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吵架心得分享

2022-02-28 星期一
这是一篇关于“如何进行公共讨论”的心得体会。

去年我的网络生活差不多大半都是在和人吵架,因为我年初给自己定了个kpi:每天骂人一次。完成得挺不错,虽然有时候是用“被骂”完成的。另外,我曾开过一个早期的网红店,当时口碑很不错,也琢磨过怎样对公众说话这件事。有了这些历练,现在我应该马马虎虎够格网络大喷子的名号了,对于公共讨论有些心得,想分享一二。

 “我就是要说出来”

我有个私下的观察:输出观点时最重要的,是“我就是要说出来”的信念。

在公共讨论中,发言前最常遇到的思绪就是“我会不会说不好、没条理、不够有逻辑”等等。这种念头往往是凭空蹦出来的,本能般的规训。尤其对女性来说,经常是“要追求说得好”这种怪念头令我们张口结舌。

去年二月份,语音社交软件 clubhouse 火得一塌糊涂,我在一个谈创业的房间旁听,发言者谈自己的创业项目或构思,几个据说是资深专家的人做主持点评打分。听了几个发言,主持人给了“这个行业水多深”、“涉及到哪些利益分配”、“我打几分”之类的回应,虽然我也不清楚讲得好不好有没有用,但觉得确实是一些针对该项目的信息。然后上来一个女生,说了两个想法:一个帮白领遛狗,一个在 CBD 区算命。1 号主持人一改腔调,说,“小姐姐呀,小姐姐我们都是不会喷那么狠的。我给你打7分,扣分儿是因为,一你没有关注我,二你的 INS 居然是私密的。”二号主持人也跟上,“你的项目 1 我打 3 分因为我不养狗,项目 2 我打 8 分,因为我想到小姐姐带着墨镜给人摸骨,感觉挺好的。”

我头晕目眩地恶心了一会儿,转去另一个纯女性群吐槽。这时一个印象中非常活跃和核心的群员出来说“他们发言有什么吗?怎么了?”我定睛一看,是那个房间的房主。我说,那两个所谓专家臭不可闻,这种发言,传达着完全不把“小姐姐”当回事的下作态度,我非常生气。她开始刷屏:你去房间里说啊,你上麦我给你麦……你去那边,我给你麦,你喷他们,在这说没必要…没意义…没用…我没不让你说,我就是说你在那边说多好对不对,在这说多没劲……

她不断地说着,我已经懵了,呆若木鸡无法思考。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群里也没有其他人说话,我感觉自己仿佛陷入虎狼环伺之地。不知道多久后,有一个女孩说“我认为,别人想在哪里说就在哪里说。”我突然醒了——那个房主不是在谈我该在哪里说话,她只是想让我闭嘴。

她的发言看起来找不到错,但我现在把它归类到“理中客”里。我以前也会不断要求自己“理性沟通”、“有效沟通”,但现在,我发现这和“咒骂”、“羞辱”、“威胁”一样,底层的意思都是“你闭嘴,别出声”,但它更隐蔽,更坏。

“威胁”是直接表达“不闭嘴就要你死”,而理中客是“你得说得够好才能说(否则你会死)”,而好不好,理中客说了算。谈什么话题,谈到什么深度,用什么姿态,都应该由发言者自己决定,正如在“创业房间”遇到的那样,女性的公共讨论时常被涂抹污染,而即便在另一个全是女性的房间中,发言者照样被“不像个女人/不理智/不强大/不逻辑/不道德/不可爱/不温柔/不传统/不本分/说的地方不……所以你闭嘴”规训着。在我们周围,有千万种规则告诉你“别说话”,这从我们出生前就开始了。

回头看我很感谢那一天,那个女孩珍贵的提醒和支持。我想怎么说,在哪里说,用什么姿势说,说什么,都是我的事情。如果真的对交流抱有善意,就应当认可此为最高级别、毋庸置疑、没有条件的前提。否则就只是一种伪善。因为,发言者追求表达的“好”,是不言自明、理所当然的,但指涉他人“应该追求把话说得更好”,则是在设定规则:一,这是在进行比较和判断,这就一定涉及“好”、“不好”甚至是“更好”的内容定义;二是预设了道德要求,“追求”本身就有着积极、改善的意味,“不追求”则是懒惰、自误。

而我想争取的,正是自己定义好与不好、自由决定自己行为的权利。

这件往事原本不必说得这么详细。一方面是,这个遭遇是我(应该也包括绝大多数女性)一生中亿万个遭遇的缩影,令我想趁这个机会,讲讲故事;另一方面,我非常非常想说明:参与公共讨论最重要的要素是——我必须确信,我有权利以任何方式参与讨论。“任何方式”也包括“我选择不讨论”。

 “公共讨论”是什么

在讨论“如何进行公共讨论”之前,先澄清一下我认为“公共讨论”是什么。

广义来说,只要与人讨论,就是公共讨论。但“与人讨论”有不同的范围。

比如“和三个好友在家聊天”和“与十个同事同桌吃饭”,我们都知道在这两种情境中,能说的话截然不同。

把这个场景扩展一下,变成“ 3 个好友在 3 人微信群聊天”与“ 3 个好友在 300 人的微信群里聊天”,这两种对话显然也属于不同情境。但是在网络上,有时候人们会忽略那些沉默的旁听者,其它两百多个没说话的陌生人,实际上也以沉默参与了这次讨论,这参与可能是默默反对,可能是默默赞同,可能在截图记账,或者完全不在意不关心。

又比如,“在聚会上与走过来的关注者聊天”和“在微博上和自己的关注者互动”,看起来对象似乎一样,但后者实际上已经进入“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出入”的公共场域。我之所以特地提出这种不同,是因为这样一个经历。去年,我发了一条批评某个明星的微博,我知道自己5%的关注者和95%的僵尸粉会基本赞同我的观点,因此没有多想。过了三个小时再去看时,发现被很多陌生账号喷了500多条。一开始挺诧异的,挠着脑袋想“这些人怎么会关注我,看到我的微博”?然后才反应过来:他们没有关注我,他们是关注了这个明星有关的任何话题。所以其实在微博分享这个观点的时刻,我多少有些忽略了自己正身处一个观点会被随时记录、放大的,众声喧哗的广场。

所以什么是公共讨论呢?
1 说出口的话,就是公共讨论。
2 公共讨论会因为参与对象的范围不同而产生区别。
3 在公共场域中,能接收到发言者的信息但没说话的人,也要算在公共讨论的对象中。

公共讨论的目的

公共讨论是一种增加自己的影响力(或“权力”)的广告。

在公共场域,人们发声进行说理、辩论、共情、辱骂、举报等等行为都是在进行“公共讨论”。

说理,直接输出观点以获得认同。

辩论,意味着希望通过输出和深入阐述观点影响到对方或者围观者。和对方来回勾兑,把我的观点以对方的质疑为契机展开和深入。这个时候我想影响的主要是围观者。因为这样的方式通常都不能说服对话者本人,但观点有可能输出给了围观者。

共情,以理解为基础,和对方站稳同一阵线;因为我认为这个对象需要我,我要影响的是她,我希望她感到被我支持。

辱骂,则是打击伤害对方,令对方的影响力缩小。用激烈的攻击使得对方闭嘴,让对方离开这个发声空间。

举报,是利用更高的权力让对手在讨论中消失。举报的风险是,举报将给“更高的权力”更多授权,它也有可能在某些场所被对方使用,然后令自己同样消失。

这一切,都是我们使用自己影响力的不同方式。还有交易或战争等等。它们全部都有用。考虑如何发声时,考虑的就是“我要影响谁”,“我要施加的影响,用什么方式更有效”。

权力的意思,就是出尔反尔

在公共讨论中,“建议”是最容易被包装成糖果的屎。

有的人看见女性着短裙,就“建议”说:“这么暴露不好”。这建议为什么如此冒犯?因为,这样的语言其实是将自己摆在“客观公正善良”的位置上,是为了“对方福祉”而提出的“客观”建议。

但事实上绝大多数建议,都是为了让自己更舒服。因为我们明确的只有自己的感受、利益和处境,而不是他人的感受、利益和处境。因此,摆出“为你好”、“我在为你负责”这样的姿态,就是冒犯。

在心理咨询中,类似的问题很常见。

阿德勒认为,我们每个人因为人际关系而产生的感受,是谁的感受,就是谁的课题。在公共讨论中,“对这个环境的改善,我想提点建议”,实际上应该是“对我的不舒服,我想提点建议”。

提建议者针对一件事情发声,需要分清楚对象,这是别人的事还是我的事,关乎别人的情感还是我的情感。当一个人针对女性着装给出“是不是太暴露”的建议时,是这个着装让提议者觉得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主要关乎他自己的情感和课题,和别人的着装无关。分清这一点之后,再给出建议时,提议者请不要将自己摆在“维护公序良俗社会环境”或者“完全是为了你的安全”这样“客观中正善良”的位置。这样做,只是在为自己的利益托大。所以这句话改为“为了让我松口气,我希望你裙子长点”,才是不冒犯(而傻缺)的。

又比如,有人传授心法,说“好的亲密关系,应该注意一二三四五”。可是,怎么会存在“好的亲密关系”这种东西呢。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显然只和这两个人有关,要第三个人来插什么嘴呢?也就更不存在向别人学习。“在这个关系里我的感觉好不好”是简单直接的,所以“我怎样安全舒适”就是准则。如果这个关系的维系,和你的安全舒适有冲突,那一定是这个关系错了,因为它的存在,要以剥夺你的安全舒适为前提。

所以这种“建议”,照我看应该换成如下表述:“本人设计了一种我命名为‘好的亲密关系’的陷阱,大家都来啊!我教你怎样进入我的陷阱,方法是一二三四五”。

在我的工作中,咨询师向来访者提出任何建议、要求,都需要承认:这其实是以咨询师为出发点(感受、诉求等等)提出的内容。“看到你这么难受我很不安,想提个建议,这样我自己感觉比较好”。或者询问“你想不想听?”或者说“有一个想法,我希望它对你有用,但我其实不知道是否有用”。有时候我觉得这个表达方式还是不到位,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给来访者同时提几个不同方向的建议,这样咨询师就又回到中立位置了——我给出多个方向的不同建议,你来选,这就说明了我在用我的思考服务你,而不是在把我的观点用建议包装起来塞给你。

我之所以在这里拥有向你提建议的权力,是因为你给了我这个权力。你当然有不听或不采纳的权力。

我通常还会在咨询开始时问来访者,是否允许我在咨询里做笔记,因为这对我的工作有帮助。同时我还会说明:“你任何时候想要我停下来不记,或者你改了主意要我删掉过去的笔记,都请随时告诉我。我不会问为什么,你也不必做任何解释。”我希望通过这个动作知会我的来访者:我提出要求都是因为我自己的需要,你允许了我,是你让渡给我的权力,你可以随时收回。

日常生活里别人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和咨询室里一样,都是我们让渡给对方的权力。可以让出,也可以收回,还可以一会儿让一会儿收回。权力的意思,就是“出尔反尔”。

水军操作指南

最近(当然也包括以前),各个公共空间都在发生着大大小小的讨论。有些讨论常给我生吞苍蝇的感受。有阵子常常震惊于一些所谓“知识分子”光明正大的下流。面对那些嘴脸,每当我踏入内心问自己一句“我究竟生活在何处”时,都感到五雷轰顶。

我前些时候发了个朋友圈,“第二次阻止了路边撒尿的人。”

然后我收到了这样一些评论:

甲说,“我一般不这么做,你不怕尴尬吗?”

乙说,“关注中老年人,六十岁的老人憋不住的。”
我问,“那六十岁老太太怎么憋住的?”
乙说,“老太太没有前列腺肥大的问题。”
我说,“所以你关注中老年人的意思是关爱老头。”

丙说,“要小心想当然,有些是因为身体健康。尤其中老年人,一旦判断错误对他们未来伤害会非常大。”

丁说,“还可以来一句‘好小噢’,你就可以如愿以偿打架了。”

我对这些互动很震惊。我还以为大家小学一年级都学过“不随地大小便”。造次了。所以这件事他们是不是挺意外的?就,我不喜欢别人在我经过的路边撒尿?

说到这儿我预感到这篇文章里还是会有人评论“还是不该阻止别人在路边小便”。希望大家届时疯狂点赞。

我有时候会觉得啊,抑郁是对自己经历的某些社会生活最自然的反应,恰恰是心智健全的表现。

回到公共讨论的问题中:哪怕我在朋友圈如此小的范围里,说这样一件没打算讨论的,自然得没法再自然的事情,都没有办法不争吵。虽然我的确可以不理会不辩解,但面对一窝蜂的质疑、揣测动机、甚至恐吓,选择沉默所消耗的思绪、精力已经很大了,辩解的过程更是巨大的消耗。相对于那种“天然的理直气壮”,我感到疲惫。皮埃尔·布尔迪厄在《男性统治》中说过:“男性秩序的力量体现在它无须为自己辩解这一事实上:男性中心观念被当成中性的东西让大家接受,无须诉诸话语使自己合法化。”

我把这种理直气壮翻译到本案例中,是这样的:
因为我们可以在路边撒尿,
所以我们可以在路边撒尿。
“我们”指全人类。不包括女的)

面对这种“缺乏不辩解的自由”的困境,我常常想,该怎么办呢?

《新闻编辑室》是一部讲媒体工作者的美剧。其中有个情节非常有趣,可以说是一份“水军操作指南”。

记者尼尔想写一篇有关某钓鱼网站的报道(你可以把这个网站理解成水军技术交流站)。他需要加入这个网站深入敌营。但是,要想加入这个网站,他得交上一份投名状,展示自己的能力和资格,告诉站方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水军——也就是成功地中伤过某些人,搅黄过某些讨论。所以他请求他的同事、经济类节目的女主播斯隆,允许他把她作为这份投名状的牺牲者。然后他就选取了一个斯隆颇有影响力,口碑很好、且充满优质讨论的经济学网站,进行水军投名状的创作。

一开始他抛出种种学术谬论,无法搅黄这个经济网站的讨论,因为那里的经济学家聪明而冷静,对他不予理会,并未受到干扰。随后,他开始发出引战言论,表示斯隆是用自己胸部与政府密谋合伙获取资源。很多人开始愤怒地为斯隆辩护。接着他注册另一个账号,有理有据地证明斯隆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她的胸部,于是有一些人同意他,有一些人则对他提出的论点的方式本身进行批驳……两小时后,这个优质的经济学人网站,就变成了一个讨论斯隆到底是不是一个贱人的地方,再也无法进行有价值的讨论了。

当墙上都是涂画时,再去写“请勿乱涂乱画”无法让墙变干净。太吵的时候,在噪音里大喊“不要吵了”,也是在增加噪音。为自己创造优质环境,办法是持续输出“优质声音”。做正确的事,本身就是纠错。

我总结了几条经验供各位参考:

1 在公共场所辩论,不要一对一。因为效率低,缺乏正反馈。

2 你的对手不会被说服,吵架是吵给别人看的。

当世界什么都没有为我们准备时,每一寸立足之地都要自己用双手刨出来。这非常难,所以接下来是最重要的第三条:

3 累了就不干了。一个梦想太难就换个梦想。世界爱咋咋地吧。

其实还有一些提纲里列的内容没写,但我已经累了,所以先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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