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刑拘的患癌老人

"我不想看到自己变老的样子，于是我把头发全部染黑，其实我满头白发了。"

在窘迫的生活中，吴淑仪老人一直将外表打理得干净、整洁，以此表达她的尊严和对生命的热爱。

在丈夫去世后，她不愿给在外谋生的儿女添麻烦。于是，她独居公租房，深居简出，她偶尔会约三两好友喝喝早茶。

不过，自从2020年发生的那件事后，吴淑仪变了。她开始不爱出门，郁郁寡欢。接连不断的病痛加上冗长繁琐的官司，正在摧毁她的意志。

儿子也不敢让老人一个人住了，他担心母亲寝食难安，于是把她接到深圳的出租房里照顾。

鹤洞村改造项目公司的范杰，在那件事发生约一年后，再次见到了吴淑仪。那天，吴淑仪穿着厚衣裳，走路还一瘸一拐。吴淑仪解释说，她因痛风彻夜难眠，吃了止痛药才能勉强起身。

范杰发现，吴淑仪不仅身体变差，说话也更消极了。他听老人提过几次："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事情发生在2020年7月17日。吴淑仪因涉嫌拒不执行判决、裁定，被广州市公安局荔湾区分局刑事拘留。当时，处于乳腺癌康复期、伴随着高血压和痛风等病症的她，被关进看守所半个月。

回想起那件事，吴淑仪说：“我从没犯过法，我一直教育孩子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73岁老人住进看守所

“我被派出所传唤了。”一个普通的工作日，范杰突然接到吴淑仪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颤抖。

范杰被吓了一跳。从电话中，得知她是因拆迁纠纷被传唤，范杰立刻恢复冷静：“你去了之后实话实说，有什么问题第一时间给我电话。”他安慰吴淑仪后，双方匆匆挂了电话。然而，等了几个小时，仍没有收到回复。

吴淑仪在给范杰打电话的同时，也打电话向儿子陈果告知此事。之后，陈果迟迟联系不上母亲。他们后来才知道，吴淑仪进派出所后，手机便被没收了。

接近凌晨，陈果终于等到母亲的来电，称她被派出所拘留了。陈果担心母亲的身体不好，毕竟母亲处在乳腺癌康复期。于是，他连夜从外地赶回广州。

天未亮，陈果到达派出所，看到了戴着手铐即将前往看守所的母亲。此时的吴淑仪一脸倦容，已被派出所拘留了一夜。吴淑仪说，派出所的人格外照顾她，还特意做饭给她吃，但她寝食难安，不知道该怎么办。

次日，吴淑仪被羁押进广州市第一看守所，一住就是半个月。她曾回忆：“在看守所时，痛风没药吃，痛到喊救命。”

期间，陈果奔走各地，想保释患病中的母亲。依据刑事诉讼法，患有严重疾病、生活不能自理、怀孕或者正在哺乳自己婴儿的妇女，采取取保候审不致发生社会危险性的，可以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采取拘传、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措施。咨询律师后，陈果想以患有严重疾病为由申请保释。然而，被告知吴淑仪处于癌症康复期，不符合保释条件。

事后，范杰回忆到：“老人在我面前哭得非常厉害，她说没想到人心是这样的。”

向公安局报案的是吴淑仪的表弟蒋某夫。

2018年12月28日，吴淑仪作为唯一权属人拥有的广州市荔湾区鹤洞村某大街34、36号房产所在的荔湾区鹤洞村改造项目正式获批，根据相关规定，吴淑仪可以得到现金或者房产的补偿。

本来，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后续发生的事，却将老人拉入深渊。

在得知鹤洞村拆迁的消息后，久未见面的远亲突然出现在吴淑仪的生活中，并与她打了一场又一场的官司。

▲截至2021年9月，鹤洞村城市更新项目上，还存在约30户留守户。

吴淑仪被刑拘便因此事而起。

为了配合城市更新工作，在2020年5月20日，吴淑仪将房产资料提交给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政府国有土地房屋征收办公室，并签订了《广州市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补偿协议书》，将34、36号房产交予鹤洞村改造项目方。

签约次日，项目方请施工队将该房产进行拆除。动迁工作人员解释，在吴淑仪签约前后，广州市出现雷雨大风天气。由于房屋属于砖木结构，历史久远、外观破旧，极易产生安全问题，于是快速将房产拆除。

“从我们收房的那一刻起，这个房子水、电使用，房子的安全都属于我们管理，如果房子这个房子倒了，引起的事故全由我们负责。”工作人员解释道。

但在房屋拆除约两个月后的一天，吴淑仪便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了。

原来，在签约之前，吴淑仪与蒋某夫等亲属，因为房子的继承权发生了纠纷，这两栋房子已被法院查封。但在查封期间，吴淑仪却签署房屋移交手续等文件，导致实施单位将房屋拆除了。

得知房子被拆，一气之下，蒋某夫向派出所报警。公安机关以涉嫌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罪，将吴淑仪采取刑事拘留。项目方称，吴淑仪及时签署《拆迁补偿》是确保房屋权属人能得到最多的奖励和补偿，本是件好事，并不存在任何蔑视司法机关尊严或拒不执行法院判决、损害蒋某夫等人权益的情况。

实际上，吴淑仪本打算，即使移交房屋，产权、补偿等问题仍可以与蒋某夫继续协商。吴淑仪回忆称：“很多人都叫我快点签，越早签约奖励越多，还可以早选房，我就签了，最后倒霉的竟然是我。”

范杰认为，吴淑仪并非不愿协商，双方并未发生过剧烈冲突。作为表弟的蒋某夫却突然将老人送入看守所，实在是没必要。

突然出现的“远亲”

73岁的老人因拆迁纠纷，陷入"牢狱之灾"，正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话题。

在鹤洞大多数邻居的印象中，蒋某夫没有在鹤洞村生活过。一些人知道，在早年，蒋某夫已跟随父辈搬离鹤洞村了。许多村民是通过这场拆迁纠纷，才听说这个名字。 

相比蒋某夫，吴淑仪则更被村里人熟知。吴淑仪自小在鹤洞村成长、上学，直到十年动乱时期，吴淑仪跟随丈夫“上山下乡”前往外地生活。村里有一位老人至今还记得，在34、36号房中，有一位不知是吴淑仪还是她母亲的妇人，常年照顾着一位吴姓的男性老人。

长年以来，一直是吴淑仪及其母亲在打理吴家的旧屋，但房子即将拆迁，蒋某夫等人却突然出现了。

村里人回忆，吴淑仪母亲曾将房子卖出，直到2006年，手头宽裕的吴淑仪以5万元的价格将34号房赎回。由于房屋老旧，居住有危险，于是吴淑仪联合几个人，想将房子推翻重建，但却被告知，房子处于市政规划区内，不能推倒重建。

由于房子老旧，有坍塌危险，吴淑仪不愿租给他人，也不愿自住。只不过，长年租住在老屋的人，也是一户贫苦人家，他们没有其他住址搬离。于是，吴淑仪便以400元/月出租给他。期间，吴淑仪还常对房子、家电维修维护。

村民另一个议论的话题是，蒋某夫的财富条件、社会地位都比吴淑仪高得多，为何要与她争抢遗产？

据项目方了解，蒋某夫曾任广州市越秀区人民法院副院长，在广州也有房产。他曾说过，与吴淑仪争遗产，是追求自己的合法权益。

在项目方工作人员眼中，蒋某夫较为强势。他曾说过：“一玩嘢（搞事情），就激起我的斗志。”并表示要举报政府不作为、乱作为。

一位接近拆迁项目的人回忆称，与蒋某夫随行的人曾说过：“根本不怕派出所（的人），他原来的职位很高。一般人见到他还要叫声领导。”但蒋某夫对他说：“不要说这些。”

相比而言，吴淑仪的丈夫已去世，一个人住在公租房内，每月领取3000元的退休金，这在广州仅够维持温饱，何况她还处于癌症康复期，可谓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亲属们并未因此体谅吴淑仪，因为在蒋某夫的眼中，吴淑仪是家族“外人”。

“她跟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蒋某夫曾对项目工作人员提到，多年以前，吴淑仪的养父与爷爷回到中国定居，当时已患有精神病。之后才“娶”了吴淑仪的母亲翁三女，同时，收养了吴淑仪。

蒋某夫在家族中地位较高，亲戚大多听他的。项目方负责人回忆称，在与项目方交涉的场合，蒋某夫是主要发言人。因为此事，一些亲属见到吴淑仪时，会对她破口大骂。有工作人员听蒋某夫身边的人提过，“吴淑仪不听蒋某夫的话”。

“要是不拆迁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吴淑仪曾对项目方提到，虽然她与吴家人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早年还会与一些亲戚走动。但自从上一辈人陆续去世，吴淑仪与蒋某夫等人便甚少来往。

最终，吴淑仪原持有的34、36号房的产权，被分割成96份，分给吴淑仪及蒋某夫等5位亲属。

2020年5月26日，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布二审判决书，推翻了原是吴淑仪作为两间房产唯一权属人的一审判决，并判决34号房屋由吴淑仪继承16/96产权份额、36号房屋由吴淑仪继承16/96产权份额，其余份额分割给蒋某夫等5位亲属。

面对法院对产权的重新分割的二审判决，吴淑仪向高院申请重审，但被驳回。

▲34、36号房屋相关物权保护纠纷案庭审现场。图片来源：中国庭审公开网。

不安的晚年

一场判决之后，吴淑仪的产权"缩水了"。工作人员按产权份额统计，吴淑仪只能分得约20平方米。听闻吴淑仪的遭遇后，有些人劝她上访，有些人劝她找媒体，但吴淑仪都拒绝了这些建议。

漫长的官司，令吴淑仪感到很煎熬。她觉得自己老了，不愿再起纷争，儿子们也不愿母亲晚年奔波。

吴淑仪曾说过，她感到很疲惫。她的大半生，一直与贫穷和病痛作斗争，她把自己称作“城市里的贫苦人”。

她自小时家中贫困，出嫁后，与丈夫上山下乡，在山区生活，同时还抚养两个儿子。

母亲翁三女照顾养父至去世后，便一个人在鹤洞村生活。她曾回忆到，当时在农村生活很困难，没有钱寄给母亲。

因体谅吴淑仪母女生活困难，包括蒋某夫的母亲共5位亲属，曾通过书信方式表示同意由吴淑仪继承34、36号房屋。为了纪念这些雪中送炭的亲人，吴淑仪至今依然保留着信件。不过，这些信件因未受公证，而不被法庭采纳。

在养父去世后，生活困苦的翁三女以数百元、数千元的价格，变卖养父留下的几间房子。卖房时，蒋某夫等亲属都没有干预。

令她心寒的是，现在面临拆迁，蒋某夫等几位表亲却现身分割房产。

当年，因为贫病，翁三女除了出售34号房产外，还卖了另一间祖屋。如今，这间祖屋的产权已落入同村人手中。但因房子已经出售并变更权属登记，蒋某夫等人并未争回祖屋。

一些听闻此事的人认为，此前，34号房已经卖出，只不过吴淑仪在2006年又重新赎回房产。这样看来，34号房已经出售了，就不应当再重新分配产权。

但亲属们认为重新分割房产很合理。他们认为这是翁三女变卖房产“欠的债”，吴淑仪赎回房产的行为是“母债子偿”。

吴淑仪曾回忆，最近曾见到接手祖屋的买家，对方满脸笑意地对她说：“谢谢你妈妈，我现在分了一百多万。”

吴淑仪听到这些话，感到既好笑又心酸。从吴淑仪母亲手上买房的买家，因拆迁获得百万元的赔付。而自己将房产赎回后尽心打理，却要“母债子偿”，将产权与多人分割。

吴淑仪更记挂的是，两个儿子步入中年，依然买不起房。得知鹤洞村拆迁时，吴淑仪期待能为孙儿留下一两套房子。但如今看来，似乎无望了。

唯一令吴淑仪欣慰的是，即使家庭不富裕，儿子们仍十分孝顺。但吴淑仪担心会成为孩子的负担。她对范杰提到：“我不想他们生活得不好，还要照顾我。”

（注：文中“陈果”、“范杰”为化名。因吴淑仪不愿接受采访，文中内容均与接触吴淑仪的人员采访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