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出门”的残障女孩困于现实

2021-03-04 星期四

久久作为一名不出门的适婚残障女孩,长期与社会隔绝,正困于家庭和婚恋的双重现实,甚至于更广阔的社会现实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图 | 实习记者 陈媛媛
编辑 | 黄剑 [email protected]
全文约8163字,细读约需18分钟

28岁的佝偻病女孩久久,至今难以跨越身体和心理的双重障碍走出家门。

出生时,她遭亲生父母遗弃,被养父母捡到。14岁时,她辍学在家,开始了长达14年的封闭式生活。现实世界对她来说是陌生的,过马路时,车辆来往,她慌乱极了,像是第一次看到汽车。

只要久久出现,周围人的目光都会扫过来。她是一个漂亮、爱美的姑娘,眼睛澄澈、鼻梁挺拔,不少人夸她好看,而她则更加在意弯曲短小的双腿,愈发自卑。

为了遮住腿,她常年穿长裙,但害怕起风,风一吹,前后裙摆就吸在一起,O型腿便凸显出来。她最怕的是一同行走的亲人朋友遭遇被嘲笑的尴尬,“就觉得我给他们丢脸了。”

久久做过几份短暂的手工活,但因手速和体力跟不上,失去了工作。22岁时,她被迫开始相亲。为了逃离家庭,她投身爱情,恋情却屡屡让她痛苦难解。

2019年,《平等、参与、共享:新中国残疾人权益保障70年》白皮书中公布了一个数据:中国有8500万残疾人。豆瓣一名网友用这项数据作类比称,中国恢复高考四十多年来,接受了大学专科教育以上的人口总数,只有9000万,既然大学生遍地都是,那残疾人都去哪了?有人回复:残疾人出门难。

久久作为一名不出门的适婚残障女孩,长期与社会隔绝,正困于家庭和婚恋的双重现实,甚至于更广阔的社会现实。


捡了一个残障女儿

9平米阳台改造成的房间内,挤挤挨挨,栏杆上晾着洗好的衣服,底下一个脸盆接住滴漏的水。三年前,这里堆着纸皮和易拉罐,如今住着身高140公分的佝偻病女孩久久。

久久至今还记得家人叫她搬到这里的情形。那天中午,母亲何玉淑到房间里劝她,嫂子要生二胎,希望她“为了家庭”把房间让给小侄子睡。久久大哭,“为什么啊,就因为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吗?”当天下午,她不得不腾出了房间。

“没有后悔药吃的了,命注定是这样,没办法的啊……”谈及捡来久久一事,何玉淑、罗旭军夫妇更多的是后悔。

1993年4月7日,广东清远人罗旭军在镇上收废品。他舅妈在买菜路上看到卫生院门口有一个女婴,劝他收养,“好好看咯,养多一个啊,年轻不养,老了就没办法咯,以后长大可以干点活赚点钱。”

当时,罗旭军39岁,妻子38岁,只有一个10岁大的儿子。想到妻子想要一个女儿,怀了两次都生不出来,他决定把孩子抱回去。

罗旭军记得,当时久久被人放在一个纸皮箱里,身上包着一条旧大裤头,胸口放着10块钱,边上一张纸写着:四月六日生。

他抱起婴儿进卫生院打了预防针,又抱到舅妈家喂奶粉,接着开摩托车把孩子带回了家。何玉淑觉得孩子“无名无姓”,不愿意留下孩子。罗旭军说服妻子,有一个女儿,以后老了不用一直呆在家里,“可以去探探亲嘛。”

虽然是捡回来的孩子,罗旭军夫妇自认“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久久的大名里,有一个“顺”字,罗旭军祈盼女儿一生顺顺利利,没想到命运却背道而驰。

久久的腿脚问题渐渐显现出来。何玉淑回忆,久久一岁开始学走路,因为腰部力量不够,站立不住,好不容易三岁才学会了走路,腿却是弯的。

何玉淑打听到,久久的亲生父母住在隔壁村,家里姓赖,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除了最小的久久,还有一个女儿也是O型腿。对于亲生父母为什么弃养久久,何玉淑听到两种说法:一种说久久是女孩;另一种是久久出生后,亲生父亲看出她腿脚有问题。

“她妈(生母)说不知道,她爸(生父)说知道,一出生就猜测她是(O型腿),被他猜中咯,我们倒霉。”何玉淑说。

那时,罗旭军夫妇还没想过放弃孩子。何玉淑听说久久姐姐的弯腿绑好了,也用木板给久久绑腿,但因为罗旭军心疼孩子,“可怜她哭就没有绑了。”

随着久久长大,腿脚问题愈发严重。街坊邻居和亲戚的闲言碎语不少,一些人当面说,“随便捡都不会捡一个这样的啊。”

夫妇俩无奈、后悔,却狠不下心放弃女儿。何玉淑记得,丈夫有一次曾想把久久背出去送走,最后又“无声无息背回来了”。罗旭军回忆:“伤心也没用的啊,都遇到了,就不说放弃这些,谁这么狠心(再)丢出去啊?就等她做手术。”

久久7岁,罗旭军夫妇带她到广州一家儿童医院,医生诊断为“O型腿”。他们花了七八千元,给孩子做了小腿矫正手术,打了80天石膏。刚拆石膏那会,女儿走路稍好一些,但后来又是老样子。直到七年后,久久辍学前腿脚关节发炎,家人再次带她到广州的两家医院看病,才确诊为“佝偻病”。因为经济原因,又觉得治愈可能性低,他们放弃了手术。

久久生活的广东小镇


“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在久久印象中,她小时候母亲会问,“你是谁的女儿啊?”“罗旭军的女儿。”久久回答。她知道父母希望他们更亲近。但当她不听话的时候,母亲会说,你亲生母亲生下来就不要你了,她想要掐死你。父亲也说,要温顺听话,否则就把她扔回亲生母亲那里。

被迫辍学后,父母更频繁提到送她回亲生父母身边或者福利院。

久久14岁时的一个夏夜,她躲在被子里呜咽——辍学后,她一度担忧未来,心情沉闷。父亲听到了叫她不要哭。她憋了一肚子气,反问了一句,我哭一下不行吗?

父亲听了来气,立马坐起来,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一盆水,火气更大,直接走到久久的床边,把她从床上抓起来,摔到地上,又要再次抓起她。她大哭,拼命把身子沉到地上。拉扯之间,她突然感觉胸口、大小腿僵麻了,呼吸变得短促。每次大哭大喊,她的身体都会有类似反应。父亲似乎没发现,来回摔了她三四下才放手。

爬回床上,她听到父亲对母亲说,明天叫舅妈过来把她背回亲生父亲那边。母亲开始抱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还有一次,久久因为母亲弄脏自己的橡皮筋,和母亲争吵。刚进门的父亲看到后,从脚底下抄起拖鞋打她的后脑勺,像“仇人一样”。之后,父亲把她拖到门外的楼梯口,用手一推。她滚下台阶,掉到一半,稳住了身子,怕父亲关门,就快速站起来,往上走了两级阶梯,想要进家门。但父亲又把她拖到楼梯拐角处,对她说,“不用再回家了。”

何玉淑解释,久久的父亲因为“血压高就乱爆脾气”。相比于父亲,母亲在久久眼中显得温和得多。不过,当她的腿脚发病了,母亲会边帮她抹活络油,边说,“都怪你亲妈前世不修,真是害人害物。”她听到这话,不吭声,暗自难过,想着亲生母亲把她带到这个世界,“骂我亲妈,那她(何玉淑)就是不想让我生存下去了。”

久久平时说话声音轻柔缓慢,需要靠近才能听清,回忆起母亲何玉淑的话,情绪爆发,坐在床上抱头痛哭:“我觉得好压抑啊,我一直在忍。因为他们就是觉得他们没有错,错误的全部是我,还有我的亲生母亲。我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罗旭军夫妇坦承,曾经想把久久送回她亲生父母身边,但知道因为她的身体情况,亲生父母不可能再要。何玉淑说,久久三岁的时候,亲生母亲曾到邻街接生婆的药店看她。罗旭军则称,不愿意走也没办法,不可能逼她走,“不爱她早就赶她走了。”

近几年,久久看了一些心理学的书才明白,何玉淑不断提起原生家庭遗弃的事实,是怕女儿不当自己为母亲,把她遗忘了。

久久相信母亲是爱自己的:她还没醒来,母亲会把早饭放在电饭煲里保温;生病住院的时候,母亲会陪她睡在一张病床上;她和母亲吵架后,母亲会软下语气对她说,“不要气阿婶(方言:妈妈)了,气死阿婶,谁来理你”,这时她会握住母亲的手,母亲则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如果说我跟我妈有隔阂的话,我跟谁都是有隔阂的。” 


相亲困局

关于未来,久久和父母有一个共识——嫁人才是出路,但对于嫁什么样的人,标准不同。

久久22岁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她听说是相亲的,赶紧反手把门锁上。父亲拍门喊她,她不说话,最后没办法,男方走了。父亲让她给对方打电话。对方是修摩托车的,一开口就问久久,“脚是怎么样的,能不能工作,有没有用啊?”她感到很不舒服。

从那以后,父母总是私下答应男方什么时候和久久见面,很少问她的意愿,哪怕问了,也不容许她回绝。每次她拒绝见面,母亲会说,“你不同意你爸就会生气,我不管你了”“你年纪要大了,以后要找不到了。”

久久一共相过六个人,她觉得只有第一个身体智力正常。有一个是叔叔介绍的,她和男方只在微信上聊过。久久问他会不会打字,对方说不会,她又问你会什么,对方发了一段语音,数着1234。久久又问对方谈过女朋友没有,对方回答没有。久久则说,自己谈了三个。这话传到了叔叔耳朵里,叔叔责问父母,“你们的女儿说这样的话很光荣吗?”叔叔常跟父亲说,“再不给她找一个就拖累你了。”父亲因此变得焦急。

久久害怕被逼婚,在网上咨询了免费律师,打电话到村妇联,妇联干部联系了父母。歇停了一段时间,但没多久家里又来了相亲对象。

这一回见面的两个小时里,久久一直戴着耳机,玩手机游戏,没有看男方,但一直偷听旁边的动静。她回忆,媒人一直说,男方家里是收租的,嫁过去不用做事情,一日三餐搞定就行了。何玉淑回忆,她看男方很少说话,特地问,“靓仔,你几岁?”对方反应不过来,表叔帮忙解释,“出生的时候烧坏了脑子。”

久久没听见智力问题,男方要走的时候,她用余光扫了一眼,估摸着有1米8的样子,穿着黑色的铅笔裤,“腿好直啊。”因为自己的腿脚问题,她羡慕对方个子高,腿又直,有点心动。父亲则因为男方家是收租的,叫她“把握机会”。

她主动联系了男方,为当天的怠慢之处表达歉意,希望能好好聊聊。对方只回复了打呵欠之类与聊天内容不相符的表情包。母亲至今未提起男方的智力问题,久久不知情,奇怪对方的反应:是傻吗,还是不想和我聊?

一个远房亲戚介绍自己的儿子给久久。见面的时候,阿姨说,儿子工作时被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吓病了,变得迟钝,去看过神经科,吃过药。“他现在生病,想你跟他谈恋爱,冲冲喜会好一点。”阿姨对她说,“去那边只要你会打理起这头家就行了,收房租就可以了。”母亲也劝她,“收租那么简单,阿姨又不嫌弃,再挑你就没人要了。”

因为是亲戚,久久碍于情面,不能得罪,她只委婉地请求阿姨顺其自然,别逼她。过了一天,阿姨又打电话来,让她过来住,做儿媳妇。到第三天,她害怕,在房间里哭了一场,走出房门,对母亲哭喊:“你看我脚是这个样子,才给我介绍这样的人,我明明就不想见他们,都是你们逼我的!”她继而用力打自己的腿,“你砍掉它啊,砍掉它啊,你不觉得它丑吗!”母亲解释说这是为她好。

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相亲对象,令父母亲戚意见不少。他们对久久说,你又不是很优秀,人家看上你就不错了,还要挑三拣四。她排斥相亲,如果和那些人生活,会比现在还要痛苦十倍不止,“他们只是为了找个女的传宗接代,当作生育或者泄欲的工具。”

她坦白自己不愿意和残疾人结婚,因为担心生出残疾小孩的概率会变大。在她看来,残疾人的内心很自卑、消极,互相之间存在鄙视链,找一个残疾人生活并不能互相依偎取暖。

她至今不能接受自己的双腿,害怕一切反光的东西。阳光照射进来,会映出她的腿形,还有电梯的门、酒店的地板、商场的试衣镜,她不敢看。

何玉淑称,并没有逼久久相亲,只是叫她去看一下,“合适就谈,不适合就算了。”在父母的眼里,久久“要求好高”,既要长得高,又要有文化。

何玉淑明白女儿的“自尊心”,可女儿的择偶要求并不容易实现。她经常请街坊邻居介绍对象,一些人担心久久的腿会遗传。罗旭军着急女儿年纪大了没人要,认为相亲对象残疾也是无可奈何,“你自己腿也有问题,人家好的就不会要你”,同时想着如果对方也是残疾的,每个月可以多领一份国家补贴,“我说大家都是残疾的,有两餐饭吃就算了。”


像健全人一样恋爱

久久渴望心灵契合的伴侣。家人不知道,在9平米狭小的生活空间里,她为自己搭建了精神的栖息地。她喜欢文学,迷恋李碧华小说《胭脂扣》中爱上少爷的痴情妓女。“她跟少爷的身份悬殊,他们在世俗的眼光中是不能在一起的,就像我和一个正常人之间一样。”久久说道。

她认为,目前的家不能长久栖身,希望找到一个健全的男孩,带她逃离。因为走不出家门,她的交友方式只有网恋。她面容姣好,前后交过三个男友。

她不愿意提起第一个男友。那时她22岁,对方21岁,是贵州人。2015年大年初四,男友乘火车到久久家,准备把她带回老家。虽然在认识之初,久久已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体情况,但亲眼见到久久的腿后,对方的反应还是很大,“闭着嘴巴,气呼呼的,不说话,也不解释。”对方很快就走了。

这一打击让久久觉得“没人会喜欢我了”。一个月后,她在微信摇一摇上认识了第二任男友,对方自称32岁,新加坡人,祖籍广东梅州,大学毕业,从事石油出海工作。

第一次见面,对方牵着她的手,走进了星级餐厅吃牛排,后面一同去了酒店。到了房间,对方躺在她身边,到处乱摸,表达想要做爱的意思。久久不愿意,那一晚没再发生什么。

第二天,久久回家后,男友向她抱怨,“如果不做爱,感情是坚持不下去的”,时不时又给她发一些关于性的文章,告诉她做爱可以让“身体变好、变快乐”,并许诺带她离开,去新加坡。

家人正在安排相亲,她很想逃离家庭,即便不喜欢,但想到对方难得不嫌弃自己,那就在一起吧。

男友对久久很大方。她估算,在一起的两年半里,对方总共给了她约两万元。如今,她的房间里依然留着新加坡男友买的物品,包括手机、衣服、耳钉、蚊帐等等。这让久久感动,从小父母总是舍不得为她花钱,一年都不一定能买上一件新衣服。

因为异国恋,两人总要隔大半年才见上一面,每次见面就是吃饭、做爱。久久因为不喜欢对方,做爱时会抗拒,但一两次之后,看到对方气闷的样子,担心两人因此“可能彻底拜拜”,便妥协了。

相处的两年里,男友常提到娶久久,生孩子,还要带她去各国旅游,甚至让她办了护照。结婚的事没有实质进展,久久感到不安,直到有一天得知对方有老婆孩子,觉得自己“像被雷打了一样”,“没有依靠了,又回到这个家,打回原形。”很快,她提出了分手。

听男友的话,久久办了护照,准备去新加坡一起生活

谈到第三个男友的时候,久久的心情变得复杂。她向旁人介绍起这位男友,总是敬称“傅先生”。

他们在一款叫“Soul(注:灵魂伴侣)”的交友软件上相识。当时傅超第二次创业失败,同时面临婚姻即将破裂的变故,34岁的年纪,有两个儿子,处于人生低谷期。带着同病相怜的心态,两个人聊到了一块。

认识一个月后,傅超提出见面,久久推说自己“不好看”。对方回复,没关系,我见你是因为你的内在吸引我,不是你的外表。她被打动,告诉了对方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见面那一天,久久在小区里面徘徊了很久,不敢出去。傅超在电话里气她不自信,远远望见她后,说“我好像看到你了耶”。她这才放心。

初次见面,傅超也像新加坡男友一样表达做爱的请求。久久害怕,没答应。两个月后,傅先生把久久接到深圳,两人一起度过了2019年的春节。

这一回,她怕错过了后悔,在性关系里变得主动、大胆。她开始享受性行为,感觉两个人最后仿佛交融成一个人,她的灵魂游移到了对方身上,“幻想着我拥有了这个(健全的)身体。”

那段日子一直温存在久久心里。外面鞭炮声四起,屋内两个孤寂的灵魂相依偎。只有当男友接到银行催款电话,气氛才变得微妙——一听到铃声,傅超会摁掉电话,神情凝重。

五天后,两人分别,久久回家。傅超答应,找到工作后接她过去,最终没有兑现承诺,提出分手。久久想去找他,一个人没办法去,只好拜托新加坡男友带自己去深圳。新加坡男友气愤不解,“你为什么那么着迷他,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他为你花过多少钱?”

久久被问住了。她知道对方看出自己和他在一起一半是图钱,感觉自己不道德。“我是不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人?”她纠结,问好朋友乐乐,乐乐让她在有钱的新加坡男友和欠钱的傅先生之间做选择。久久毫不犹豫选择了傅先生,“他(新加坡男友)是想通过钱去买到我的爱情,傅先生在物质上帮助过我,但他也给予了我精神上的爱。”

她一直记着傅超的好,有一次,她跟傅超去超市,看到货架上的巧克力,觉得太贵,故意说不想买,再转过头,他已经买下了;爬山时,她走不动了,他虽然很累,还是会蹲下来背她。

现在,久久和傅超不再是男女朋友,但仍然保持往来。久久想和傅超结婚,每次一提,对方反应都很大,“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我也不想结婚,我现在都泥菩萨过江。”久久不再提,她相信傅超是因为欠债而不愿开始新生活。

但有时因为自己的身体情况,她禁不住怀疑对方的感情。陷入怀疑黑洞的时候,她自我开解,“虽然他经济困顿,但他起码是个正常人,要找一个人不难,他也可以找解决生理需求的那种,但他为什么要找我?”

父母并不相信久久网上谈来的男友。母亲对她说,“不结婚都是假的。”久久半信半疑,她更信奉乐乐的观点。脑瘫女孩乐乐是久久2019年在网上认识的。乐乐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但对久久说,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的话,不会在意她是一个残疾人,会因为内在的美,忽略掉外在的缺点。久久认为傅先生是这个人。


“没人看到我”

久久害怕出门,过去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但为了找傅超,两次独自搭网约车去深圳。2020年12月15日,她和我一起搭车前往深圳,其间晕车,一路吐了不下20次。呕吐的时候,她感觉心跳很快,四肢僵硬抽搐,“手指好像鸡爪子一样缩紧”。

傅超说,因为自己当时处于人生谷底,而久久有一些不完美,他们才走进彼此,他对久久有三分之一是爱意,更多是同病相怜。两人不能在一起的主要原因是,他担心父母和孩子不能接受久久的身体情况。他没有勇气对久久说这些。

2019年10月,他给久久介绍淘宝客服工作,帮助她自立。当看到她努力自学电脑,他很欣赏她没有向命运妥协。但久久很快因为抗压能力弱而放弃这份工作。他因此生气,同时意识到无法与她交流平常工作生活的话题,“她其实算是半个脱离社会的人,思想不在一处。”

傅超认为久久首先应当自立,养活自己,不依附他人,但也理解她因为成长环境的原因把爱看得重于一切。

“你觉得找到爱情和工作,哪一个更重要?”对于这个问题,久久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地回答“爱情”,尽管她深知“工作可以让自己在爱情里面更自由”,不用依附他人。

久久加入一些微信群,想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

久久不是没有努力过。在深圳的时候,她努力平衡家务活和客服工作。做饭的时候,她把旺旺声音开到最大,“叮咚”声一响,就赶快“跑”去回消息。傅超夸她做菜好吃,打扫干净,她便加倍用心。这些努力也许在健全人眼里非常微小,但久久需要付出大量精力。

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久久反复提到“低价值感”。从小父母就说,她脚这样就是比不过人家,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输在了这脚上。18岁做手工活,做一个几分钱,有一次,她和母亲组装笔头,老板检查时发现几个笔壳被摁裂了,扣了大半个月工资,从此她怕再工作也是“白干了”。做淘宝客服工作时,她被客人夸奖,很开心,截屏发给傅超,对方却回说,“你回复得跟机器人似的,还不如没有客服。”

“我觉得很害怕,心里很空虚,好像没有人看到、关心我做的事情,我做什么都是最差的。”久久倾诉,活在残障的身体里太累了,一开始不认输,但家人和外界都不接受,久而久之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有时,父亲示意她该去找工作了,“人家十几岁就出去工作了。”久久不想去,她没有信心克服对外界的害怕,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努力才能赢得他们的关爱,这样的爱是有条件的”。

久久羡慕乐乐有着孩童般的天真,她觉得,两人的区别在于,乐乐有爱她的父母,而自己没有。乐乐说,以前走路被小孩嘲笑“像僵尸”,她难过,问妈妈有没有后悔生下自己。妈妈告诉她,“我没有后悔过,每个人相遇都是一种缘分,我们能够成为一家人,也是一种缘分。”

如今,久久走路越发容易疲累,仿佛“搬着重物”前行,她担心自己的脚以后走不了路,要坐轮椅。说完,她又紧张起来,问我:“那会不会很难看?我不知道傅先生看到了会不会更嫌弃我,我要问一下傅先生(可不可以坐轮椅)。”

采访的最后,我问久久的母亲:“如果久久真的离开这个家,你会舍不得吗?”

“她要走也没办法的啊……”何玉淑的声音越来越弱,话语含糊起来,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是她在采访中唯一情绪失控的片刻。缓了好一会,她擦了泪,兀自说:“能走去哪里啊,对吧,能走去哪?”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皆为化名。本刊记者杨楠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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