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离开大厂后的生活重启日记

2023-07-19 星期三


文 | 魏荣欢

图 | 关玨

编辑 陶若谷



时刻被提醒的人

每天早上醒来,我会先列清单,然后按计划表过一天。正式离职后第四天,原本上午一个半小时的画画,专注到忘了时间,就开始挤压后面的,以至于计划在四点半到五点半的4个音标和8个单词没有学,就开始指责自己,“我就是个loser”。第二天就把英语学习放到了早上。

我用了一个提醒APP,把所有目标都拆解成小目标,每25分钟为一个极度专注阶段,到点儿休息5分钟。为了不在上厕所、喝水、浅玩一下手机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磨蹭,我规定自己上厕所不能超过5分钟,上完就要回来,推进下一个目标。

如果超时了,或者学习时忍不住看手机,就算失败,惩罚自己再学一个25分钟,像以前工作时的绩效惩罚。

第8天:调整日程排序,难做的事早做,难吃的食物后吃。

我定了要完成的三个小目标:减重70斤、英文无障碍交流、考驾照。三个都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但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动。

从2014年上班到现在,我胖了70斤。在工作中,总有人在问你要价值,KPI、OKR,每时每刻渗透,但永远觉得自己没价值,尤其在生完孩子后,小孩、加班、小孩、加班,在这样的循环中时常崩溃,吃东西成了情绪慰藉。而且,每次回公婆家都要先打车到高铁站,出站后再打车半小时,如果自己有车,随时想走就走。

失业是个契机,让我能逼着(自己)去剪断那些束缚。比如关朋友圈,只在晚上看下微信,可以剪断碎片信息的侵袭。运动的时间只感受肌体和动作,不惦记别的事,尝试做所有事情都边界清晰。我还解绑了爸妈家的水电缴费(账号),想逃脱父母的控制。

剪断束缚才有生机。

身边每一个人都让我放松一点,说怎么开心怎么来,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开不开心。刷到个笑话,笑过之后,心里的空虚感来得更快了。那干点有成就感的事情吧——一个月做完简历,一百天找到一份工作。

被定时软件提醒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突然某一天就崩了,觉得这些事情一点意义都没有。光提醒自己专注这一件事情,就花了我很大的精力。我发现这样逼自己,跟我从小被教育的方式差不了多少,我接替了我妈的角色。

我家在北方的一个村子,我妈小学毕业,我爸初中。村里女生不上学了的,都是先去打工帮一帮家里,然后嫁出去。上中学以后,时不时会听到谁家孩子学了美术,毕业后在省城办了画班。我那时候看了《千与千寻》,非常喜欢,就跟爸妈说想学美术。爸妈同意了,因为以我的成绩差不多能上个二本,但走艺术(类)的话可以上一本。

高三联考的时候要去画班培训,2000块钱一个月,大概从8月份学到第二年5月,快赶上爸妈一年种果树的收入了。爸妈跟亲戚又借了6000多凑够了一万多学费。我妈反复提醒我,“这个钱跟很多人借的,很不容易。”

这种事儿太多了,我早就习惯了这种提醒。从小家里有什么吃的,都要记着是爸爸辛苦挣回来的。有回去果园摘果子,我妈非常认真地跟我说,“今天下午我要去为了你劳动”。她还会换算这个事情,比如买了一块蛋糕,她会告诉我,“两筐桃子才能换这一块蛋糕,你一定要珍惜,别人都舍不得吃,我给你买了”。

艺术类学费还是比普通专业贵一倍,大学四年贵了3万块,我觉得花了(家里)很多钱,一毕业就开始给(家里)钱,还这个债。我妈也说,你现在工作了,一个月多少给我一点钱嘛。我就给她转一千。

那时候给户外公司画运动海报,给小说画古风封面,一个月只挣两三千。我开始在网上看干什么挣钱多,有同学毕业第一份工作就有六千块了,做交互设计师。虽然学的是动画,但我觉得设计也能做,自学后进了一家互联网小厂。

进了小厂开始羡慕大厂,在地铁里,大厂人的工牌都是挂在脖子上,这是一种无形的认证——跟你挤同一班地铁,工资是你的4倍。那个瞬间就会想去大厂,我第三份工作真的进去了,很自豪,工牌就挂在脖子上。


懂事到三十二岁

里面的四个角色都是“我”。

这是我最近画的。坐在中间的女性其实是正常的,但搞不定的时候,会让其他几个“我”出来帮忙处理。左边的人类男性角色充当保护作用,可以处理任何社交、工作上的问题。右边的洋葱人,代表我心里很敏感的那一部分——我有时候吵架会让双方下不来台,但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结束争吵。后面的类似羊怪兽一样的,是一个外表恐怖内心细腻的角色,我虽然不美丽,但有颗温暖的心。

我是一个挺孤僻、不太愿意跟别人相处的人。但我的工作就是要跟人沟通。同事们评价我挺nice,实际上我需要故意调动自己去友好一点,毕竟还在工作环境中。同事分享她的小狗,我就会调动自己(的社交能量)夸真的好可爱,但在我眼里就是一只狗,没其它感觉。

刚进大厂的时候,一下提高的工资让我觉得挺兴奋,而且总说干得好会晋升。第二年开始就觉得一般般了,不过已经踏入那种节奏里,随叫随到,开会很多很消耗。

像我这样的交互设计师,会同时在两个以上的项目做支持。帮助一个项目前期搭建好框架,就被会调到另一个项目组。这样每个项目只参与前期几个月,让我变得越来越边缘化。每次项目结束的时候大家都会聚餐,只有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团队的人,还挺难受的。

拿结果的时候也没我的份。因为我只参与了前期,在总结汇报的时候被认为“只支持了一段时间”。实际上前期构思是最难的,从0到1,后面的人只做迭代和维护。

前年做了一个积分排名的方案,产品经理规划的功能框架,我发现有些设计并不符合用户习惯,就改掉了。都说团队目标一致,不用计较谁干多干少。结果到总结汇报的时候,方案变成了产品经理的功劳,我成了那个“辛苦帮看了一下”的人。跟团队另一位小伙伴聊起,她说“大家都是这样抢,你也要学会抢”。

这种时候心里难受,但老板总说拼一拼,拿好结果能晋升。然而总是陪跑,周围同事觉得“轮也轮到你了”,因为跟我差不多等级的人都提过(职级)了。越做越不开心,朋友劝我重新画画,我还是说,“梦想再好,还是需要面包,对吧?”

关玨在画里与自己的焦虑握手言和。

我是一个很务实的人,选工作只有一个原则,就是待遇,画画没办法给我带来很好的收入。失业后我第一反应是不敢(跟爸妈)说,怕觉得我很失败。

之前公司发的那种带logo的窗花和春联,我妈会贴在门口。别人说你女儿在这么大的公司工作,她说“还行”,能感觉出来是很开心的。而且以后我也没法像以前那样给她钱了,给钱之后她会很开心,会说“别人都夸你爸有一个好女儿”,这让我感觉,给钱能得到认同。

我从小一直想得到的就是他们的认同。毕业做插画师的时候,我妈会讲,堂妹一个月赚七千块,把家里房子盖了,家电都配齐了,过节给她妈买了一千块的羽绒服。进大厂的时候,我开心地说,一百份简历才挑了一两个出来,我爸说你要小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开除。

后来我每个月给家里几千块,还负责弟弟的大学学费,是父母懂事的女儿。懂事就是我在家里的角色,我妈跟邻居发生什么事,我爸惹她生气,都会跟我讲,因为我懂事。

(今年)端午节打电话,我爸问找工作的事,我说不要再问了。我妈在电话里突然非常大声呵斥他,“你不要管闲事,那是人家的事”。她是通过指责我爸来表达对我的不满。失业后我跟我妈说,想要更多独立空间,她没能真正理解,只觉得我翅膀硬了,就忍着不再叨叨。其实她现在每句话都像是在说——看,就是因为你不听我的话,不让我管你,才发生这样的事情。

那天挂完电话,我就开始唉声叹气,老公说你的原生家庭不开心,然后你跑过来影响我,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

临近父亲节,我妈说,“你失业了也要给你爸买东西,前一阵你爸还说失业了人都没了,也喝不上茶叶了”,就这些话。我说我已经买了,在寄的过程当中。

这样的懂事让我太疲惫了。我做不到年纪轻轻年入百万,如果能做到,一直在职场也挺好的,我也可以接受(跟爸妈)这个状态,但我做不到。

第11天:在超市买菜,听到“30多岁”的关键词,关玨拉长了耳朵。


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刻

离职后第二十六天是个周六,我和老公一起出门买菜。付完钱一回头他在树下等我,突然就很恍惚。算起来在一起十年了,刚认识的时候他在宿舍楼下等我,见面总是先笑起来,那时候觉得日子可真好啊,对未来充满期待。

第26天:树下的爱人。

怎么也想不到30岁以后是这个模样,为房贷与生存挣扎,还是那个爱人,只是和我一样都变成了胖子。

老公是大学学长,交往了三四年,觉得可以结婚了,家里亲戚也讲别拖了,大家说可以那我就可以。结婚后,大家开始说为什么还没有小孩,我想想,生也没关系。现在才发现,我只会衡量是不是真的不能接受,发现也不是不可以,就接受——谈恋爱久了就该结婚,做交互设计师就该去大厂,周围的信息都这样告诉我。

现在没有人再告诉我这样下去会有一个什么结果,看不到以后。对比其他人,我认为有车有房,事业稳定,才是三十岁应该的样子。但以我跟老公的积蓄只能在这里(南方新一线)买一套老破小。刚开始是社保没交够年限,后来疫情中间不敢下手,就这么犹犹豫豫拖到了去年,孩子要上小学了。

去年,我们在老公的老家买了套一百三十平的房子,打算再干两三年,挣够两三百万就辞职回去。我工作不快乐,老公也不想再做程序员,我们决定干脆搬回去,房子大一点,还有亲戚朋友照应。

没想到这么快,我们整个业务部门都优化了。如释重负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握空感,怎么就没有工作了呢?在微信上看高中学历的发小衣食无忧到处玩,看前同事继续吐槽工作,而我躺在床上想大喊两声,张了张嘴,眼泪却流进了耳朵里。

刚被通知优化的一个月,我投了十来家岗位,反馈都不好。大厂工作经验不再是我的光环,因为有相同经历的人太多了。哭到意识回笼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我爬起来洗了个澡,决定再一次拯救自己,写下这两年来觉得很开心的事情——买房,跟老公出去旅游,还有女儿说“妈妈你要开心一点”。

画里常出现的小狐狸是关玨的女儿。

我的画里经常有一只小狐狸,是我的小孩,马上5岁了。她从来不内耗。我小时候要东西不给买,下次肯定就懂事不要了,而我女儿会讲条件,“我怎样你才会给我买?”

她也常常提出要拥抱,撅起嘴说你陪陪我呀。我没有很多家人陪伴的记忆,从小就怕我妈,她从来不允许我上她的床。别的母女上街挽着手,我跟她从来都不,这导致我也不喜欢亲密动作,谈恋爱的时候老公就问,为什么不挽他手。

原生家庭对我现在家庭的影响不止这点。有回打电话跟我妈说老公发了年终奖很开心,我妈说什么叫他很开心,你不开心吗?我说我也开心,因为他可以给我买东西了。然后我妈问,什么叫可以给你买,钱不都放你那里吗?她说“你怎么连钱都抓不住……”,还举例说表嫂家的财务大权都在她手里。我就跟我老公提,老公说,“不能你一个人为你家打工,我也为你家打工”。

帮我带孩子的时候,我妈也会用提醒我的方式,提醒我女儿,“你妈每天都很辛苦,都是为了你”。遛弯时候给小孩买了一个电动吹泡泡机,我妈说,“真好,但是三十块不知道你爸要工作多久”。

她会让我在教育小孩的时候专门想一想,相反的另一面是什么。偶尔我也会跟我妈一样,小孩要是把没吃完的蛋糕扔在地上,我会忍不住发脾气说,“你知道我都舍不得吃吗?”

这些天,小孩跟我说以后想当画家,我说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其实对她说也是在对我自己说。

最近,关玨跟女儿在田野里摘狗尾草。

那时候工作让我麻痹,业务几乎和画画无关,偶尔画一些图标,也都是二次创作,发挥空间几乎没有。只有给团队设计了几款杯子和手袋的时候还挺快乐,刚开始在小团队用,后来别的团队觉得好,扩大到了一千多人的大部门。

我是团队里唯一会画画的,其他人大多是心理学和计算机专业。外行人看热闹,觉得我做的好不一样,但我在大学一起学画画的朋友说很一般。

她觉得工作把我的大脑封闭起来了,让我以红酒、女人和钻石三个关键词,想一幅画。我脑子里只有商品图,她说“你真的很完蛋,你之前思维都是发散的”。大学的时候,我的剧本是范文,老师会叫我先写,写完丢群里让大家参考。有个当年画画不如我的,现在已经有自己的IP了,“有一种理想人生被偷走了的感觉”。

这次我终于重新开始画画,渐渐在日程里加入了针对画画专业的剧本、镜头、画面表达的练习。

以前总觉得生活是停滞的,在工作和日常中消磨每一天,吃差不多的食物,有差不多的沮丧,四季一晃而过。时常感觉活着没意思,爬山的时候却拼命贴着山体走,怕掉下去。

最近和老公去黄山玩,晚上从酒店出来,老公说你看压马路舒不舒服,我说还挺舒服的。他说人生可能就需要一点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刻。

之后,我给自己安排日程的时候,排了一点时间用来做无意义的事——看电影、躺在地板上、突然整理冰箱。去厕所不再限于五分钟,要是看地板脏了,当下就决定擦地板。心态从打卡变成了记录,今天学好了两个单词,那我可做得真棒。

有一天大扫除完,心情很好,路过镜子的时候照了照,按照惯例应该是(说自己)我可太胖了、脸也大、哪儿都不大行。但在自我批判的一瞬间,突然想起一个真人秀里的片段,让没自信的人对镜子夸自己。我也试了一下,对着镜子大声说:你干得不错嘛,房间整理得很干净,衣服叠得也很整齐。

第25天:关玨学着节目里对镜自夸,从脸红到坦然。

我已经习惯了去一个目的地,比如去练车,唯一的目标就是怎么更快到达,等红灯来说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怎么还不到,怎么还要等红灯?我现在开始学习注意路上的东西。

骑车路过一段林荫路,看见树上飘着什么东西,特地掉头返回停下来观察,原来是一个瘪掉的小恐龙氢气球,那一刻仿佛看见了气球撒手没了的时候,一个小孩的悲伤与崩溃,忍不住笑出声。

第30天:生活中有趣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

(应讲述者要求,关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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