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这种理想化的大学城，已经再难重现。
撰文 | 陈劲松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在新冠疫情防控措施放宽后，一度严格限制进出的大学校园，也开始欢迎学生和校友自由出入。此时，睽违数年的一个经典争论再次浮出水面：大学是否应该开放校门，让周围社区居民也能随时进入，享受公立学校内的校园风光，以及食堂或体育设施？
在我们的印象里，外国大学就没有这样的讨论——他们的校园通常没有校门，对所有公众无条件开放。不过这些学校的图书馆或体育馆等室内设施，大多也只限学生和教职工刷卡进入。
而且，国外大学与周边社区的融合程度，也有他们自己的争议和烦恼。哪怕是对于早已成为城市象征的名校，当地居民也是毫不留情。
比如世界上最好的公立大学之一——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最近就和伯克利这座城市的居民发生了冲突。与中国国内完全相反，当国内居民希望大学能更多地拥抱周边社区时，伯克利居民却对大学高喊：离我们远点。
吵闹的本科生
伯克利分校是加州大学系统的创始校区，诞生了110位诺贝尔奖得主和14位菲尔兹奖获得者。2021年，加州伯克利准备扩招数千名本科生。这对于全美甚至全世界的学生来说，都是个大好消 息。
然而，2022年3月，噩耗传来，伯克利的扩招计划失败了。核心原因是伯克利这座城市的居民认为学生太吵，制造的噪音干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他们向法院提起诉讼，试图阻止伯克利的扩招。加州最高法院一度要求伯克利冻结招生总数，但加州州长纽森仍然宣布允许伯克利继续扩招。这一轮纠纷以伯克利辗转取胜告一段落。
但学校的麻烦还没有停止。伯克利是美国房价最高的地方之一，导致伯克利分校只能为23%的学生提供具有性价比的宿舍，这是加州大学10个分校中比例最低的。
为解决这个问题，伯克利从2022年夏天开始，斥资3亿美元在校园西南的人民公园里盖宿舍楼。全新的宿舍楼不仅能供1100名学生使用，还会划出面积提供给公园的无家可归者作为临时住所。这也能解决扩招学生导致当地住房短缺的问题。
但公园附近的居民又不乐意了。他们认为学生宿舍的噪音太大，会导致他们的房价下跌，而这种诉求，偏偏又是加州环境质量法案所支持的。
伯克利大学校园。（IC photo 图）
加州环境质量法案（简称CEQA），是美国各州最严格的，在里根担任州长时期出台，又历经多次修改。这项法案把加州从重度污染中拯救了过来。但过于严苛的规定对新建居民楼有着采光，绿化和噪音等一系列要求，导致加州无法提供足够住房，房价租金飞涨，无家可归者到处可见。
这次，伯克利的学生宿舍又碰到了CEQA这块硬骨头。人民公园附近的居民向法院起诉，他们认为本科生太吵，会在宿舍里大喊大叫，唱歌或者播放音乐。加州上诉法院赞同了居民的诉求，认为这些诉求是环境质量法案的延伸。伯克利的宿舍无限期停止施工。
虽然大学可以继续上诉，但获胜的机会不大。《洛杉矶时报》讽刺道，伯克利一群“娇弱的邻居”毁灭了年轻人的美国梦，CEQA 成为“吞噬加州的法 律”。
实际上，从2018年开始，伯克利就着手解决学生宿舍问题，但所有方案都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反对。
作为一个先有大学后有城的大学城，伯克利校园和社区的关系已经恶化到如此地步了吗？
新大陆的雅典
加州伯克利原本是奥克兰的私立大学加利福尼亚学院。两名耶鲁毕业生购买了伯克利的一家农场，将其赠予加州州政府用来创建公立大学，加利福尼亚学院恰逢财政危机，于是就接受了州政府的建议，搬到了伯克利并成为州立大学。
1869年，加利福尼亚学院正式移交给州政府管理。当时，除了这家农场之外，伯克利并没有什么居民。大多数学生和教师选择住在奥克兰，乘坐马车去到伯克利上课。
但校园附近还是逐渐形成了居民社区。首先出现的是一栋公寓和一家法国餐厅，然后又有了另一栋公寓和酒店、一家日用品商店、一家洗衣店和药店。教授们和商人们开始在学院宅基地上盖房子，一座新城开始初具规模。
从伯克利创办到20世纪初，伯克利的学生人数从2000多人增加到7000多人，增长率大致相当于伯克利市在那些年的人口增长率。很明显，大学扩招是促进社区城市化的关键因素。校园的扩张不仅带来了新的居民，而且大学迅速增长的预算和工资，也促进了城市经济的动态增长。
而这所现今世界闻名的学校，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对伯克利市社区发展的影响，更关键的是它对城市身份和形象的影响。19世纪，学术圈会把加州大学看作一潭死水。比如伯克利的学生，美国著名哲学家乔赛亚·罗伊斯毕业后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伯克利，去东北部的哈佛大学开启他的学术生涯。
但到了20世纪初，经过改造的伯克利大学已经成为全美最好的大学之一。并且伯克利师生和市民认为加州大学的第二个学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是劣等的“南方分支”，自己才是加州高等教育的“宇宙中心”。
伯克利大学的成功让伯克利声名鹊起，让这座城市成为全美乃至国际上的学术圣地。对当地居民来说，伯克利是一个商业中心，这里有很好的工作和舒适的郊区住宅，也是一个大学城。
1873年，加州州长牛顿·布斯就宣布伯克利是“新大陆的雅典”，到了20世纪，伯克利人试图在这里实现“太平洋的乌托邦”，这种精神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加州大学的存在。这所大学吸引了学者、知识分子和秉持理想主义的年轻人，为乌托邦的理想奠定了社会基础。
伯克利大学校园。（IC photo 图）
此外，这所大学还吸引了一些与伯克利大学没有直接关联的居民。他们虽然没有正式隶属于这所机构，但仍然希望生活在他们认为具有启发性的大学城知识文化氛围中。
在这段时期，市民和学校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从1960年代开始，伯克利校园和社区居民出现隔阂。
当时的民权运动在全美铺开后，第一批开展街头运动的学生就来自伯克利。1960年，伯克利市政厅举办听证会时，伯克利的本科生在外面包围了市政厅并冲了进去，在里面唱歌并高呼口号。警察用消防水龙将他们冲散，并逮捕了多人。市议会之后发布声明谴责学生破坏了社会秩序，这可能就是伯克利市民觉得本科生吵闹的由来。
而最近伯克利兴建宿舍受阻的人民公园，也是噪音争执的起源。伯克利大学于1950年代购买了这片土地，作为校区向南扩张计划的一部分。然而在1969年春天，伯克利市民协会呼吁将这块地改造成公园，建立“一个西方世界的文化、政治和说唱中心，我们将管理我们自己的公园，不允许帝国主义势力占领 它”。
这完全违背了校方对这块地的意图。当时，校园承包商已经在土地周围建起了围栏，而市民协会呼吁群众去占领公园。示威者与伯克利校园警察和县警察发生了冲突。围观者詹姆斯·雷克托被警察的霰弹枪击中身亡，另有100多人受伤。时任州长，后来的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召集了国民警卫队，并对伯克利实施了军事宵禁。
宵禁结束之后，作为妥协，伯克利校方同意将这块地建成公园。正是为悼念死者和纪念这次起义，公园被命名为人民公园（People's Park）。公园建成当日，2.5万名伯克利市民来到这里参加了一场巨大的派对，游行者载歌载舞，吸食大麻。
人民公园由此成为校方和伯克利市民之间最大的一根刺，时不时就会爆发冲突。
大学城和大学
在欧美，有很多伯克利这样的大学城，比如牛津，比如得克萨斯大学城等等，发生在伯克利身上的学校与社区的冲突并不是绝无仅有，而是普遍存在。
得克萨斯大学城校园
将大学作为城市中独特的自治机构的想法，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创立的柏拉图学院。公元前 387 年。该学院建立，成为雅典城的学习圣地。学院存在了九个多世纪，直到公元529年才被罗马皇帝关闭。
12世纪，早期的中世纪大学开始出现，首先是意大利，然后遍布欧洲。刚刚建立的时候，它们都没有校园，学生们散布在城里，老师们聚集居住，最著名的就是巴黎塞纳河左岸。上课的时候，老师就在市里租一个演讲厅。显然，当时的大学要比现在更加融入城市氛 围。
在中世纪的大学城里，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不仅发生在学者和市民之间，也发生在普通市民之间，以及来自欧洲不同地区的大学学者之间。
其中最著名的一场冲突是1355年在牛津大学发生的圣斯考拉斯蒂卡战役。居民和学者在酒馆里发生了争论，之后升级为一场持续两天的战斗，当地居民手持弓箭袭击了牛津村，造成数十名学者伤亡。之后，这成为牛津固定的哀悼日，当地的市民和警察参加为死者灵魂举行的弥撒，并宣誓尊重大学的特权。
1960年代，从巴黎到墨西哥城再到加利福尼亚，北美和欧洲发生了一波大范围学生骚乱，起点就是伯克利那场抗议运动。这场运动的巅峰是1970年春天，当时国民警卫队开枪打死了俄亥俄州肯特州立大学的4名学生。
到了现代，校园和社区的融合也出现了一系列问题。大学会产生大量交通流量，并加剧邻近社区的停车问题。大学附近社区的质量可能会下降,校园的扩张导致一些社区被夷为平地，大量城市居民流离失所。这些问题在社区和大学之间造成了持续的紧张关系。
除此之外，当地居民和大学成员可能会在其他政治、经济和人口问题上发生冲突。美国东北部一些地方曾试图阻止学生以当地居民身份登记参加选举，许多大学都位于非法人土地上，这使得住在校内宿舍的学生无法在城镇选举中投票维护自己的社区权益。
伯克利市民所介意的噪音也确实是一个问题，因为不少学生会过度喧闹和酗酒。1995年，加拿大安大略省威尔劳里埃大学年终聚会之后发生骚乱，1500名学生在大学城里狂奔，导致 42 人被捕和两人重伤。事后大学承诺采用新的行为准则来规范学生的行为。
但在如今的经济环境下，“雅典”这种理想化的大学城，已经再难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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