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我在男子监狱实习时的见闻

2021-08-11 星期三


在一个看起来与往常无异的工作日下午,众创空间里仍旧只有机械键盘的敲击声。突然一把洪亮的男声打破了这个局面——“全部人不要动!放下手机!”。往声音的来源方向看过去,是个穿着黑色 T 恤的男人,手上还举着一张卡。“噢又是卖信用卡的,行政怎么又放了这些人进来呢?” 我心里还在犯嘀咕,紧接着又有 10 来个人一起冲进了办公区,每个人都用响亮且带点粗鲁的声音吼着:“警察!所有人!放下手机!停止一切工作!不要动!”我这才意识到,是便衣警察,刚刚我以为是信用卡的,是警察证。

身临其境的时候,说不害怕是假的,当然我的脑袋也在高速回转,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坐我旁边的是新来的小姐姐,她没忍住伸出手碰了一下鼠标(后来她说当时是在给客户传方案,传一半黑屏了会断掉),就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却招致了几位大哥同时一个箭步猛冲到了她身边。一位手上还带着花臂袖套的大哥狠恶恶地向小姐姐吼道:“你再动一下试试!说了什么都不能碰!就坐着!再碰一下全体离开座位!双手抱头蹲下!”在这种就差拿枪抵着你脑袋的语气下,一直到老大哥们离开,这一整个下午大家都乖乖地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

这场闹剧最后的结局,是老大哥们把这个众创空间里另一边的人挨个贴上号码戴上手铐,连同他们的电脑手机一起带走了。听说是因为搞了网络诈骗,扮成可怜打工妹引诱你为她所在公司充值那种。

这件事突然让我回想起了我大学时期的实习。为什么呢?因为当时我的实习地点是监狱。

我的专业是心理学,历年来我们学校心理学系都有一个传统,每年送一批学生到广东某县城的男子监狱实习对于这个实习机会,教授们辅导员们一致对外的说法是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是我们校领导与学院众多心理学大牛一起争取得来的机会,也因此只招收专业成绩优异的同学。而有过此经历的师兄师姐们,竟也意外地统一口径,鼓励大家既然面试能过就去看看呗。啧,这该死的好奇心,驱动着作为学渣的我也鬼使神差地报名了,毕竟,不作死的话这种地方估计一辈子也没有机会去第二次了。

但我却连面试机会也没有获得,不过不算意外吧,学院筛选出来的都是绩点高或专业比赛拿过奖的同学。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报名面试的大都是有意继续往心理学专业深造或者是已经在大厂镀过金的同学。而我作为每天兼职于某正经服务行业(当然是优衣库)不上课的小透明,却在实习队伍出发前几天幸运地获得了一个多出来的名额,于是我也收拾行李踏上了监狱实习之路。


监狱里我们集体开会的地方

初进监狱

在此之前,我对监狱的了解和大家差不多,是一种由影视与媒体营造所出来的想象,比如国内的监狱不像漂亮国动不动就整个暴乱越狱,也不像泡菜国富人只要买通狱医就能提前出狱,应该是地处偏僻但属于严肃管理、安全度较高的地方,监区内也许是条件简陋的,但公务人员住的宿舍也许是条件好的、高大上的,会与监区形成强烈反差的。

果然,去监狱的那天,我坐在警察大巴上看了 40 分钟连绵不绝的大山 —— 狭窄的山路,车子每次转弯都会扬起的黄土;镇子的尽头,有着头顶写着 “ xx 生产厂” 的掉色铁铸拱门……嗯,这地方符合想象中的偏僻。

大体上,这里分为监区与生活区,我们只有在工作的时候能进入监区,且需要由专门的狱警领着。警官办公室及我们的宿舍都设在生活区。让我震惊的是,这里的办公室和宿舍条件非常 “原始”。我们住的地方叫新干警培训宿舍,宿舍外面就是大山,房子只有一层,甚至你的衣服手洗之后都只能尴尬无比地晾在门口屋檐下。

当时拍的生活区,警官的宿舍&办公室几乎都长这样


宿舍望出去的天空

厚重高大的铁门,用于过安检的门卫室,铁丝网电网高墙,共同隔断了监区与生活区。这扇铁门只有在服刑人员刑满释放之时,才会开启,让他们从监区走出,象征着重生。

进入监区工作之时,如果携带了手机,则需要在门卫室上缴,并做全面的安全检查,以防携带任何违禁物品(刀具现金甚至是毒品)进入。据警官说,即使你带了手机,在监区内也是完全没有信号的。监区内其实和学校类似,服刑人员会被划分至不同的监区生活,刚送进来的先分到一个区,经过一段时间的操练(就是字面意思咳咳),便会被分至不同的区,比如养着鱼(真养鱼,用以验毒)的炊事区,或是能赚表现争取减刑的工厂生产区,再或者,有特殊情况的则分在精神病区。

他们每天都有着各自的工作和学习任务。而我们的工作任务则是按照分好的组别,负责给不同监区的服刑人员上心理课,组织心理沙龙,做团体辅导(是指在团体情境下进行的一种心理辅导形式,又称小组辅导或团体咨询),做个体咨询,主题大都为较有针对性的 “合理宣泄,积极生活”,“如何看待现行刑事政策的调整”,“心理调适技巧” 等等。


焦灼的荷尔蒙

也许因为我们学校是从属于教育学院的关系,系里女生人数占了 80%,而我们去实习的却是个男子监狱,这里工作的警官男女性别比几乎达到了 9:1,且女警官均已婚。于是,警官们分外热情地迎接了我们这个几乎都是年轻女生的实习团,并马上组织了一场我们宿舍外空地的烧烤团建,甚至马不停蹄地以 “你长得好像我一个同学” 为由加上了一些女生们的微信——对的,没有加男生。

后来我才知道,在这里工作的人,平时的娱乐活动除了运动就是烧烤了,而因为地处偏远,所有烧烤所需的食材都得开车下山买,没有车你根本出不去,而工作之余,个别警官休息的时候总爱找我们实习的女孩子闲聊,爱喊我们小师妹,偶尔还自作主张地煮好一大锅糖水,挨个女生宿舍给送过去。至于他们是如何准确找到所有小师妹宿舍的,约莫是根据屋檐下面的内衣来判断的吧——不好意思,跑题了。

但其实进到监区,你会感受到更强烈的男性荷尔蒙躁动,只是他们加不了女生的微信,也煮不了糖水。也许,大家都在这种环境憋太久了吧。

作为女生,在男子监狱讲课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当时,10 区的讲师是我(女)和女生 Z,而 9 区的讲师则是男生 D 以及一名警官老师,两边加起来得有 300 号人了,讲课时中间只有一个栅栏之隔。这些男犯人可能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次女生(这里的女警官大都在办公室坐班负责文书类的工作,极少进入到监区与他们接触),焦灼的荷尔蒙满满地充盈在他们看你的目光里,比任何一位追你的人都要炽热。接下来的课堂时间,我们无论和他们说什么,都会收获到前所未有的积极回应,简直像开演唱会的明星在和一群忠实粉丝互动一样,绝大部分男犯人都要抢着举手提问,以此获得和女生说话的唯一机会。

当时,有位男犯人甚至会举手在课堂上和我们侃侃而谈他对弗洛伊德的看法,并表示希望以后有机会还能和我们再次交流——当然,同时也获得了全班同学报以的嘘声。后来,我从警官处了解到,这名服刑人员其实是 10 区目前学历最高的人,因为搞信用卡诈骗,非法骗取了上百万元所以被关进来的,按照年龄来算应该还在上着大学,估计也是该区唯一一个能用稍专业的知识和我们搭话的人了。

第一次上课时,9 区的犯人隔着栏杆望眼欲穿,10 区的犯人排山倒海般地热烈响应,我们就这样在略微尴尬的气氛中完成了第一次课堂。

在做团体辅导的过程中,女同学 Z 小声和我说,她觉得还是到公司上班比较安全,这里太多 lsp 了,受不了他们的眼神,感觉能把你吃了。而男生 D 则在我们课后的总结会上沮丧不语,警官老师安慰他说,要是男犯人们对你有点儿热情,你可就该害怕了。D 想了想说,那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去女子监狱体验一波。


好学生,坏学生

既然说了监狱像学校,那必然就会有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与坏学生,会有喜欢混脸熟的学生和安静低调的学生。

在某次心理沙龙中,一位服刑人员和我们分享说,他是 20 岁左右时因为打死人/暴力杀人进来的,判了 30 年,现在已经坐了 20 年的牢。狱警说,他是相对比较乖,表现也比较好的人,才叫过来参加的我们的实习课程的。但我们所看到的这位并非来自精神病区的兄弟却在心理沙龙上,全程嬉皮笑脸的,包括在描述自己当年所犯罪行的时候,笑得特诡异,真·细思极恐脊背发凉。

在监区做心理沙龙的照片

慢慢地我们发现,经常被狱警喊来参加活动的,基本上都是同一拨人。在这拨人当中,金融犯罪、贪污占了大多数(通常这种人家境相对较好),而我们感觉这拨人也明显和狱警关系比较好,能互相开玩笑,偶尔还能获得更多次去抽烟的机会。


个体心理咨询

到了做个体心理咨询的环节,通常的流程是,我们先旁听一次警官老师做的心理咨询,之后在警官老师的旁听(监督)下,你自行完成一次对另一来访者的咨询。然而我很快领悟到,这其实称不上咨询,更多的就是与对方聊聊天,开导开导。

在第一次旁听的案例中,警官老师的来访者是因为吸毒被抓进来的男犯人,在咨询的过程中,来访者承诺说出去后一定不会再碰毒品,然而老师却以出狱后 90% 的人都会再犯这个无情的数据结束了这次咨询。

印象中,我做的个案也比较顺利,顺利到旁边的警官老师甚至是被我叫醒的……但同学 Z 的情况似乎就不那么乐观了。

她做完咨询之后和我说,她事前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警官老师还指导她去结合当事人的文化程度等信息分析了一波,然而当咨询开始后,当事人先是对她有所保留,接着在当事人向警官确认过可以没有顾忌地坦言心中所想后,这位服刑人员突然消极地抱怨起了狱中的规章制度和现今的刑事 zc,且越说越激动,还扬言出狱之后要如何如何报仇,直到最后被警官架走了。

当然了,他们的大多数人都是以积极的心态去对待改造的。他们会积极劳动(在工厂区做手工,包括数据线、娃娃之类的,据了解质量非常不错,用于出口的产品比较多),争取减刑嘉奖。但总有个别例外,我们还听到过一些较为极端的例子,有些服刑人员在即将刑满释放之时,心态依旧没能放端正,和 Z 做个案时所碰到的服刑人员一样,这样的犯人自然会被列为重点教育对象。


令人警惕的同情心

在这种一成不变的监狱日常里,只有每天仅一趟的出城小巴好像在提醒着你 “这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其它的一切其实看起来和学校没有太大区别。

出城小巴士的车票

除了每到休息日能艰难出城一趟,补充点零食,看一场票根是手写的电影之外,在这次实习过程中能让我感到最纯粹简单的快乐的地方,居然是在监狱的精神病区。我们在这个区采取的是多做活动、少讲理论的课堂方式,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新奇的小游戏,例如人椅(所有人围成一个圈,听到指令后一起缓缓坐到后面的人腿上),他们做得很慢,也有闹别扭不太配合,需要我们去慢慢协调的,但他们却玩得像孩子一样高兴,笑得天真无虑……

在快要下课的时候,一名服刑人员突然大喊,“老师!我不是别人!”。我被他这一吼拉回了现实,才意识到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也突然感觉到这个地方我真的不能待太久,因为我竟开始对他们泛起了同情心。Z 后来和我说,她也有这同样的感受。

下课之后,警官老师让我无需理会刚刚那人,说他是最近在读一本什么诗集,读傻了,不过本来就傻。

在我们结束实习准备离开的那天,警官们煞有介事地问我们要不要打开那道厚重的铁门,让我们试着从那里走出来体验一下,我们都觉得是挺不好的兆头,拒绝了,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悔来着。


监狱实习后,我们都去了哪里?

几年过去,我们这批实习生里还坚持在心理学专业道路上的,大都成了学校的心理老师,心理咨询机构的咨询师,或是出国念着心理学硕士。其他的人里面,也有像我和 Z 这样工作专业不那么对口的互联网人。唯一考进了监狱系统的人是 K,她现在在某女子监狱系统负责心理矫治与危险性评估。

最近和 K 聊了聊才知道,当年我们实习的那所条件相对落后的监狱,现在已经搬去一个县级市了,环境也好了很多。问及她是否因为当年的实习经历才决定考的监狱系统,她大手一摆,说:“我当年只是觉得这种地方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去的,所以想去见识一下。感觉那次实习也只是各自完成任务,走走过场,没能感受到太大的意义。” 原来她毕业后还做过学校的心理老师,后来又辞职考公务员,但由于心理学这个专业能选择的很少,基本上只有监狱系统 —— 她说如果她能重选一次专业,可能会读就业选择更多一些的工科。

相比起之前我们实习时期的操作,K 说目前广东的监狱开发了犯人的危险性评估系统,希望通过系统管理来实现危险性的预测和甄别。这个系统会根据服刑人员的阶段性评估(评估类型大致分为入监中期即时出监,内容综合了个人的改造表现,情绪状态,犯罪经历等等多方面)来做对比和预判,判断的结果会再联合其他业务科室进行针对性的管控和教育,算是一种走在前沿的有效举措。听下来就有点类似于互联网企业所做的大数据,根据不同维度的用户数据做出更个性化更精准的用户维护。

对了,K 说因为毒品进来的人,出去之后有九成九都会复吸,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她对于这份工作的希冀是能够一直坚持做到退休。首先,因为公务员在国内还是比较稳定的职业,收入也还过得去;其次,往大了想呢,如果能把这些人都改好,也算是做了对社会有贡献的事,毕竟女子监狱有很多是身为人母的女性,她们自身对家庭和子女和有着很大的影响。

我忽然想起来精神病区那位服刑人员对我喊的话,那应该是一首博尔赫斯的诗《你不是别人》,诗里写道:你怯懦地祈助的 / 别人的著作救不了你 / 你不是别人,此刻你正身处 / 自己的脚步编织起的迷宫的中心之地。


//编辑:Rice
//设计:冬甩




别的电波也曾普法过一期女子看守所指南,力图给我们一个最好不要经历的视角思考人生。欢迎结合本文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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