察,确认湘西本地条件不能复制那种居家模式,成本太高。湘西要探索自己的模式。


他推动这个想法之初,遇到不少阻力。一位领导对他指出,集中养育剥夺了孩子的亲情。彭武长耐心解释,这不是亲情的剥夺,而是更多爱的累加。孩子的监护人依然是他的监护人,孩子寒暑假回家,而在园期间,监护人也可以来探望。民政系统内部也缺少支持力量,论证开会时,有不少质疑声音,「安全隐患大,费力不讨好,搞了以后吃不了兜着走。」


彭武长不止是一个坚持不懈的推动者,他也是一个有影响力的推动者。前述那位官员告诉我,如果换作一个地方的民政局长,事情恐怕难以如此顺利。彭武长同时是州人大主任,也曾担任过州委副书记。他熟悉系统的运行,有人脉,能够与不同的部门对接。办园不是简单把一群孩子集中起来,涉及到户口、学籍转移,涉及到机构编制与筹资。「协调工作量很大。」彭武长承认。


张薇任职的州首府慈爱园只是一个示范点。「如果行,我们就推广」,彭武长回忆。几个月下来评估,「社会反响很好,监护人反响很好,这些小孩进步很大。」之后,自治州下的各县均建起了慈爱园。园长们建了群,经常交流经验。县下面的人还轮流来到州里培训。


在采访中,我听到传言,现年62岁的彭武长亦是孤儿。这让整个故事似乎有了圆满的逻辑,一个孤儿长大后帮助一群孤儿。向他求证这一点时,他笑着予以否认。但他承认,他是苦寒农民出身,搞过多年的基层工作。「每到一个地方,我都要去看一看那个地方最弱势的人。因为那个最弱势人群的生存状态才体现一个地方的文明程度。」他说。


这些年来,全国一些地方也搞起孤儿集中养育。2023年,慈爱园项目获得了第十二届中华慈善奖。向我更新最近信息时,张薇首先想谈论的、也似乎让她更开心的,却是另一件事:园里有人考上了硕士生。


在采访的最后一站长沙,我见到了22岁的卢泰伦。他也是慈爱园的孩子。他充满朝气,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略小,讲话时嘴角不自觉上扬,让我想起了那位同样有着天生笑脸的辅导员石清云。我们在快餐厅坐着,他讲起他的故事,话题驶向沉重命运的深海。


他是一个弃儿,被一个男人捡到并抚养长大。他随父亲在外拾荒3年,才被送回学校,导致他比同级生要大。初二时,父亲去世,由于他已过18岁,按照政策已超龄,无法认定为孤儿,只能算低保户。他的班主任成为托住他的第一个人,对他诸多关照,常把他喊去家里。一位同学成为另一股支撑力量,每周末来家里陪他度过。


「很大程度上,(他们是)导致我心态上没有走向极端的一个因素。」卢泰伦说。


考取全州最好的高中民中后的那个暑假,他家门被叩响了。张薇在网上看到卢泰伦的事迹,第一时间来探访他。他被慈爱园破格收下。而之所以张薇能够看到这则消息,是因为卢泰伦所在的社区书记发布了他的消息,无数人参与转发。


这个故事带有某种寓意。多亏了慈爱园,不止于慈爱园。


「我能够消化得了。」「过来了就还好。」「过来了我觉得好像看得已经开了。」他关于过往的讲述里,夹插着类似的话。现在,他读大一了。


一个垃圾堆里的孩子。他有了父亲,他们没有家。他们有了家,他失去了父亲。过来了就还好。父亲病重的两年,他白天读书,晚上照料,很难。父亲走后,在旧日环境下生活,他的痕迹无所不在,更难。我能够消化得了。


聊了一个多小时,他发现上课要迟到了,便挥手向我道别,一边嚼着汉堡,一边飞驰而去。「谢谢你请我吃饭。」声音从远处飘来。


多实在的孩子,大一课程是可以逃的。大一,或者22岁,一切刚刚开始呢。


图源电影《无人知晓》


(文中所有孤儿名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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